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若始終信任熊廷弼,遼東不會一敗塗地,殺熊廷弼也是自毀長城

很多人都知道,明朝末年的遼東督師袁崇煥是一位悲劇人物,崇禎皇帝中了後金國主皇太極的借刀殺人之計,誤信袁崇煥叛國投敵,遂將袁崇煥千刀萬剮,從此之後,遼東局勢便無可收拾。後代評論稱,崇禎皇帝殺袁崇煥是自毀長城,最終招致亡國滅身之慘禍。

其實,明朝自毀長城並非從袁崇煥開始,早在袁崇煥之前,還有一位遼東經略也被冤殺,不僅身首異處,還被傳首九邊,抄家追髒,家破人亡,禍連九族,並且一直都沒有得到平反,他的功業和冤屈都不亞於袁崇煥,這個人就是曾經威震遼東的——熊廷弼。

明朝若始終信任熊廷弼,遼東不會一敗塗地,殺熊廷弼也是自毀長城

熊廷弼雕像

熊廷弼的出身

熊廷弼,字飛百,江夏人,也就是今天的湖北武漢,進士出身。萬曆二十五年,熊廷弼參加鄉試取得第一名。高中解元,是讀書人的榮耀,足以顯示其才學出眾。第二年,熊廷弼又順利得中進士,從此步入仕途。

熊廷弼中進士之後,外放到京畿保定當了一名推官,相當於副處級調研員之類的從屬官員。

這種從基層做起的經歷,使他對民情、官場有了更加深刻的體察,也鍛鍊了他的才幹。幾年之後,由於他工作考評優異,一路擢升成為最為清要的御史。

御史在明朝官僚體制中是一種特殊的存在,雖然只有七品官銜,跟縣令差不多,但是卻是天子的耳目之臣,有監察百官,風聞言事之權,凡是國家大事,無論涉及到什麼層級的官員,他們都可以發表意見,甚至直接參劾。

洪武十五年,太祖朱元璋將前朝的御史臺變更為督察院,設置十三道監察御史共計一百一十人,正七品官銜。督察院相當於朝廷的總督察,“糾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擁有廣泛的監督權,而十三道御史雖然品級不高,卻可以“察糾內外百司之官邪,或露章面劾,或封章奏劾。在內兩京刷卷,巡視京營,監臨鄉、會試及武舉,巡視光祿,巡視倉場,巡視內庫、皇城、五城,輪值登聞鼓。外巡按,清軍,提督學校,茶馬,巡漕,巡關,攢運,印馬,屯田。師行則監軍紀功”,派往京外巡察地方的巡按御史稱為“代天子巡狩”,擁有廣泛的巡察權,連總督、巡撫都要禮讓三分。

正是由於御史有監督、監察、風聞言事的權力,又有小官監管大官的體制保證,因此,他們在朝廷中往往能夠左右輿論,無論什麼品級的官員,無論多麼重大的國事,御史都有權發表意見,都可以直接向皇帝奏本,因此,就連內閣大學士也不敢輕易得罪這些人,多數大學士都會將自己的門生安排到御史崗位上,以便掌握朝廷輿論的主導權。因此,能夠出任御史的人,絕不是等閒之輩,一定是才能出眾、品行卓越、有內閣的支持才行,不僅要有文才,有德望,還要有氣節,敢於發聲。一般來說,能夠擔任御史,就算進入了官場的主流,未來的前途會很廣闊。

熊廷弼擢升御史,從地方衙門的屬員到天子耳目之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飛躍,也是他悲劇宿命的起點,他一生的命運都因為這一次看似榮顯的升遷而受到了深刻影響。

明朝若始終信任熊廷弼,遼東不會一敗塗地,殺熊廷弼也是自毀長城

巡按遼東

在御史的崗位上,熊廷弼很快就被委以重任。萬曆三十六年,在科舉仕進的第十個年頭,熊廷弼巡按遼東,開始涉獵封疆事務,而且是九邊當中重中之重的遼東,不僅責任重大,更是對他個人才幹的全面考驗。

熊廷弼不是一般的文弱書生,而是一位能文能武的全才,他身高八尺,善於騎射,能左右開弓,對古代的兵書戰策有深入研究,對明朝的封疆事務也早有關注,一向懷有萬里報國之志,這次派他巡按遼東,稱得上是人盡其才。

