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唐詩三百首》075:千古悼亡之冠,字字血淚

01

悼亡詩,特指悼念逝去妻子的詩,悼亡詩始於西晉文學家潘安,此後悼亡詩汗牛充棟,最為痛徹感人者,當屬元稹的《遣悲懷三首》。

元稹的《遣悲懷三首》,是悼念亡妻韋叢之作。貞元十九年(803),二十五歲的元稹與白居易同登書鄭判拔卒科,授秘書省校書郞,同年與太子少保韋夏卿的小女兒韋叢結婚。元稹在娶韋叢之前,本與一人頗有私情,這段感情被他寫進了傳奇小說《鶯鶯傳》中,不過,元稹看中了韋夏卿的權勢,為了自己的前途,便放棄了自己的初戀情人,娶了家世更好的韋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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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雖然是一樁政治婚姻,但韋叢很是賢惠,夫妻感情也很好。婚後,元稹因直言失官,家庭經濟狀況並不好,但出身名門的韋叢,無怨無悔,對於生活的貧瘠淡然處之,還儘自己最大的努力關心和體貼丈夫。

但是,恩愛夫妻不到頭,元和四年(809)七月四日,韋叢逝世,年僅二十七歲。與自己一起走過最艱難的日子,卻不能與自己同享富貴,此中遺憾,無可彌補,所以元稹所作這三首悼念亡妻韋叢的《遣悲懷》,充滿了痛徹心扉的情感,可謂字字血淚。

02

遣悲懷三首

其一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遣悲懷》第一首,著重回憶妻子生前經歷的貧苦生活。

精讀《唐詩三百首》075:千古悼亡之冠,字字血淚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謝公最小偏憐女,是謝公偏憐最小女的倒裝。謝公,指東晉宰相謝安,曾拜少保,其侄女謝道韞有才名,謝安很喜歡她。韋叢是太子少保韋夏卿的小女兒,這裡以謝安比韋夏卿,以謝道韞比韋叢,一方面說明韋叢出身名門,另一方面表達韋叢聰明賢惠。偏憐:偏愛,最疼愛。

黔婁(lóu):戰國時齊國的隱士,家貧,其妻甚賢。

乖,不順利。元稹婚後曾任左拾遺,後因直言失官,一度出為河南縣尉,故云。

你就像謝安最疼愛的小女兒,卻嫁給了像黔婁那樣貧寒的我,從此百事不順。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藎(jìn)篋(qiè):竹或草編的箱子。

泥(nì):軟語央求。

在那艱難的日子裡,你見沒有合適的衣衫,翻遍了家裡的草箱,我還軟語央求,向你要酒喝,你就拔下頭上的金釵,拿去典當。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膳(shàn)飯食。

藿(huò):豆葉,嫩時可食。甘長藿,以長藿為甜美。

薪:柴草。

在那樣的日子裡,我們只能以野菜豆葉為食,你毫無怨言,還覺得吃起來很甜美,那時做飯的柴火都只能仰仗古槐樹的落葉枯枝。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俸錢,官吏的薪金。韋叢逝世時,元稹官至監察御史,月俸三萬,當時六部尚書以上月俸過十萬,所以這首詩可能並不是韋叢逝世時(809)所寫,而是他做了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時(822年)所寫。

營奠,操辦祭奠。

齋,延請僧道超度亡靈。

如今,我終於身居高位,月俸超過十萬,卻只能為你操辦祭奠,延請僧道,超度你的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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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流行著這樣一句話,說男人的三大夢想,是升官發財死老婆,按照這樣扭曲的人生價值觀,那麼元稹可謂是人生得意了,在他仕途越為越好的時候,他的妻子死了。

元稹並不是一個專一的痴情好男人,在韋叢之前,他有拋棄了自己的初戀情人,在韋叢之後,他又娶了兩任妻子,還與多名女子保持不正當關係,因此被網友評為“大唐第一渣男”。但是,我們沒有必要用現在的觀念對一個千年前的古人做道德審判,用心去欣賞他的詩,才是我們讀者最應該做的事。

