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中國文人,正可謂星羅棋佈,不可計數。
這之中既不乏流芳百世者,亦不乏遺臭萬年者,再加上庸碌無為者就更是無法計量。
在以武統江山,以文治天下的時代來說,因為文人受過系統的教育,他們作為中國社會的精英集團,受到極高的禮遇。
然而他們當中卻很少能仕途得意且名垂青史,更多的還是大才難展,壯志難酬,屢遭小人構陷,權臣排擠,現實打擊之人。
留下更多的是後人惋嘆的風骨和道義。
或許,今天所文的“晚清四君子”之一的吳保初便是這樣的人。
若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是個充滿了傻氣的讀書人。
可要用實用主義的角度看:於今天的中國而言,不就是少了幾分這樣讀書人的“傻氣”麼?
厭惡科舉卻令慈禧賜官
關於吳保初,我們或許用可以用四個字敘述一生,那便是“書生意氣”。
吳保初(1869—1913),字彥復,號君遂,晚號癭公,安徽廬江縣沙湖山人。與陳三立、譚嗣同、丁惠康贊同維新,以單薄之力欲變國家之勢,時人稱為“清末四公子”。
吳保初是清末廣東水師提督吳長慶的兒子,說起來,也是正統名門之後。
吳長慶當年為李鴻章所重用的人物之一,“是淮軍中的儒將,亦是淮軍中罕有的比較廉潔的君子”(高陽語)。
讓人尷尬的是,吳保初作為一個官二代,好讀書,卻厭惡科舉,本來這樣的讀書人做個如袁克文一般的風流大少也可以。
然而,命運總喜歡開玩笑。厭惡科舉的吳保初,因為一個舉動,讓慈禧直接賜官。
那是光緒十年,父親吳長慶在軍中病重,他探望父親時,醫官說此時已經無方可治。
醫官們不願承擔庸醫的名號,便說古書上有個方子,便是親子之股肉,做藥引,或許能治。
意思很簡單:這病我們給出辦法了,但是你要是怕疼,不敢救父親,那就是你的問題,與我等無關。
走投無路的吳保初,將信將疑之間,既是被逼,也是救父心切,於是割肉一刀。
奇蹟的是,其父竟然在這番藥的作用下,病好了。
於是吳大帥的兒子“割肉療親”,孝舉感動天地,一時之間在軍隊裡傳開了。
於是包括慈禧掌權的朝廷也知道這個消息,在晚清爾虞我詐的時代,還有這樣的“傻子”,這事應該褒獎。
於是,慈禧決定獎賞這個年輕人,賜了官身。
雖然吳保初官拜僅六品,但在刑部任上“勤於吏職”,名傳一時。
能夠做出“割肉療親”的事情,所有人都贊他的孝道,可在朝廷做了幾十年官兒的父親一眼看到吳保初身上讀書人的傻氣,多次上摺子求朝廷收回成命。
吳長慶對身邊人說:“稚子今日所做,乃是讀書人的傻氣,若是在朝廷,不知道要捅出多大的亂子,日後,這個家都要敗在他的手上。
知子莫若父,吳保初當官的時候是“同光中興”的年代,甲午一戰之後,當年的中興變成了笑話,讀書人要變動格局的時代就來了。
吳保初之父,淮軍將領吳長慶
兩次上書要求慈禧退位的狂書生
清末既是“棋局已殘”的亂世,同時也是一個自強求變的大好時機,甲午之後,朝野內外改革的呼聲。
作為讀書人,能夠傻乎乎的割肉療親,自然免不了為了天下,要做死諫之人。
那個時候的吳保初只不過是個六品官,卻在京城呼應維新,一時成為風雲人物。
首先,他是京中的官員子弟,所呼和響應的自然不是一般人;其次在於他的勤勉,雖然是官二代,卻用讀書人身上的正義示人。
那時,京城有一幫一心改變時局的讀書人,然而,論人格魅力,似乎誰也比不上吳保初。畢竟,曾經割肉救父,不僅僅需要傻氣,還有一股子狠勁。
所謂勇者,不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麼!