1.勘察巡撫、總兵放棄疆土之責

當時,努爾哈赤領導下的建州女真部正在強勢崛起,勢力範圍不斷擴張,軍事實力不斷增強,對明朝的遼東邊防造成不小的壓力。

面對努爾哈赤的擴張,時任遼東巡撫趙楫和遼東總兵李成梁採取了綏靖退縮的策略,不僅姑息努爾哈赤對其他女真部落的吞併,還提出放棄寬甸地區800裡新開闢的疆土。他們聲稱,寬甸地廣人稀,明軍無力戍守,應當把百姓內遷,退守撫順、清河邊牆。他們強迫幾十年前移民到寬甸的百姓遷回撫順關內,燒燬那裡所有的村莊和房屋,鬧得當地百姓怨聲載道。

明朝主動放棄寬甸地區八百里疆土,不僅給當地百姓造成嚴重的損失和困擾,還讓努爾哈赤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了一大片土地,既不得民心,又損害國家利益,壓縮了明軍的戰略縱深,是一個完全錯誤的決策。可是,趙楫和李成梁竟然顛倒黑白,還向朝廷邀功請賞,結果受到言官參劾,朝廷就讓熊廷弼重新勘核此事。

熊廷弼在遼東做了深入的實地調查,取得了趙楫和李成梁放棄疆土、驅趕百姓的罪狀,據實奏報朝廷,同時,還揭露了前任巡按御史包庇趙楫和李成梁的行徑,表現出不畏權貴的勇氣,實事求是的精神,以及勇於任事的擔當,以及抽絲剝繭的能力。

儘管熊廷弼的調查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但是,奏章上去之後卻石沉大海,朝廷根本沒有追究趙楫和李成梁的責任。那時候,邊關將帥在朝中都有權貴做靠山,萬曆皇帝對李成梁尤其眷注,這件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2.防邊以守為上

當時,邊關常駐軍的糧草供應是明朝財政的沉重負擔,朝廷曾多次下詔,讓邊關有條件的地區興建屯墾。熊廷弼在遼東實際考察之後,向朝廷提出了在遼東屯田的具體建議。他認為,遼東地廣人稀,具有發展屯墾的良好條件,如果按照當時駐軍八萬人計算,每年抽調三分之一進行屯田耕作,就能收穫130萬石糧食,不僅可以大大減輕朝廷的負擔,也能減少百姓的運輸勞役之苦,同時還能起到興邊安民的作用。他的這個建議受到朝廷的褒獎,並且號召在九邊推行。

在邊關施行屯田,這是自古以來都是戍邊的長久之計,重點在於通過屯田增強戍邊的實力,更加有效地爭取邊疆的穩定,減少對中央財政的支出,儘量減輕國內百姓的負擔。熊廷弼建議以屯養兵,說明他治理封疆的思想已經初步形成,他是把遼東問題放在在國家整體格局中考慮,而不是侷限於一時一地的就事論事。

另外,邊關將帥熱衷於對邊疆地區遊牧部族實行犁庭掃穴式的打擊,以此來博取功名,因此,有些邊將會無事生非,尋釁滋事,主動挑起衝突,給邊關的安定製造了許多隱患。

針對這種情況,熊廷弼從封疆大局著眼,提出了“防邊以守為上”觀點。他認為,邊防應當以守為上策,加強邊關守備是最主要的任務,應當積極修建邊牆——也就是明代各處的長城,還要修建防守、監視敵人的堡壘、要塞、哨所,不要輕易出動直搗敵巢,那種浪戰行動只會讓將帥無端生事,造成不必要的衝突,也會造成士兵輕敵、懈怠,使戰鬥力降低,反而對邊防安全有弊無利。

熊廷弼的這個建議切中了邊防問題的要害,許多邊將為了向朝廷要錢,常常無端生事,侵擾外族邊民,動不動犁庭掃穴,激化了民族矛盾,致使明朝北方邊關幾乎沒有安寧的日子。

他能看到這一點,充分說明他對戍邊問題的思考具有戰略高度。只有立足於有效的防守,才能形成強大的威懾,使敵不敢來犯。而動輒浪戰,貪圖小利,只會助長邊將浮誇、欺矇之風,不利於邊境的長治久安。

熊廷弼以守為上的建議,得到朝廷的支持,批准各地修繕邊牆,完善防禦工事,使遼東地區的防守能力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同時,也遏止了邊將出關犁庭掃穴的浪戰之風。

