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狀元”陳亮:與朱熹論戰,打個平手


“短命狀元”陳亮:與朱熹論戰,打個平手

陳亮(1143-1194)



(知乎有人問:為什麼南宋時期朱熹思想受到統治者重視,而陳亮的事功哲學不受統治者重視呢?想了解這方面的內容,有沒有什麼書推薦一下?)

這個問題的題幹有問題:就實際情況來說,由於南宋處於北方遊牧民族的武力威脅之下,比較注重事功哲學;反倒是朱熹的學說,不受官方重視,還多次遭到打壓,主要在民間傳播,屬於非主流思潮。朱熹學說的地位是元代以後才慢慢主流起來的。

瞭解這個問題,最好的一本書就是余英時著的《朱熹的歷史世界》;其他如《宋學的演變和發展》(漆俠著)《宋史》(陳振著)等都可以。第一手資料當然是《陳亮集》、朱熹《文集》以及《宋史》等了。

不過,作者把朱熹和陳亮相提並論,說明對事功哲學有一些瞭解的,這兩位確實代表了儒家學說內部兩個流派。朱熹和陳亮發生過一場辯論,是儒家思想史上的一樁著名的公案。朱熹(1130—1200年) 大家都比較熟悉,不用多說,自行百度。陳亮相對冷僻一些。

短命狀元陳亮

陳亮(1143—1194)字同父,南宋婺州永康人。《宋史•陳亮傳》說他“生而目光有芒,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論議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嘗考古人用兵成敗之跡,著《酌古論》。郡守周葵得之,相與論難,奇之,曰:‘他日國士也。’請為上客。及葵為執政,朝士白事,必指令揖亮,因得交一時豪俊,盡其議論。”他出身於貧寒之家,有一個可疑的偉大祖先:陳亮自稱祖上是南朝的陳霸先。他自學成才,早立文名,但科場不順,生平大多數時間都是在教書、著作中渡過。陳亮的家庭屢遭不幸,曾遭受過短期的牢獄之災。他以平民身份受知於當朝高官,在50歲(1193年)那年中了狀元,但次年便猝然而逝。

陳亮的一生都在宋孝宗趙昚(1127—1194年)期間渡過。孝宗生長於民間,有志於恢復。隆興元年(1163年)他即位後,立即平反岳飛冤案,啟用一批被秦檜打壓的主戰派官員。他任命老將張浚主持軍事,當年5月即發動北伐,初獲小勝,旋遭“符離之敗”,不得不向金人求和,次年底簽訂了屈辱的“隆興和議”。

在接下來的乾道年間(1165—1173),孝宗一直積極整頓軍事,希望能北伐。但是,孝宗他在位的大部分時間都受制於太上皇趙構(趙構做了24年太上皇),未能有所作為。淳熙十四年(1187年),趙構去世,垂垂老矣的孝宗也以守喪名義退位,禪位於光宗趙惇。

乾道五年(1169年),陳亮參加禮部會試失利,他向孝宗上《中興五論》,勸孝宗北伐,沒有得到回應。於是他“退修於家,學者多歸之,益力學著書者十年”。

朱熹與陳亮初相識

陳亮早年受到過理學的影響。最早賞識他的地方官周葵曾“授以《中庸》、《大學》,曰:‘讀此可精性命之說。’遂受而盡心焉”。陳亮曾刊印過理學家的著作,編訂過理學書籍。

不過與理學家不同的是,他比較重視史學。陳亮寫過不少的歷史著作,如《酌古論》《漢論》《三國紀年》等。他為學生編訂的教材,以五經為主,也參以史書。隨著思考的深入,他與理學家的思想差異逐漸增大。淳熙五年(1178年),他再次詣闕上書,勸孝宗打破苟安的局面,廢除與金人的和約,變法圖強,收復中原。受到某些大臣的阻撓,陳亮連上三書,終究沒有能面見孝宗,只得回鄉閒居。在這次的上書中,他闡述了自己的為學路徑:

窮天地造化之初,考古今沿革之變,以推及皇帝王伯之道,而得漢魏晉唐長短之由,天人之際昭昭然可考而知也。

說明他是直接從歷史的興亂更替中總結經驗的。他在上書中還痛斥當時的理學家,表明他與理學家的分歧:

始悟今日之儒士,自以為得正心誠意之學者,皆風痺不知痛癢之人也。舉一世安於君父之仇,而方低頭拱手以談性命,不知何者謂之性命乎?

