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吹不黑,這是對《江湖兒女》認真而犀利的文本批評

​​​賈樟柯最擅長的是拍90年代的小縣城,或者說,他的電影最具創造性、最有美學意蘊的是表現90年代中國小縣城的時代物語。但是隨著人生閱歷的增長,他的敘事空間版圖明顯從西部向中東部乃至域外擴展,時間跨度從過去到當下再到未來。


不吹不黑,這是對《江湖兒女》認真而犀利的文本批評

賈樟柯

擴展的結果是,作者型的創作無法支撐起史詩性的結構,宏大的概念無法突破傳統的框架,沒有新意的“江湖”,陷入一種自我懷舊的,通過符號堆積、點綴但缺乏精神底色的“水粉畫”。

賈樟柯的 “江湖”,跳出傳統江湖的表達了嗎?

我們從《江湖兒女》的一個重要的“戲眼”說起。

一個久別故鄉、混得不好又有愧於前女友的男人(而且這個男人曾經是一個地方的“大哥”)重新回到故鄉的時候,人物的出場方式,竟然是直接給自己的舊情人打電話。影片中斌哥“回來”這一重要行為,正是電影做“好戲”的重要場景和細節,導演的處理竟是如此簡單,缺乏考量。

同樣表現一個歷經人生顛簸、沉澱歲月愛恨情仇的人回到故鄉,《美國往事》中的麵條見故友的方式,先是隔著馬路仔細觀察酒館的故友Joe,然後又一邊注視著Joe,一邊給他打電話。導演通過一個長鏡頭調度,非常細膩地刻畫了一個經歷歲月風浪的人再次回到傷心之地時,內心湧動的複雜情感。

同樣表現經歷世事變遷的人回到故地,侯孝賢處理聶隱娘“回來”見舊情人的方式是,在桌子上放了一塊玉以表示她的身份以及她想說的所有話。這樣的處理,使觀眾真正感受到人生被“時間雕刻”的感覺,觀眾心理的戲也就接上了,進而想要深入瞭解故事發展的敘述語境。


不吹不黑,這是對《江湖兒女》認真而犀利的文本批評


但是斌哥的“回來”,所有歷經生活的風雨和自我內心的複雜情緒,都沒有在這個男人的外部呈現一種矛盾的牽絆,這一點,電影沒有很好地表現出來。反而,新建的空曠的高鐵站,沒有其他人來接斌哥,就像當年他出獄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來接一樣。但是巧巧來了,有了莊嚴的儀式感,這個儀式感是現在的巧巧能給的,是曾經的斌哥不願意給巧巧的,是現在的斌哥想要的,也是賈樟柯想要的,但並不見得是影迷和藝術想要的。

當然,後面導演也交代了斌哥覺得只有巧巧不會嘲笑他。問題是,他怎麼能如此心安理得地肯定巧巧不是因為純粹地愛他,而是也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可憐、甚至好奇地看看時間到底是如何雕刻在每個人身上的印痕嗎?作為觀眾能排除這種心理嗎?

在斌哥看來,不管他榮歸故里還是拖著殘軀回來,找巧巧來接自己是理所當然的,也似乎是一種心理慣性。那如果是這樣的話,之前鋪墊了斌哥那麼多擰巴的戲,現在他又有何顏面站在巧巧面前呢?結果,等他的傷養得差不多了,又走了。

斌哥的江湖結束了,而巧巧一生只能活在對斌哥的痴情與等待中。男人以決絕的態度拋棄曾經深愛、今天依然深愛自己的女人,其實並不是覺得對女人心存愧疚而無法回到過去,實則還是拒絕內心的成長——他總是放不下曾經擁有江湖風浪的快意人生,也不願意面對真實自我以及擁抱風浪過後庸俗的平靜,其本質還是放不下一種權力意志的擁有。


不吹不黑,這是對《江湖兒女》認真而犀利的文本批評


對於男人來說,對權力意志的追求,大過一切。而斌哥的權力意志,就是江湖老大的身份,而不是拄著柺杖需要情人攙扶的弱者。江湖中的男人,永遠是貪戀權力意志的,這種內在的渴望大多時候以英雄式的氣概遮蔽、包裹著;而江湖的中的女人,在經過時間之火的淬鍊反而成為真正有情義的江湖人。