3.封劍斬城隍

熊廷弼巡按遼東期間,對遼東的山川地理、風土人情、經濟、軍事作了全面深入的調查研究,還在百姓中也留下了許多奇談。

他在遼東正趕上當地發生大旱,就到金州(今屬大連)城隍廟祈雨,當眾在城隍面前約誓,七日之內如果降雨,則以重禮享神,七日之內不下雨,就拆了城隍廟。

熊廷弼從金州巡視到廣寧,已經超過了約定的七日之期,還是沒有要下雨的跡象。熊廷弼就沐浴齋戒,寫了令牌,用官印封了寶劍,派人專程前往金州去斬城隍,拆城隍廟。

熊廷弼派去的人還在趕往金州的路上,天上忽然烏雲翻滾,很快就大雨傾盆,一下子就解除了遼東的旱情。

這件事一傳開,老百姓都稱讚巡按御史是天神下凡,一時成為美談。

儘管這件事有點傳奇,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熊廷的通權達變。其實,不管老天爺下不下雨,熊廷弼都會利用城隍廟做文章。如果祈雨成功,既是天公作美,也是他仁信感天,樹立自己的威望。如果天不下雨,熊廷弼把城隍廟拆了,責任歸到城隍身上,也可以舒緩民怨,免得百姓因為天旱而生事端。所以說,熊廷弼非常懂得權變之術,這也是一位大將必須具備的素質。

4、第一次回籍聽勘

熊廷弼有膽略,也有正氣。他巡按遼東期間,杜絕官場饋贈,整頓官場風氣,審核遼東軍事的真實狀況,監察處置了一批貪汙腐敗、翫忽職守、欺壓百姓的文武官員,敢於打老虎、拍蒼蠅,不事姑息,使遼東的吏治風氣為之一振,充分展現了他的治理能力。他敢做敢為,勇於擔當,恪盡職守,確實是一位治邊的能臣。

當然,歷史上有人認為熊廷弼持法過於嚴苛,不懂得恩威並重。但是,在明朝官場風氣極其敗壞的情況下,恐怕只有持法嚴苛才能扭轉風氣,指責熊廷弼用法嚴苛的人,跳出了明朝政治的黑暗環境來評論,有失公允。

不過,我們雖然肯定熊廷弼嚴格執法的作風,他確實也因為持法過於嚴苛而付出了代價。

熊廷弼一度從遼東巡按轉任南畿督學,有一位生員嚴重敗壞風紀,熊廷弼下令用刑杖將其打死。為此,與巡按御史荊養喬發生矛盾,二人相互指責。荊養喬給皇上寫了一封告狀信,然後辭官而去,熊廷弼也因此被罷官,回家聽候處理。

至此,熊廷弼第一段政治生涯就因為與巡按御史的矛盾而中止。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對御史言官產生了情緒化的看法,雖然他自己也曾經是一位出色的御史,但是,在他此後的仕途中,卻一直站在御史的對立面,達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境地。

總結一下熊廷弼巡按遼東的經歷,大致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熊廷弼基本形成了以守為主、反對浪戰的戰略思想。這個思想不僅切合明朝邊防的實際,也完全符合兵法先為不可勝的策略,即使在當今世界,仍然是主流的國防理念,可見熊廷弼的這種戰略思想是極為深刻的,遠遠超出了他同時代人的理解力。

第二、熊廷弼對邊防與軍費問題形成了全面而深入的認識,他能提出以屯田養兵的建議,說明他清醒地認識到,強大的邊防必須有足夠的軍費保證,而當時的朝廷對這個問題總是採取迴避和模糊的態度。

第三、通過對遼東的地理形勢瞭解,基本形成了遼東邊防的整體理念,這對他日後提出“三方佈置策”有重要的作用。

正是由於他在遼東的這番經歷,才讓他在若干年後,迎來了仕途的第二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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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危受命 經略遼東

萬曆四十七年,明朝派遣楊鎬率領四路大軍征討努爾哈赤的後金政權,結果,在薩爾滸遭遇重創,三路明軍被殲,整個遼東形勢急轉直下,開原、鐵嶺危在旦夕,瀋陽、遼陽惶惶不可終日,遼東軍民百姓開始大量向遼西逃亡。

為了挽救遼東危局,明廷經過多方篩選,準備啟用賦閒多年的熊廷弼擔此重任。

熊廷弼在御史任上聽勘,如今還是以御史啟用,被任命為大理寺丞兼河南道御史,奉皇命宣慰遼東。就在他趕往京師的路上,又一道聖旨降下,擢升熊廷弼為兵部右侍郎兼右籤都御史,接替楊鎬出任遼東經略。