在這首詩中,我們是能感受到元稹對亡妻韋叢的真摯情感的。

詩的首聯提綱挈領,寫妻子下嫁自己後的生少差距。妻子韋叢本是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又得父親偏愛,在本家可謂是養尊處優,嬌寵之甚,但她卻下嫁給了身為一介寒士的詩人,這樣的身份差距與生活差距,更突顯了亡妻韋叢的賢良淑德。

頷聯寫妻子對詩人的關心與體貼。妻子看到詩沒有合適的衣服,就翻箱倒櫃地幫詩人找衣服,看到詩人沒有酒喝,就拔掉頭上的金釵典當給詩人買酒喝。頷聯一方面寫出了婚後生活的困窘,另一方面也寫出妻子溫柔體貼。妻子的主動關心與詩人的軟語央求,表明他們很恩愛,很和諧。

頸聯寫妻子面對困窘的生活淡然處之。在婚後的生活裡,夫妻二人只能以野菜為食,做飯的柴火都只能仰仗古槐樹的落葉枯枝,但妻子毫無怨言,相反甘之如飴。出身高貴生活優渥的妻子,卻能在貧困的生活中無怨無求,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然後,當詩人仕途逐漸順利,終於身居高位的時候,妻子卻已然離去。以前夫妻二人小心地經營著清苦的生活,不就是渴望著兩個人有一天能夠過上好一點的生活嗎?如今生活是好了卻伊人不在,這一種理想願望與現實的時空錯位,不啻於人生最大的悲劇。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這樣平淡的語言中,卻飽含了詩人無限的遺憾,俸錢過十萬,生活安逸了,但曾經與自己經歷過無數艱辛的妻子,卻無法一同享受了,只能默默的為亡妻祭奠,但對於逝去的人,這不過徒勞罷了。

03

遣悲懷三首

其二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遣悲懷》第二首,寫妻子逝世後詩人對妻子的懷念。

精讀《唐詩三百首》075:千古悼亡之冠,字字血淚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戲言,開玩笑。

身後,死後。

過去我們常常開玩笑地說起死後的情狀,如今這一切全都來到了我的眼前。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施,施捨給人。

行,快要。

你生有的衣裳,我都施捨與人,快要施捨完了,只有你留下的針線,我不捨得施捨,卻也不忍心打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

尚想舊情憐婢僕,是說因為想起與亡妻舊日的情分,因此對亡妻生前的侍女僕叢都格外關懷。

也曾因夢送錢財,此句有三種解釋,一是因為夢到妻子,就去施捨錢財;二是在夢中給妻子送錢財;三是因為夢到妻子,醒來給妻子焚燒錢財。小樓覺得第三種解釋更切合詩意。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此恨,死別。

我知道,生離死別的恨事,人人都會有,但是你我這樣的貧賤夫妻,事事都讓人無限悲哀。

第二首《遣悲懷》,寫詩人對亡妻的無限懷念與對失去賢妻的刻骨痛楚。

只有極恩愛的夫妻,才會談起死後的事情,只有愛得深沉,才會想我死了你怎麼辦。當初,這本是夫妻間親暱的情意綿綿的戲語,可是,如今卻忽然變成了現實,曾經的笑語,變成了現在一根錐心的刺,當初的戲言成了現在最大的悲慟。

因為怕觸物傷情,所以將妻子生前的衣裳都施捨給人了,但又留著妻子親手縫製過的針線,卻又不忍打開。舍又不能盡舍,留又不忍打開,表達出了詩人掙扎著想從失去賢妻的痛楚中走出來,但在懷念亡妻的悔恨中沉淪下去,這種掙扎,將痛苦寫到了極致。

因為對亡妻舊日的情感的懷念,所以對妻子生前的侍女僕從都格外關懷,因為夢到了亡妻,就給亡妻焚燒紙錢,這一切,都是詩人想對亡妻進行補償,因為妻子生前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但是逝者已已,詩人的行為不過是徒勞。