於是拯救天下的重任似乎就是他一個人的,在他心裡也是如此,讀書人,鐵肩擔道義!
吳保初第一次應詔上書是在1897年,甲午戰敗後,即以《陳時事疏》篇,“以亡國之說,告之於皇上”,冀其“怵危亡”而“謀富強”,主張變法維新,思索救治之道。
今人只記得“公車上書”,而事實上並沒有多大的波瀾,不過是後來康有為海外為自己貼金的說法。
倒是吳保初的這一次上書引起了朝廷不小的波瀾,因為所謂變法,直指慈禧當權的守舊。
這個摺子,光緒皇帝命群臣應對,慈禧太后原本沒有把當年的褒獎當回事,現在也記住了這個膽大妄為的年輕人。
一時之間,京城裡都在討論著吳保初要求變法的摺子。
名僧八指頭陀是其好友,聞之慨然贈詩:“一疏驚天劾大璫,不妨風雅更清狂”。
戊戌變法失敗後,“維新六君子”在菜市口血染刑場,這裡面當然沒有吳保初,
可,倘若不是吳長慶和李鴻章,難說不是“維新七君子”了!
第二次是在1901年,也就是庚子“義和拳”大起,各國聯軍動怒犯京,
在有了《辛丑和約》之後,吳保初復入京,主動上疏懇請慈禧太后歸政於光緒帝,其書“辭旨切直,天下忌之”。
連梁啟超看了也不禁慨然萬分,謂“惟君毅然犯政府所最忌而言之”,其公子意氣可見一端。
一時之間,憂國之人大感有人直抒胸臆,
而另一部分的人卻有將吳保初殺了的心都有,
吳保初還是依仗這不錯的家族關係,倖免於難。
他敢上書,自然是不怕死的,但是對於時代殘局下的讀書人來說,殺身成仁原是本分,人不容我,便留幾分薄名留青史。
可惜的是,他的上書並沒有什麼用,而且還被無關痛癢的不理不睬。
殺也不殺,理也不理,於是一怒之下,掛冠歸隱,回老家廬江,辭官不做了。
如今,知道吳保初的人確實不多了,屈指算來,若以吳保初卒於1913年算起,忽忽百年過去。
然而辭去官職的時候,他還只有32歲而已。
吳保初編著的詩文集
在上海呼號而亡的潦倒書生
作為一個朝廷命官,吳保初於頭上花翎而不顧,毅然摒棄了這一切,寧可“終是直鉤無所獲,不如歸去抱空山”,以其夫子自道,慨人生萬千。
儘管他“憂”的是一個日落西山的清政府,然民族生死、自強之大計始終難以消減,屈原遺風,可見一斑。
辭官後的吳保初,最終從廬江老家搬遷到上海,做起了寓公,那個時候的吳保初僅僅只有34歲。
據說經濟拮据到家裡有客人,甚至要到當鋪典當衣服,換取錢財。
袁世凱聽說了這些事情,生出憐憫之心,在天津小站練兵時,專門派人到上海勸吳保初再次做官,並且承諾他,只要到天津做自己的幕僚,一個月就有一千個大洋的收入。
但開出的條件卻是不得議論任何相關的自己官場上的事情,說白了,就是養閒人。
這當然遭到吳保初的拒絕。
其實,任何人的錢都不可輕取,惟袁世凱手中的花花大洋,吳保初尚可拿得“心安理得”。
袁世凱系長慶先生之義子,與吳保初有手足之誼,章太炎形容:“兩世恩舊,情逾昆季”。
也可這樣說,倘若不是當年吳保初父親吳長慶的有心栽培,袁世凱日後也不可能飛黃騰達。
吳保初深知袁世凱的為人秉性,更加不願為五斗米而折腰,作詩云:“丈夫餓死尋常事,何必千金賣自由”。
可見袁世凱的大洋也不是那麼好拿的,而良知上所付出的沉重代價,或將遠遠超出這區區千元可接濟的範圍。
落到這樣的這樣的情況,再傻的讀書人也看到自己的問題所在。