此時的熊廷弼已經年過半百,數月之前還賦閒在家,轉眼之間已經成為廊廟重臣,封疆大吏,肩負起穩定遼東、收復失地的重任,這對他來說既是仕途的飛躍,也是命運的轉折,他多年的抱負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多年鬱結的不平之氣也豁然噴發,鼓舞著他奔赴沙場,一展雄姿。

受命之後,熊廷弼進京陛見已經是苟延殘喘的萬曆皇帝。萬曆皇帝把收復疆土的希望全寄託在熊廷弼身上,賜給他尚方寶劍,對副總兵以下官員有先斬後奏之權,顯示出對他充分的信任。

就在熊廷弼準備離開京城赴任的時候,努爾哈赤迅速攻克了開原,遼東的危機加重,熊廷弼為此專門寫了一個奏摺,把他對遼東局勢的判斷和一些想法和盤托出:

遼左,京師肩背,河東遼鎮腹心,開原又河東根本,欲保遼東則開原必不可棄。

這是講開原的重要性,要保遼東,必須保開原。換句話說,如今開原丟了,遼東未必能保得住。熊廷弼也在這裡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萬一將來遼東失守,自己也好有個開脫的藉口,這也是在官場遊走多年的經驗。

敵未破開原時,北關、朝鮮猶足為腹背患,今已破開原,北關不敢不服,遣一介之使,朝鮮不敢不從。既無腹背憂,必合東西之勢以交攻,然則遼瀋何可守也?

努爾哈赤沒有攻克開原之前,北關女真葉赫部和朝鮮都有開原明軍作為依靠,對努爾哈赤構成了前後夾攻的威脅。如今開原被攻克,葉赫部和朝鮮失去了明朝的外援,憑他們自己的實力無法與努爾哈赤相抗衡,因此,葉赫女真不敢不服,朝鮮也不敢不從。

熊廷弼的這個判斷十分準確,此後不久,努爾哈赤就出兵攻打葉赫,完全統一了女真。同時努爾哈赤又派遣使節與朝鮮達成了和約,迫使朝鮮不敢公開支援明朝,削弱了後金的後顧之憂,使努爾哈赤可以集中全力挑戰明朝,這樣一來,遼瀋的局勢就更加危急了。

把遼東的局勢條理清楚之後,熊廷弼開始向皇帝講條件了。他作為遼東經略使,要想扭轉局面,最重要的就是朝廷的支持,特別是皇帝對他的信任,沒有朝廷的支持,沒有皇帝的的信任,任何人想收拾遼東的局面都是空談。

乞速遣將士,備芻糧,修器械,毋窘臣用,毋緩臣期,毋中格以沮臣氣,毋旁撓以掣臣肘,毋獨遺臣以艱危,以致誤臣、誤遼、兼誤國也。

這幾句話是熊廷弼還沒有上任的時候說的,今天讀來隱隱有一股悲切語氣。他請求皇帝立即調發將士,籌備糧草,修造兵器和各種軍事裝備,然後連續用五個“毋”字排比,語氣殷勤懇切地請求,不要在軍費物資上讓他受窘,不要在發兵和物資調運的時間上耽擱、拖延,不要在朝中對他的經略職務指手劃腳、說三道四,以至讓他感到沮喪、洩氣,不要旁生枝節,使他受到朝臣或地方官員的掣肘,更不要把遼東的艱危重任全壓到他一個人肩上,言外之意就是希望皇帝和朝廷一起承擔,共同努力來拯救危局,只有做到了這些,他這個遼東經略才能有所作為,如果做不到,就會誤臣、誤遼、誤國。

熊廷弼是一位在官場歷練多年的官員,對於明朝政治機制運作的弊端了解得一清二楚,因此,他才提出了這五個“毋”字的懇求。

當時的萬曆皇帝已經是衰朽殘年,對熊廷弼提出的要求一概應允,並且賜給他尚方寶劍,來加強其經略的權威。但是,皇帝的應允和尚方寶劍改變不了整個明朝政治機制的腐朽和昏暗,最終,熊廷弼還是被中格沮氣,旁撓掣肘,朝廷把遼東危局的責任全歸罪於熊廷弼一個人,最後真的是誤了熊廷弼,誤了遼東的百姓和疆土,也誤了明朝的江山社稷。這些雖然是後話,但是,我們今天讀歷史,不能不感嘆,熊廷弼不僅很清楚地遇見遼東的局勢發展,也很清楚地預言了他自己的命運。