生離死別,世上哪對夫妻都要經歷,可是,對於同過患難,卻未能共同享福的夫妻來說,這種遺憾與傷痛,要遠遠地超過一般的生離死別。在這首詩中,元稹寫出了對於與自己一起經歷了艱難困苦的妻子未能與自己一起共享富貴的無盡痛苦與遺憾,這也是本詩感人至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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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遣悲懷三首

其三

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遣悲懷》的第三首,寫詩人的自悲。

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百年:《莊子》說上壽百年,百年指身死。

閒坐的時候,為你悲傷,也為我自己悲傷,人生即使上壽百年,終有一死,又有多少時日呢?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鄧攸(yōu):西晉人,字伯道,官河西太守。據《晉書·鄧攸傳》載:永嘉末年戰亂中,他舍子保侄,後終無子,時人遂嘆:“天道無知,使伯道無子。”

尋知命,深知這是命中註定。一說指將要到五十歲,《論語·為政》:“五十而知天命。”元稹與韋叢生五子,均夭亡,只有一女,故自比鄧攸。元稹五十歲時與後妻生有一子,所以這首詩當是他五十歲前所作。

潘岳:西晉詩人,字安仁,妻死,作《悼亡詩》三首,為悼亡詩的濫觴之作。

我快五十了,還沒有兒子,想來跟鄧攸一樣是命中註定,如今我像潘安一樣,跟你寫悼亡詩,你死後無知,到頭來只是空費文辭。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同穴,指夫妻死則同穴,穴指墓穴。《詩經·王風·大車》:“穀則異室,死則同穴。”

窅(yǎo)冥(míng):深暗的樣子。

死後無知,一起合葬在昏暗墓穴裡,不過是虛妄的願景,他生相會,再續前緣,更是渺茫的期望。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未展眉,妻子生前生活清苦,為生計發愁。

如今,我只想整夜地想念你,不能入睡,來報答你因為一生清苦,未能舒展的愁眉。

第三首由悲妻到自悲,思前想後,發為百年長恨。

妻子沒有留下一子,作為自己人生的念想,死後無知,自己痛徹心扉的悼念也不過徒勞枉費。

妻子死後無知,那自己死後呢?不能共享富貴,即使死後合葬在昏暗的墓穴裡,又有什麼意義,那麼,寄希望於來生再會嗎?今生尚不能白頭偕老,他生之事,如何得知。

所以只有用今生無窮無盡的思念,來報答妻子清苦的一生。

但這也是無可奈何中的徒勞之舉罷了。

在第三首詩中,充滿了詩人對人生命運的無奈與對亡妻思念的徒勞,這種無奈與徒勞的交織,顯示出詩人內心刻骨蝕心的遺憾。

精讀《唐詩三百首》075:千古悼亡之冠,字字血淚

04

元稹的《遣悲懷三首》,可謂悲哀至極,為遣悲懷,詩人一遣不得再遣,再遣不得三遣,連寫三首詩,來表達詩人對亡妻難以排遣的悲哀情感。

讀元稹這三首詩,不用去思考其技法、意境,而要體會詩中的情感。

詩中用一個個真實的細節,將詩人內心的痛楚一點一點展露出來,讀來斷腸銷魂。

妻子生前為詩人找衣服,拔金釵當酒,與詩人一起吃野菜,生前戲言死後之事,死後詩人因夢送錢財,以及詩人想死後合葬的虛妄,來生相會的渺茫等等,一個個真實的細節如同錐心的刺,不斷刺進詩人無限悔恨的內心。

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中說:“悼亡諸詩,所以特為佳作者,直以韋氏之不好虛榮,微之之尚未富貴。貧賤夫妻,關係純潔,因能措意遣詞,悉為真實之故。夫唯真實,遂造詣獨絕歟?”

正是詩中這些真實的細節,讓這三首悼亡詩擁有他詩難及的情感感染力。

文 | 謝小樓

精讀《唐詩三百首》075:元稹《遣悲懷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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