從這個意義來講,斌哥“回來”的藝術表現方式不好,但出走應該是必然,這是一種詩意的離開——凡是在浪裡待過的人,儘管現在不在浪裡了,也總是惦記著浪裡的感覺。就像江湖,在江湖中誕生,就要在江湖中滅亡,如果有一天萌生退意,那也就是故事失去魅力的時候,這是傳統江湖的表達。

賈樟柯說,他的江湖,不僅要寫街頭熱血,還要寫時間對每個人的雕刻。但我們在影片中並沒有看到身在江湖中的人被時間“雕刻”的感覺,這僅是時間對所有人無差別的改變而已。有個詞叫“時過境遷”或“命運”,似乎影片都不足以達到。不管你是什麼身份,也不管你是不是穿黑西服、有沒有帶槍,就是普通人,人生的風浪無人不有、無處不在,但最後都會歸於沉寂。

因此,眾多影迷對賈樟柯的期待,就是看他如何拍“江湖”的概念。但是看完電影,令人失望的是,他並沒有給我們呈現一個傳統江湖表達之外的“江湖”,甚至把中國人骨子裡傳統的江湖“自由與不自由”的概念表達得也不太到位。

誰如果能夠把當代社會(1978年以來)的“江湖”,以語義學或語用學的概念,拍出一個文本與創意都全新的跨越——比如從“《射鵰英雄傳》到《東邪西毒》”這樣的。那麼“江湖”一詞,就真正拓展了新的意蘊空間,關於“江湖”的電影,也就產生了全新的詩意!

“提純”與“上色”的時間

《東邪西毒》的英文名是Ashes of Time,《江湖兒女》的英文名是Ash is Purest White。如果把兩者組合一下,最好就是:Time is the purest of ashes。

王家衛電影的“時間”(《東邪西毒》)是稀釋與分解,而賈樟柯電影的“時間”是提純與上色。一個是解構,一個是建構。如果再把兩者的電影時間的美學混合在一起,就是時間的斷裂與重組。但是在《東西西毒》和《江湖兒女》的英文名中,他們都提純了一個“灰”的時間意象。那麼就可以得出一個推論:只要是灰,就是顆粒,有風就會飄散,以後還是往復的模糊與更模糊。

從這一點講,王家衛以時間的稀釋和分解,打破了傳統電影表現時間與情感的關係,在破碎的時間和模糊的記憶中,那些殘存的意象反而越來越清晰,儘管最終不能還原一個完整的記憶。但是賈樟柯不斷通過時間的建構、跨度、滑行、交疊,卻使極力恢復的記憶失去了感性的、詩性的真實體驗,反而沒有了當初的衝動與感動。


不吹不黑,這是對《江湖兒女》認真而犀利的文本批評


一般來說,藝術作品中的“江湖”,有一定時間的指向性,江湖是個與“當下”和“此在”有一定時間距離的概念。肯定不是未來,也不是當下,而是過去,而且也不能離當下太近。所以,江湖離當下越近,越不好拍,故事一展開,離當下人的心態太近了,構不成個體詩意的想象衝動,人物如果又不夠浪漫而且逃不出一般江湖的人物符號,一切就“實”了,江湖就變味了。這個故事如果在20年後拍,也許會更有味道。

這一切問題,都是電影最常見的兩個基本問題、也是難題問題:時間與空間的處理。賈樟柯在建構自己電影世界觀的時間和空間方面,由現實時間、到記憶時間、再到想象的時間;空間由真實空間、到經驗空間、再到想象空間,試圖實現從感性認識到理性、再到哲學意識的宏大建構。但最重要的是,一個充分尊重藝術生命經驗的導演,最根本的還是要不斷回到過去,回到故鄉。

正如阿巴斯說:“當你拔走一顆根植於土壤中的樹並把它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它的果實可能就不那麼美味了。我最好的作品很可能就是我在家裡做的。”關於這一點,賈樟柯也沒有忘,他是最依戀故土的導演,他不斷在開發他的原生經驗,只是這種開發在《三峽好人》之後,結構上出了問題。


不吹不黑,這是對《江湖兒女》認真而犀利的文本批評


原本,他還是可以繼續拍他的小人物,小結構,但是他不滿足於小人物、小環境組織的小結構,而是拿小人物去串聯宏大敘事,並多次植入原鄉文化經驗不符的香港文化符號,成為導演個人風格的標記。這樣一來的結果是,生硬和疏離的符號,也大量稀釋了時間原本的累積,《江湖兒女》並非江湖兒女,頂多也就是《大同兒女》了。