他預言了自己的命運、朝廷的命運,卻不知道那正是他和明朝的宿命,無論他如何奮力掙扎,也不可能擺脫命運的纏縛。

由於遼東軍情緊急,熊廷弼從京營帶了八百人從京師趕往山海關。這支不足千人的隊伍,是從明朝最精銳的京營揀選的精兵,本來要選三千人,但是,由於各方掣肘、拖延、公文往來,到熊廷弼出發的時候,只集合到八百人,而且有不少都是老弱殘兵。

從這件事就可以看出來,熊廷弼還沒有離京,他的預言已經開始逐漸應驗,已經有人在兵員和裝備上讓他受窘,在兵員的集結的日期上拖延、掣肘,雖然這是明朝政治機制的常態,但是,這也就註定了熊廷弼不可能在遼東有所成就。他不是跟努爾哈赤較量,而是要對抗整個腐敗的明朝體制。

八面威風

熊廷弼一路星夜兼程,快馬加鞭,很快就出了山海關。剛到達關外的杏山,就接到了鐵嶺失守的消息。

鐵嶺失守,瀋陽失去了犄角屏障,完全暴露在後金的攻擊之下,整個遼東危如累卵,連京師都瀰漫著遼東必不可保的悲觀氣氛。瀋陽、遼陽城內的百姓幾乎逃散一空,只留下一部分守軍惶惶不可終日。

在這樣的緊急關頭,熊廷弼於八月三日趕到了遼陽。他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從瀋陽、鐵嶺向關內逃亡的官紳、 客商和無數百姓。熊廷弼一面趕路,一面勸阻那些逃難的人返回家鄉,儘管他不能做出任何承諾,但是,強烈的守邊護民的責任讓他滿腔激憤,因此,一到遼陽,就祭出尚方寶劍,要拿臨陣脫逃的將領開刀,擺一擺遼東經略大使的威風,以此來整頓風紀,振奮人心。

從撫順失守,到楊鎬三路喪師,再到開源、鐵嶺失陷,明軍臨陣脫逃的將校人數很多,其中就包括馬林、李如柏這樣的總兵官,其他中下級軍官簡直不計其數。這些人在楊鎬那種昏聵的統帥麾下,受些輕微的處罰就能矇混過關,但是,這一次他們遇到了剛正不阿的熊廷弼,他曾是連城隍廟都敢拆的鐵面御史,在遼東享有赫赫威名。

第一個被拿下的逃將叫劉遇節,本是張承蔭的屬下。當初撫順陷落,張承蔭奉命救援,在激戰中全軍覆沒,張承胤戰死殉國,而劉遇節卻逃陣偷生,一直沒有受到追究。

不久之後,劉遇節跟隨杜松出征。在薩爾滸大戰中,杜松身陷重圍,劉遇節再次戰場逃跑。

熊廷弼在遼陽經略大堂厲聲喝問:“先在救援撫順的時候逃跑,又在薩爾滸逃跑的敗類,是叫劉遇節嗎?”

兩側軍校高聲回答:“是!”

熊廷弼又問:“臨陣脫逃,該當何罪?”

眾人齊聲怒吼:“斬!”

熊廷弼從帥案後丟下斬字令牌,劉遇節頓時萎頓如泥。

接著,從薩爾滸陣前逃跑的王捷、從鐵嶺棄城而逃的王文鼎,也被五花大綁拖出轅門問斬。

熊廷弼用這三顆逃將的人頭祭奠了在撫順、清河、薩爾滸、開原、鐵嶺幾次大戰中死難的軍民,然後重申軍令,從今往後,凡是不能力戰、不聽調遣、臨陣脫逃的官兵,一律按軍法問斬,絕不姑息。

隨後,熊廷弼又殺了貪汙軍餉的陳倫,參劾罷免了庸碌無能的總兵官李如楨(李成梁之子),雷厲風行的鐵腕極大震撼了遼東明軍,軍風軍紀為之大振,人心得到了穩定。

在熊廷弼的指揮下,遼瀋各地加緊修造戰車,整修火器,疏浚護城濠,加固城牆、堡壘,為抵禦後金的進攻積極進行準備。

熊廷弼不顧個人安危,親自赴瀋陽巡視,安頓民心。他所到之處,嚴厲督責加強防守,整修軍備,召集流民,整頓軍務,遼東民心、軍心都受到振奮。

經過幾個月的整頓,幾把火燒下來,總算暫時穩住了遼東形勢,遼陽、瀋陽的防守能力得到了極大的加強,充分做好了應對後金的準備,遼東的燃眉之急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