與他論辯的朱熹極不贊成他的史學觀,說:“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處?陳同父一生被史壞了。”也從反面印證了這一點。

朱熹與陳亮都是另一位學者呂祖謙的朋友。但直到呂祖謙去世的次年即淳熙九年(1182年)才初次見面。當時朱熹任提舉浙東茶鹽公事,在巡視浙東期間,陳亮趕去與之相見,盤桓十日。後來朱熹也曾到陳亮家拜訪。彼此印象都不錯,朱熹在分手後致陳亮的信中(《寄陳同甫書·一》)表達了他的感受。陳亮則在回信中(《壬寅答朱元晦秘書》)提出:

天下,大物也,須是自家氣力可以幹得動,挾得轉,則天下之智無非吾之智力。形同趨而勢同利,雖異類可使不約而從也。若只欲安坐而感動之,向來諸君子固已失之偏矣。

表達了應以共同的利益感召人,而不能僅憑道德感召力的觀念。接著陳亮又致朱熹一信(《又壬寅夏書》),並把自己新做的《雜論》隨信寄給朱熹看。可能朱熹有些不快,在這年7月的回信(《寄陳同甫書·二》)中說:

新論奇偉不常,真所創見,驚魂未定,未敢遽下語。

不置可否,實際上是有了不同的看法。這些書信往來是淳熙九年夏天的事,到了下半年,就發生了朱熹彈劾唐仲友的政治風波。宰相王淮袒護唐仲友,朱熹只得辭職回家。陳亮與唐仲友有一些親戚關係,所以朱熹可能對陳亮有一些疑竇。淳熙十年(1183年)秋,陳亮致信朱熹(《又癸卯秋書》)談唐仲友事,表白自己的態度。朱熹當即回覆陳亮(《寄陳同甫書·三》)對他表示感謝,也表達了對陳亮思想的一些不同看法。

朱熹與陳亮的義利王霸之辯

淳熙十一年(1184年)春,陳亮因故入獄,到5月才出獄。出獄時,陳亮曾託人帶一短信向朱熹彙報情況。朱熹在接到此信之前已致信一封(《寄陳同甫書·四》),信中說陳亮罹此牢獄之災是因為“平時自處於法度之外,不樂聞儒生禮法之論”,因而勸他:

絀去義利雙行,王霸並用之說,而從事於懲忿窒欲、遷善改過之事,粹然以醇儒之道自律。

接到陳亮出獄的信息後,朱熹又回信一封(《寄陳同甫書·五》),以“名教中自有樂處”勸導陳亮,叫他走中庸路線,尋一條“平穩正當大路”。陳亮回家看到朱熹這兩封信之後,考慮甚久,回了朱熹一封長信(《又甲辰秋書》)。在這封信中,他針對朱熹勸他“絀去義利雙行,王霸並用之說”,說明了自己對義利王霸的看法。此後兩個人各寫長信就這個問題展開爭論。

在這幾封信中,陳亮在與朱熹的論辯中,比較全面地闡發了他的功利主義主張,大致內容如下:

首先是義與利、王與霸的關係。

陳亮與朱熹在義利、王霸問題上本來就有分歧,但直接促使陳亮就此問題向朱熹發難的是,朱熹勸他“絀去義利雙行,王霸並用之說”。陳亮對此頗不以為然。他指出,理學家們把義與利、王與霸完全對立起來,認為三代以王道、以天理治天下,漢唐以霸道、以智力治天下;認為漢唐人取得治世的成績,只不過是他們偶然與天理契合。

當然,這也正是朱熹的看法:“以儒者之學不傳,而堯、舜、禹、湯、文、武以來轉相授受之心不明於天下,故漢唐之君或不能無暗合之時,而其全體卻只在利慾上。”朱熹認為,漢唐諸君以利慾為追求,即使成功了也不是行道的結果,只是偶然暗合於道而已,所以是霸道。

陳亮認為,即使三代的君主推行王道政治,也離不開功利、殺伐的活動:

禹、啟始以天下為一家而自為之。有扈氏不以為是也,啟大戰而後勝之。湯放桀於南巢而為商,武王伐紂,取之而為周。武庚挾管、蔡之隙,求復故業,諸嘗與武王共事者欲修德以待其自定,而周公違眾議舉兵而後勝之。夏商周之制度定為三家,雖相因而不盡同也。五霸之紛紛,豈無所因而然哉?

這說明古代的王道聖人固然行王道,但他們又都需要霸道的手段才能實現目的。求功利與行仁義並不矛盾,孔子也曾稱許管仲九合諸侯之功。反過來,漢唐的君主們推行霸道,同樣也有其道義的擔當在裡面。

王道需要霸道的手段輔助,而行霸道能取得成功,必然有符合王道的要求之處。陳亮還從歷史的角度說明,所謂三代天理流行只不過是個傳說:

秘書以為三代以前都無利慾,都無要富貴底人。今《詩》、《書》載得如此淨潔,只此是正大本子。亮以為,才有人心便有許多不淨潔,“革”道止於革面,亦有不盡概聖人之心者。聖賢建立於前,後嗣承庇於後,又經孔子一洗,故得如此淨潔。

三代的歷史看起來如此理想,實際上孔子洗白的結果。從人性上說,不可能有所謂一心只行王道的人。

其次,人與道的關係。

兩人關於王霸的爭論又涉及到道的層面。按照朱熹的說法,三代以下,“千五百年之間,天地亦是架漏過時,而人心亦是牽補度日,萬物何以阜藩,而道何以常存乎?”

