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西:真實有效的教育,往往發生在教師的不聲不響之間……


李鎮西:真實有效的教育,往往發生在教師的不聲不響之間……


(1995年7月,我帶著剛剛高三畢業的學生郊遊,在游泳池邊嬉戲打鬧)


黎巴嫩詩人紀伯倫說:“我們走了很遠,卻忘記了為何出發。”這話同樣適合於教育。

我越來越感到,“大張旗鼓”“直截了當”的教育正充滿著我們的校園:班會課、徵文比賽、演講比賽、板報比賽……一個又一個聲勢浩大的教育活動中,深入心靈的教育可能並沒有真正發生。教育形式與技術越來越精緻而嫻熟,卻忘記了我們的初衷並不是“出經驗”“出模式”,不是為了“彰顯特色”“打造品牌”……而是為了對學生情感的薰陶、思想的啟迪、靈魂的喚醒。

三十多年的教育實踐告訴我,最有效的教育,往往是最自然的教育,而所謂“最自然的教育”往往發生在教師的不聲不響和學生的不知不覺之中。

有一年,我又帶了一個初一新班。

開學第一天,我點完名之後,對同學們說:“今天第一次見面,我想送大家一份禮物,這份禮物是什麼呢?就是我昨晚寫的一封信。”這是我當班主任的一個傳統。每帶一個新班,我都會給新生寫一封信,表達我的期待與祝福。

同學們聽了我的話,都靜靜地等待著。本來,我完全可以請幾個同學上來幫我發信,那樣我的信就會很快到達每一個學生手中。但多年的教育經歷告訴我,如果由我親自發信,或許在發送過程,會出現一些教育因素和教育契機。如果我讓學生幫我發,這些因素和契機將會白白流失。於是,我對同學們說:“這樣,我念一個名字,就上來一位同學拿信。這樣也以便我再熟悉一下大家!”

我開始叫學生的姓名。第一個被叫到的男孩看上去很淳樸,上來的時候對著我傻笑,但顯然沒有禮貌的習慣,因為他接過我雙手送過去的信,並沒有雙手接,更沒有說“謝謝”。

這第一個孩子就送給我一個“教育機會”。我本來可以立即就他的沒有禮貌對全班同學進行一番教育——我相信,如果我那樣做,接下來每一個同學接過信時都會很有禮貌地對我說“謝謝”的,但這第一個學生的面子將受到傷害。進入新班集體的第一天就在全班同學面前被當作“反面典型”,這對他來說,多麼丟臉啊!於是我沒有批評他,因為此刻,維護一個少年的尊嚴,比“教育”全班同學更重要。

我繼續發信。接下來幾位同學都沒說“謝謝”,但我依然不動聲色,笑眯眯把信雙手遞給上來的每一個學生,並等待著某種時機。這種“等待”源於我對學生集體的信任,我堅信在幾十個學生中,總有學生——哪怕一個——會有禮貌的。我期待著這個學生出現。

終於,發到第七個同學時,這位叫“高微”的小姑娘接過信之後對我說:“謝謝!”我馬上對大家說:“高微同學多有禮貌!給我說謝謝!”接下來的每一個同學拿過信之後都對我說“謝謝”。

但依然沒有一個同學用雙手接,包括高微。沒關係,我繼續等待。我想,退一萬步說,如果發到最後一個同學也沒有人雙手接信,那時候我再提醒也不遲。我一面繼續發信,一面在等待著……

到第十一個同學的時候,黎娜同學用雙手接過信,說:“謝謝!”

我馬上對大家說:“大家看,黎娜同學更有禮貌,她不但對我說謝謝,而且是用雙手接信的!”