防邊以守為上策

早在熊廷弼任遼東巡按的時候,就提出“治邊以守為上策”,如今身為遼東經略,仍然堅持以積極防守為基本策略,先紮緊自己的籬笆,使後金無機可乘,無隙可鑽,然後等待戰機,給予敵人以致命的打擊。

熊廷弼曾經到前線對各個隘口的情況做了深入考察,他認為,後金進攻的路線主要有四條:東南路為靉陽,南路為清河,西路為撫順,北路為柴河與三岔河之間。這幾條關隘都應派重兵防守,同時也可以將這幾處關隘作為進攻的基地。鎮江既東顧朝鮮,又是遼東半島其他衛所的屏障,也應當重點防守。

根據積極防禦的戰略思想,熊廷弼向朝廷提出了自己的用兵方略:調集十八萬兵力,分別部署在靉陽、清河、撫順、柴河、三岔河和鎮江(今丹東)一線的重要關隘,使其首尾相應,遇到小股敵人的進攻就各自為戰,遇到大敵就互為應援。挑選精悍銳卒組成遊騎,襲擾零散的敵人,破壞敵方的耕作,輪番出動,不斷襲擾,使地方疲於奔命,然後尋找戰機,出動主力進行徵繳。

應該說,這樣的用兵方略是非常穩健的,也是確實可行的,充分體現了熊廷弼以守禦為先的基本思想,雖然沒有什麼奇謀妙計,卻能非常有效敵遏止努爾哈赤的進攻態勢,以明朝雄厚的國力為依託,不斷消耗後金的實力,甚至有可能不戰而勝。從兵法上講,這就是“勝兵無奇謀,無勇功,”“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具體運用,堅持這一策略,就能變被動為主動,通過鞏固防守,不斷削弱後金的實力。

熊廷弼的用兵方略得到了朝廷的批准,遼東明軍開始按照這個方略進行部署,各個關隘要塞都開始了大規模的城防土建。

熊廷弼是御史巡按出身,一向法度森嚴,性格剛強急躁,性如烈火,經常在工作中謾罵喝斥屬下,動不動就拿尚方劍進行恫嚇,對朝廷上的官員也七個不服、八個不忿,恨不得天下都圍著他一個人轉,因此,很快就得罪了朝裡朝外一大批人,輿論的風向開始對他不利。人們對他穩定遼東的功勞越來越淡漠,對他的壞脾氣越來越不能忍受,對他只顧防守、沒有進攻的方璐也開始說三道四。

一肚子苦水

熊廷弼的防守方案雖然得到了朝廷的批准,卻並沒有得到完全的落實,朝廷有很多人站著說話不腰疼,反對一味進行防守,強烈要求熊廷弼主動進攻,速戰速決,早日消滅後金奴酋,不要讓日益膨脹的遼東的軍費支出成為國家的長久負擔。

明朝政治機制已經腐敗至極,政治鬥爭、權力傾軋、掣肘阻撓,熊廷弼早先擔心的的各種困擾都發生了。朝中御史言官們不斷鼓譟,指責熊廷弼虛耗軍餉,不能速戰速決,一心擁兵自重,完全是徒有虛名。各種誹謗流言紛紛嚷嚷,熊廷弼猵狹剛烈的性格猛烈爆發,陷入了跟御史言官的一場口舌之辯。

萬曆皇帝當然也希望熊廷弼能立刻出兵收復失地,消滅努爾哈赤,所以,明裡暗裡也給了熊廷弼很大的壓力。在這種情況下,熊廷弼只能再次上疏,把遼東的情況作一番詳細的分析。

熊廷弼從兵、將、戰馬、兵器、軍心、民心這六個方面,闡述了為什麼不能速戰速決的原因,從中既可以看到熊廷弼的客觀,也能看到他的無奈。

熊廷弼首先分析了遼東兵員的現狀,當時遼東的兵員有四種類型:

第一種是殘兵,主要是從撫順失守以來從各個戰場上逃回的老兵,這些人三五成群,都是兵油子,“身無片甲,手無寸械,隨營靡餉,不肯出戰”,在軍中就是混吃混喝,矇騙軍餉,打起仗來就尋找一切機會逃跑。

第二種是額兵,相當於成建制的部隊。撫順、開原、鐵嶺被攻克的時候,明朝守軍基本上是成建制地被消滅,保留下來的額兵很少。因此,原來在遼東地區的額兵戰鬥力被大大削弱,兵員嚴重不足。