陳亮質疑,難道漢唐以來一千五百多年就沒有道的存在麼?他對道的看法是,道不能離開人:

夫“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者,非謂其舍人而為道也。若謂道之存亡非人所能與,則舍人可以為道,而釋氏之言不誣矣。

陳亮認為,“道”的興廢是依賴於“人為”的,若有獨立的道,豈不是和佛教一樣了麼?在此,陳亮點中了理學的要害:其關於道的思維模式的確是借鑑了佛教理論。

道是永恆之物,三代有,漢唐也有。事功體現的就是“道”。由人可以預道,道不能離人,陳亮推出:

高祖太宗及皇家太祖,蓋天地賴以常運而不息,人紀賴以接績而不墜。而謂道之存亡非人之所能預,則過矣。漢唐之賢君,果無一毫氣力,則所謂卓然不泯滅者,果何物邪?道非賴人以存,則釋氏所謂千劫萬劫者,是真有之矣。

即使漢唐君主主觀上不是行道,客觀上也是做了行道的事情,則應該肯定他們是在行道。這是以客觀效果推定動機的一種思維:由漢唐君主能夠立下大功,可以推知他們是符合道的。尤其不能讓陳亮心服的是,說立下豐功偉績的漢唐君主不知道,而只知讀書講學的道學家們反倒得了道的秘傳心法。陳亮諷刺道學家們:

一生辛勤於堯舜相傳之心法,不能點鐵成金,而不免以銀為鐵,使千五百年之間成一大空闕,人道泯息而不害天地之常運,而我(指道學家們)獨卓然而有見,無乃甚高而孤乎!宜亮之不能心服也。

對於陳亮的質疑,朱熹指出,道是獨立自存、不依賴人的:

若論道之長存,卻又初非人之所能預,只是此個自是亙古貫今常在不滅之物,雖千五百年被人作壞,終殄滅他不得耳。漢唐所謂賢君,何嘗有一分氣力扶助得他邪?

故聖王行道,則天理流行;漢唐君主不行道,而也不妨道的完整。針對陳亮“舍人不可為道”的觀點,朱熹強調“人”不能“預道”。他說:

夫謂道之存亡在人,而不可舍人以為道者,正以道未嘗亡,而人之所以體之者有至有不至耳。非謂苟有是身則道自存,必無是身,然後道乃亡也。

朱熹的意見是,道作為一個高懸的和終極的標準,是具有其獨立價值的。只能以道來評價人世間的事,絕不能以人事去反推道的存在。理學家們以超越現實的、獨立自存的道作為最高標準來評價人物,三代聖王只不過是一種寄託而已。這也是他們不甚看重歷史的原因之一。

第三,醇儒與成人。

義利王霸之辯,又涉及到在現實中該如何安身立命的問題,故朱熹勸陳亮學做醇儒。陳亮認為做一個堂堂正正、能建功立業的人,比做一個醇儒要重要得多。他對比了做人與作儒在人生境界上的差異,指出儒生的事業只不過是:

研究義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異,原心於秒忽,較禮於分寸,以積累為功,以涵養為正,闢面盎背。

對於這樣的“事業”,陳亮明確表示他是做不來的。他渴望做一個能建功立業的英雄人物:

至於堂堂之陣,正正之旗,風雨雲雷交發而並至,龍蛇虎豹變見而出沒,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

總之,他認為:

人生只是要做個人……管仲盡合有商量處,其見笑於儒家亦多,畢竟總其大體,卻是個人,當得世界輕重、有無,故孔子曰:“人也。”亮之不肖,於今世儒者無能為役,其不足論甚矣。然亦自要做個人。

在這場爭論中,陳亮與朱熹有著完全不同的邏輯起點、知識背景及目標。

朱熹的目標是建立一個獨立於政統的道統,故強調道的獨立性,以道來評判三代聖王和漢唐君主的高下。此外,他主張由儒者掌握這個道統,以對抗世俗的君主權力,故勸陳亮學做醇儒。

陳亮則希望在現實世界建功立業,不願以超脫於現實世界的標準來評判政治作為,而注重事功。他強調,道就在事功之中,有了事功便說明道的實現。

當時另一位學者陳傅良評價陳亮和朱熹的爭論,以“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總結陳亮的觀點,指出這樣一來,“三代聖賢枉作功夫”。又以“功有適成,何必有法;事有偶濟,何必有理”總結朱熹的觀點,指出“如此則漢祖唐宗賢於盜賊不遠”。

兩人的差距是如此之大,基本上是南轅北轍或雞同鴨講,所以朱熹在說明自己的看法後,就不再回應陳亮了。

從理論的角度講,陳亮與朱熹打了個平手,誰也沒有徹底佔得上風,倒是各自更加明晰和堅定了原來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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