以後的同學上來,都是用雙手接信的。直到最後一個上來的同學也是雙手接過,並說“謝謝”。

整個過程大約二十分鐘,我卻進行了一次不動聲色的教育。

其實,我本來可以在發信之前給學生說這樣一番話:“同學們,下面我要給大家發信了。但我擔心有的同學沒有禮貌,所以我這裡提醒一下大家,一定要有禮貌。上來接信時應該雙手接,並且對老師說聲謝謝。”

如果我這樣做了,相信也有“很好的效果”,每一個學生一定會做得非常“規範”。但和我實際的做法相比,並不是最佳的教育方式。為了表述方便,我姑且把我的“事先提醒”叫做“A方式”,而把我實際的做法稱作“B方式”,然後做一個比較分析——

第一,A方式是基於批評的教育,是假設(雖然這種“假設”是可能發生的)學生沒有禮貌而實施的教育;B方式則是基於表揚的教育,是發現學生有禮貌時通過表揚進行的教育。

第二,A方式是教師明顯而生硬的教育,因為我一開始就很明確地讓學生感受到老師在教育他們,這是為教育而教育;B方式則讓學生在不知不覺中受到教育,是自然而然的教育。

第三,A方式是教師對學生“說教式”的教育,B方式則是情境中的教育,是學生在實踐中的體驗式教育。

第四,A方式是教師對學生的教育,而B方式則是學生在教師巧妙的引導下,自己對自己的教育,即同一集體中有禮貌的學生對另一部分缺少禮貌同學的教育——有禮貌的同學因表揚而受到鼓勵,缺少禮貌的同學則被有禮貌的同學感染,進而改變自己的行為。

這就是我說的“自然而然的教育”。

我再講一個案例——

那年我教高一。一天晚上我抱著作文本由一樓辦公室朝四樓教室走去,準備利用晚自習輔導時間給學生評講一下作文。剛走到二樓拐角處,便看到我班一對男女生在不遠處的陰暗角落擁抱,因為他們很投入,所以並沒察覺老師即將走近。

怎麼辦?當時我腦子裡急速地旋轉。裝作沒看見嗎?可是我明明看見了呀,如果不阻止顯然是失職;但如果我當面批評,會讓兩個學生難堪,這也不是最好的教育方式。

我反應還算敏捷。我馬上將手一鬆,作文本便嘩啦啦掉了一地,我趕緊蹲下埋頭撿作文本。聲音驚動了兩個孩子,他們跑過來幫我撿作文本——顯然一點都沒察覺我剛才已經看到了他們的行為。作文本全部都撿起來了,我說了聲“謝謝”,便和他們一起走進了教室。

不動聲色,似乎一切都沒發生過。這事卻一直擱在我心裡。下一步怎麼辦呢?不了了之,那我就沒盡到教育的責任,這是對孩子不負責;但如果我找他們來談,那會讓他們很尷尬:原來老師看見了呀!而且這種直截了當的教育,很難入耳入心。我決定還是不動聲色地引導。

一週以後的語文課,是單元小結。

那個單元的課文是婦女專題:《項鍊》《祝福》《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等。在總結本單元課文時,我談到了女性的命運,談到了儘管現代科學已經證明男女智商並無明顯差異,但古今中外傑出人才中女性所佔比例較低這是事實。

原因何在?我和學生一起討論這個問題。在眾多複雜的原因中,有一點不可忽略,就是相比男性,女性過早地關注自我,而且往往把自己的命運都交給了男性。而所有傑出的女性都能超越自我,視野開闊,胸襟博大,比如居里夫人……那堂課我沒有一句話涉及早戀,更沒有哪怕是含蓄地批評誰,但我內心的目的很明確:我希望那個女生能夠很自然地想到自己。

對我來說,教育最大的幸福就是看到自己不露聲色的教育一步一步達到期待的目的。那次正是如此。第二天我從交來的作業中,那個女生說她聽了我的單元總結很有觸動,想到自己,想到了“這一輩子我究竟應該成為怎樣的人”,“我現在應該有著怎樣的精神狀態”等等。她說“希望李老師能夠找我談心,我很想對您傾訴。”

接下來真是行雲流水。在辦公室她給我說了她和那個男生的感情,以及這份感情給自己帶來的“愉悅”和煩惱。但她現在決定冷凍這份情感,“因為我覺得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三年後,她在大學裡給我寫信:“感謝李老師在我人生的關鍵時刻,給我點燃了一盞明亮的燈!”