第三種是募兵,相當於僱傭兵。募兵都是戰時招募的,多半是遊手好閒、遊食無賴之徒,不僅沒有弓馬功夫,也不肯訓練,更不用說在戰場效命了。這些人像那些殘兵一樣,早晨在甲營報名領安家的錢糧,晚上又到乙營報名領軍餉。點名的時候有人,派工役的時候就有一半人溜了,等到前方軍情吃緊,又有一大半人連影子都找不到了。

第四種是從各地調來的援兵,有保定的、浙江的、四川的、還有大同的,是七拼八湊的隊伍,基本上都是老弱軍卒。

熊廷弼萬分感慨地說:“各鎮挑選,誰肯以強人壯馬來?誰肯以堅甲利刃來?每一過堂,弱軍羸馬,朽甲鈍戈,不堪入目。”但是,由於前方吃緊,只能把這些不合格的兵員編伍使用。

熊廷弼不禁浩嘆:“皇上以為有兵如此,能戰乎?能守乎?”

分析了兵員的情況,熊廷弼又把軍官的情況作了深入的分析。

從撫順失守以來,遼東明軍從總兵官到千戶、百戶這樣的基層軍官,戰死的有五六百員,被敵人俘虜或投降的有一百多員,基本上已經“一掃淨盡”,連帶兵的軍官都沒有,根本沒法打仗。即使當地招募了數萬僱傭兵,想從中找到幾個世職的職業軍人當千總都很難,更不用說選拔高級軍官了。現在軍中任職的將校,都是歷次征戰中僥倖生還的,有些剛剛打過敗仗,有些以前被罷官,如今軍情吃緊才重新被啟用,一聽到警報聲,無不心驚膽喪,完全沒有戰鬥意志。

熊廷弼又向皇帝提出反問:“皇上以為缺將如此,能戰乎?能守乎?”

不僅缺兵少將,兵器裝備也嚴重不足。

幾次敗仗下來,數萬匹優良戰馬損失殆盡,剩下的都是瘦小枯乾的劣等馬,各地驛站飼養的馬就更差。而從大同、宣府購買的戰馬,仍然沒有一匹運送過來,遠水難解近渴。

更嚴重的是,騎兵為了避戰,故意斷絕草料,把戰馬餓瘦、甚至餓死,這樣他們就可以充當步兵,不必在前面衝鋒。有些騎兵甚至刺死自己的馬,以達到避戰的目的。

由於這種惡劣的情況,軍中現存的一萬多匹戰馬都不堪投入戰鬥,數量也越來越少,非戰鬥減員嚴重。

再看兵器裝備。現在裝備都是百戰之餘剩下的,斷背、斷絃的弓,無翎、無簇的箭,殘破的鈍刀,禿頭的長矛,有些士兵甚至連兵器都沒有,只能借別人的兵器應卯。

軍服、鎧甲也缺乏,多數士兵根本沒有鎧甲,很多人還穿著百姓的常服。雖然已經開始打造兵器、鎧甲,卻沒有足夠的生鐵,也沒有足夠的匠人,朝廷調撥的物資一時又到不了。

這就是熊廷弼早就預料到的,物資上受窘迫、受掣肘、受牽制,困難重重,在裝備嚴重不足的情況下:“皇上以為能戰乎?能守乎?”

缺兵少將,缺少武器裝備,缺少戰馬,這些還都能補充、調劑,最嚴重的還是軍心不穩、士氣不振,被敵人嚇破了膽。

在後金吞併了葉赫部之後,懼戰而逃的軍兵日以千計,有些甚至整營逃跑。如果是幾個營、數十人、數百人逃跑,還可以用軍法彈壓,但是,如今五六萬人都害怕打仗,人人都想逃跑,“雖有孫吳軍令,亦難禁止”,軍心完全渙散了,根本談不上士氣。

熊廷弼又問:“皇上以為軍心如此,能戰乎?能守乎?”

軍無戰心,那麼民心又如何呢?“使民有同仇之意,各顧身家性命,同心協力效死固守兩三日,以待救援,亦可以捍禦”。

如果百姓們同仇敵愾、同心協力,也可以捍衛疆土、保衛家邦。但是,瀋陽的百姓基本上全逃走了,遼陽也逃走了大部分,雖然城中剩下人攝於軍令不敢再逃,一旦遇到軍情緊急,“臣安能保耶?”到時候,熊廷弼也難保這些百姓不會再逃。

更嚴重的是,“遼人已傾心向奴矣”。遼地的百姓的人心向背發生了變化,已經傾心向著敵人,而背棄了明朝。即使後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的父母妻子,他們都沒有憤恨,而明朝官府向他們派差役,他們就怨不絕口。後金派遼人做奸細,他們就死心塌地效力,而明朝官府讓他們守城,他們卻敷衍了事。

遼東民心已經喪失,“皇上以為民心如此,能戰乎?能守乎?”