許知遠對賈樟柯給予極高的評價:“他有一種罕見的平衡感,在感受力與理性分析之間,在個人命運與時代情緒之間,在知識分子與江湖氣之間,在創造力與商業運作之間,在中國社會與世界舞臺之間,在故舊與陌生人之間,他似乎都能從容不迫”。

並不是所有藝術創作者能像梵高一樣,通過極端體驗達到一種至高境界,當然也沒必要。但是一旦試圖去平衡各種創造元素的時候,那就說明他都想要,這樣也就失去了藝術的銳氣。平衡贏得了某種權力意志的制衡和控制,但作品無形沾染的中庸主義氣息,也會悄然撲面而來。

詩意細節設置的得失

賈樟柯的影像語言基本上都不是商業片的拍法,因此,他的電影給觀眾留足了闡釋空間,這種空間最顯著的特徵就是影像空間瀰漫的詩意。曾經的《小武》、《站臺》、《三峽好人》都是以長鏡頭鎖定的真實風景呈現了中國的另一種現實存在,但是在《江湖兒女》中,影片最具詩意的細節,由於導演個人嗜好和整體構思而有所損傷。

巧巧回山西的火車上,克拉瑪依男子的出現,純粹是為了滿足導演個人的趣味,也是建構他電影的文獻、素材的提取與平移的美學效果。好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三色”(《紅》、《白》、《藍》),都有一個俯身撿垃圾的老太太,或者對電影不同文本的人物,進行相互穿插、建立某種時間聯繫個人趣味。

在此,導演為了引出飛碟,在火車上增加了克拉瑪依這個人物,還有那句非常刻意的臺詞:“你知道UFO嗎?”巧巧說:“我見過。”電影中的巧巧以《三峽好人》中同樣的造型穿越了長江中下游的奉節,觀眾已經知道“巧巧”與 “沈紅”的聯繫了。


不吹不黑,這是對《江湖兒女》認真而犀利的文本批評


其實,影片前面就交待了巧巧讓斌哥去新疆,但是斌哥不願意去。巧巧出獄去找斌哥被拒絕,回山西的路上碰到克拉瑪依男子,在得知他是一個油嘴滑舌的騙子以後,巧巧在西北的某個站下車了,她走到一片空地,後面是一個廢棄的建築,黑雲的夜晚看到流星和飛碟。

這個飛碟的使用太硬了,如果按照前面的劇情鋪墊,克拉瑪依這個角色完全沒有出現的必要,巧巧因為斌哥的拋棄,一個人隻身前往新疆,然後半路下車或者別的原因,意外看到飛碟,在飛碟的某種昭示或啟迪作用下,巧巧還是決定回到家鄉。這時候,時間轉場到山西,此時的“飛碟”就成了促使巧巧回到山西的一個主要精神動因,它就可以被賦予強烈的詩意。

儘管在很多細節上不需要去交代清楚,影像散發的詩意邏輯,已經準確交代了巧巧的心理轉變,觀眾也已然明白了。但是導演為了獲得商業效應,直接啟用徐崢這種極具喜劇符號特徵的演員,不僅跳戲,於故事情節的推動和影片詩意的營造無疑是很大的損傷。

不過,有兩處細節設置很棒。是關於“百度導航”,斌哥回來看到大同翻天覆地的變化,都分不清哪是哪,於是巧巧給斌哥開了導航,這個細節設置很好,不需要太多的鏡頭分切,一個符號性的導航,突出了斌哥的茫然、時間的“雕刻”感。

此外,影片的結尾也很不錯,斌哥走了,巧巧走出去,攝影機搖到監控畫面,巧巧依著門的全景畫面結束,觀眾的心頭湧上無限情緒。這個結尾方式,有一種“鏡子中的鏡子,影像中的影像”的效果,從監視器畫面那一刻開始,攝影機把觀眾從故事中抽離,一切都是時間的影子了。

《江湖兒女》如果新人導演拍的,已經算不錯了,但我們對賈樟柯給予厚望,這也是對中國藝術電影給予的希望。顯然,這部影片是賈樟柯對過去二十年電影創作生涯的一個總結,也是對山西汾陽的自我原生經驗的一種鏡像式告別。

最後,賈樟柯顯然還沒有終結“江湖”的概念,還有足夠藝術性開拓和表達的空間。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