蘇霍姆林斯基在其不朽名著《給教師的一百條建議》中,給我們的最後一條建議便是“保密”,即教師的教育意圖要隱蔽在友好和無拘束的相互關係氣氛中,在自然而然的狀態中對學生施加教育影響。

因為真正的教育是自我教育。蘇霍姆林斯基這樣寫道:“假如一個人處處感到和知道別人是在教育他,他的自我認識與自我完善的能力就會遲鈍起來……

我之所以似乎“小題大做”地敘述和剖析這兩件小事,是想證明我本文開始提出的一個觀點:真正的教育效果,總是發生在自然而然的情景中。教育者的教育目的一定要非常明確,而教育過程則一定要不露痕跡。當我們處處刻意表現“教育”時,教育往往不會出現,這叫“多情總被無情惱”;當我們“忘掉”教育而忠於生活本身的邏輯時,教育往往如願而至,這叫“道是無晴(情)卻有晴(情)”。

2015年6月4日

作者在語文教育中提倡的寬容精神

在充滿專制色彩的傳統語文教育中,教師的思想是不容置疑的;相反,來自學生的任何不同聲音,都會被認為是危險的異端而被教師好心地"糾正"。學生在閱讀理解和作文表達中的任何一點富有個性的見解,都遭到教師有意無意的扼殺。正是在這毫無寬容精神的語文教學中,學生作為"人"卻一步步被變成了教師得心應手操縱的機器。

民主就意味著寬容:寬容他人的個性,寬容他人的歧見,寬容他人的錯誤,寬容他人的與眾不同……作為教師,當然承擔著教育的使命,對學生不成熟的乃至錯誤的思想認識負有引導的責任。但是第一,學生的不成熟乃至錯誤是一種成長現象,其中往往包含著求新求異的可貴因素,如果一味扼殺便很可能掐斷了創造的萌芽。第二,寬容學生的不成熟和錯誤,意味著一種教育者的真誠信任和熱情期待:相信學生會在繼續成長的過程中自己超越自己,走向成熟。第三,教師的引導,前提是尊重學生思想的權利,然後通過與學生平等對話(而不是居高臨下的訓斥),以富有真理性的思想(而不是所謂的"教師權威")去影響(而不是強制)學生的心靈。現象啊!因為,在這樣的"引導"中,毫無寬容可言,學生表面上"思維活躍",但實質上沒有一點屬於自己的見解,他們不過是在用自己的嘴巴說出老師的"正確觀點"而已。

語文教師的寬容,說到底仍然是尊重學生思考的權利,並給學生提供一個個發表獨立見解的機會。不要怕學生說錯,不跌跟斗的人永遠長不大,所謂"拒絕錯誤就是毀滅進步",正是這個意思。語文課應成為學生思考的王國,而不只是教師思想的櫥窗。如果不許學生說錯,無異於剝奪了他們的思考。在充滿寬容的的語文課堂上,對一篇課文的理解和分析,不應只有教師的聲音,教師更不應該以自己的觀點定於一尊,而應允許學生有不同的看法,在閱讀教學的過程中引導學生獨立思考,提倡學生展開思想碰撞,鼓勵學生髮表富有創造性的觀點或看法。努力使整個閱讀教學課堂具有一種開放性的學術氛圍,讓不同層次的學生既有共同的提高也有不同的收穫。

寬容,不僅僅是教師對學生的寬容,也包括學生對老師的寬容,更包括學生之間的寬容。獨立思考決不是唯我獨尊,更不是拒絕傾聽他人意見;相反,在對話探究的過程中能具備海納百川的胸襟是一種極可貴的民主品質。教師應善於在教學過程中以自己的寬容向學生示範,在鼓勵每一個學生珍視表達自己見解的權利的同時,也尊重別人發表不同看法的權利――既勇於表達又善於傾聽,既當仁不讓,又虛懷若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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