「教師節特輯」路明:「你們是我的第一屆學生,像初戀一樣」

2009年夏天,我第一次走進這校園。教研室主任打開一本《大學物理》,隨手翻到“高斯定理”這一章,讓我準備二十分鐘,然後講一節課。

四十五分鐘後,我成了這所大學的教師。

後來我才知道,幾乎每一年每一個來面試的人,講的都是“高斯定理”。我們都被主任那“隨手”一翻的風情欺騙了。用專業術語來說,本以為是隨機誤差,沒想到是系統誤差。

按規定,新教師必須聽滿一學期的課才能上講臺。那時我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以為上課不過如此。我曾在主任的課上,坐在最後一排,隱藏在一個胖子身後,酣暢淋漓地睡了兩節課。然後擦擦口水,恬不知恥地跑上講臺,伸出大拇指,諂媚地說,主任,課上得真好呀!

主任斜了我一眼,抽出一張紙,上面是一系列數字——12、25、47、61…

主任慢悠悠地說,第一節課,從第十二分鐘起,你開始睡覺。

第二十五分鐘,你醒過一次,換個姿勢接著睡。

一下課你就醒了,不知跑哪裡去。第二節課,你遲到了兩分鐘,坐下就睡……

……

我一身冷汗。事後去廁所洗臉,發現額頭上赫然一大片印堂紅。

於是,我又多聽了一學期的課。直到2010-2011學年,才遇見你們,我的第一屆學生。

第一節課就差點遲到。我一身戶外裝束,揹著登山包直接上了講臺,聽見臺下有人驚呼。那一刻,我感慨萬千——原來站在講臺上看最後一排,是如此的清晰。

因為心虛,我像個笨拙地用小禮物討女友歡心的男生,企圖用段子吸引你們的注意力,或是喚醒後排酣睡的兄弟——講我學物理的不堪過往,苦逼漫長的光棍歲月,或是一個人揹包的旅途。見你們笑得很開心,這才有勇氣把課講下去:牛頓、法拉第、拉普拉斯、麥克斯韋、愛因斯坦……

一天,某位專家來聽課,旁邊的男生不知道是不是神經過於大條,居然很客氣地對專家說,“我先睡會,待會路明講笑話的時候叫我。”

還有位同學,直接在評教網站寫,“以後有人問,你物理是語文老師教的嗎?我大概可以回答,有過一任。”

總算,第一個學期上完了。答疑,考試,批了整整兩天考卷。一位老師在複核的時候提醒我,“這位同學的分數好像加錯了。”我一看,那哥們叫“尼瑪嘉措”。

那個夏天我去了伊犁。在那拉提草原,眼見一群哈薩克小夥子橫刀跑馬,彪悍異常。突然,其中一個小夥子策馬奔來,老遠就喊,“你是……教物理的路明嗎?”

我驚呆了,難道這就是桃李滿天下的感覺嗎?在那一刻,我堅定了一輩子當一名人民教師的信念。

我努力剋制內心的得瑟,矜持地回答,正是在下。

小夥子轉身朝他的同伴吼,就是他!就是他!

就是他讓我掛的!

又是一學期匆匆而過。我想,我還是適合當老師,雖然有時講著講著會把自己繞進去,或者講了一大半才發現講錯了。有一次實在收不了場,我冷汗涔涔下,心中有一萬隻蠍子精咆哮,“哇呀呀呀呀,這可如何是好?”

現在好了。我可以臉不紅心不跳,帶著鞠萍姐姐那樣親切和藹的笑容,做釣魚執法狀,“小朋友們,看看剛才的解法有什麼問題?”,“啊呀呀,這麼明顯的錯誤,居然沒有小朋友指出來,老師很失望啊。”

最後一節課,我對你們說,你們是我的第一屆學生,就像初戀一樣。

給你們講過的題,下一屆我還會再講;給你們說過的段子,明年我還接著說。但那是不一樣的。就像我再也不會備課到深夜,再也不會為一張圖花一下午時間,再也不會上講臺前深呼吸,再也不會講完一道題轉身向黑板,對自己悄悄說,耶。

我在微博上寫過一段話:男生應該學點物理。爬山時感受勢能,游泳時思考反作用力,在籃球場練習拋物運動,在健身房複習熱功轉換,斗轉星移驗證了角動量守恆,世事無常的背後是測不準原理,在父母的皺紋中讀出了熵增,在離別的時刻懂得了楞次定律。

是你們,在我講錯的時候假裝沒聽懂,在我磕絆的時候給我足夠的包容。與你們相處的日子裡,我逐漸站穩了講臺。可我總覺得虧欠你們,給你們上的課不夠好,卻沒有機會再來一次。

原諒我,初戀的時候不懂愛情。

你們要走了,從此各奔前程。我想我應該表現地淡定一點、冷峻一點,像個老教師的樣子。你懂的,楞次定律。

本文刊於2014年6月16日《文匯報 筆會》,原題《致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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