1903年元旦,吳保初作詩給自己的兩個女兒:有“而父師孟軻,上書嘗責難。”
並囑咐女兒不要學他,自己曾經有過的諾大名聲,卻對國家半點作用也沒有。
不過是“徒空言”而已,若要為國家民族,必須幹一些實事。
吳保初膝下無子,只有兩個女兒,長女弱男,次女亞男。
這兩個人也是日後的“同盟雙姝”,吳弱男的丈夫就是大律師章士釗。
清末四公子,其中三人最後的結局都不好,最有名、也是最慘烈的當屬譚嗣同,被戮殺於北京菜市口。
而吳保初在上海得了風溼病,卻因為“貧至無法買藥”,在上海的街頭,呼喊國事而亡,年僅四十五歲。
吳保初的女兒吳弱男,國民黨第一位女黨員
晚清名流的領袖人物
吳保初算是中國最後一代具有“士”精神的人,也算是那個時代的精神領袖。
他本就是性情中人,一生慷慨,輕財好施,喜交天下豪傑。
康有為在墓誌記述:“母王太夫人遺財豐溢,君散以養士恤孤,舍田千畝為義塾恤族。”
戊戌變法失敗後,吳保初憤然寫下《哭六君子詩》,有“聖朝不殺士,尼父吊三仁,西市諸君子,東林舊黨人”之句,併發憤“為亡人訟冤”,以至於兩個女兒紛紛加入同盟會,他不但不反對,而且捐錢資助。
同為清末四公子,吳保初與譚嗣同的性情最為相似,儘管兩人始終未能謀面。卻讓譚嗣同說起他時,說“盼有顏見”。
吳保初直言上章,棄官不做,其短暫的一生,贏得不少舊雨新知的尊敬。但凡事有識之士,在上海,均會到吳館拜訪。
“偶及國是,抵幾縱言,亢直痛切,聞者仍興起而忿然。”此時的吳保初做了寓公,仍然是難忘國事。
著名的民主人士章太炎和康有為一向不和,但是對吳保初都是相當的尊敬,吳保初病逝,章、康二人,一個為之作墓表,一個為之作墓誌,可見吳保初的人格魅力和影響。
梁啟超入京的時候只有十四歲,被吳保初看中,力薦之下,才得以進入“強學書局”,這也成了梁啟超一生的轉折點,梁一生用恩師尊之。
吳保初病逝之後,梁啟超寫輓聯:“君遂之節如其才,呼天不應歸去來,海枯石爛詩魂哀,吁嗟吾國其無雷。”
吳保初與父親吳長慶在廬江的故居
吳保初作為名門之後,仰丈其父對朝廷的赫赫大功至少也能混得有模有樣。榮華富貴且不去說,至少衣食無憂、以車代步乃闊綽有餘也。
有像他這樣家庭背景的人,在那個時代,完全可以“俯仰身世,託之於詩”,抑或與滬上嬈媚動人的官妓調情,撫琴飲酒,唱和吟對,盡得一時風塵之歡。
若在今天,不少人恐會這樣想,更會這樣做。
只是他做不到,他真的把自己當成讀書人,要鐵肩擔道義。
他一生都在稱自己是“不祥之人”,這話確實如此,
對朝廷來說,他敢讓掌權者下野,對他自己而言,以“讀書人的傻氣”,落個呼號而絕的下場。
但是對於整個時代來說,他說的那些話,絕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徒空言”。
對於國家和民族而言,他憂心太多,實在是振聾發聵的言語。
於今天的中國而言,不就是少了幾分這樣讀書人的“傻氣”麼?
書生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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