熊廷弼連問了六個“能戰乎?能守乎?”,無可奈何之狀如描如畫。

最後,熊廷弼又向皇帝道出了自己真實的想法:“假令皇上於撫順初失時用臣,臣力猶能處此,以保全遼。即於開原、鐵嶺未陷時用臣,臣力猶能御之,以顧北關。”

如果皇帝能在撫順剛剛失利的時候讓我熊廷弼來經略遼東,那麼我還能保全整個遼東。即使在開原、鐵嶺未陷落之前讓我挑擔子,我還能抵禦敵人,顧全北關葉赫女真。但是,這都是假設了。

“今臣不能制邊矣,不能保遼矣!”如今我已經不能規制邊疆的防務了,不能保全遼土了。“今遼實神京左臂,萬一不測,剝床及膚,如何如何!”

在這封上疏中,熊廷弼那種無奈的心境溢於言表,完全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然而,朝中大臣們對遼東的實際情況一無所知,只看到每天向遼東調兵、運餉,而熊廷弼始終沒有拿出收復疆土的計劃,總希望畢其功於一役,如此一來,熊廷弼就承受了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如果不能再短時間內把防守做好,把兵練好,一旦後金發起進攻,遼東仍然有失守的危險,到那時候,剝床及膚,整個局面將不可收拾。

明朝若始終信任熊廷弼,遼東不會一敗塗地,殺熊廷弼也是自毀長城

與御史言官的衝突

熊廷弼的辯解並沒有平息速戰派的聲音,不久,因為在花嶺、蒲河的兩次戰事,熊廷弼受到了吏科給事中姚宗文的彈劾,從而引發了一場來勢洶洶的倒熊狂潮。

姚宗文曾經是戶科給事中,也屬於言官。熊廷弼擔任御史的時候,他們意氣相投,關係不錯,經常一起聯手攻擊東林黨人、排斥道學,算是有很深的戰鬥友誼。後來,姚宗文因為回鄉守孝而去職,等到守孝三年期滿,回朝補官,原來職位已經被人佔了,只能到吏部排隊等空缺。結果一等就是好幾年,吏部一直沒有給他安排,讓姚宗文非常無奈,不停尋找門路。

這個時候,熊廷弼已經升任遼東經略,位高權重,姚宗文就給熊廷弼寫了一封信,請熊廷弼給說個人情,讓吏部早點給他安排工作。

當時,朝廷正倚重熊廷弼,他舉薦的總兵官以下有很多人,如果他念及以前的交情,給姚宗文說個人情,也不算什麼大事。可是,不知是不是官大就忘了舊交,或者實在是遼東軍務太忙,熊廷弼無暇顧及這種託人情、走後門的破事兒,反正一口回絕了姚宗文的請託,把姚宗文給得罪了。

不久之後,姚宗文通過其他門路謀到了吏科給事中的職位,受朝廷派遣巡視遼東,反而成了熊廷弼的監督員。

由於姚宗文怨恨熊廷弼,因此,處處跟他作對,凡是熊廷弼主張的他就反對,凡是熊廷弼反對的,他就支持,給熊廷弼添了不少的堵。

另外還有一個人,也促成了姚宗文詆譭熊廷弼,這個人就是劉國縉。

劉國縉是遼東人,也擔任過御史,姚宗文還出自劉國縉的門下,兩個人有師生之誼。在擔任御史的時候,劉國縉與熊廷弼的關係也不錯,都是反東林黨陣營的戰友。後來,劉國縉因五年一度的官員大考不合格,被免除了官職。遼東戰事爆發,朝廷有意啟用一批遼東籍官員,劉國縉也在其中,被任命為兵部主事贊畫軍務,成為熊廷弼手下的參謀人員。

劉國縉極力主張招募本地人為兵,可是,他負責招募的一萬七千多人很快就逃亡了一大半,被狠狠打了臉。熊廷弼又把這件事據實上報,讓劉國縉覺得很受傷。

本來與熊廷弼同是御史出身,又曾經是意氣相投的戰友,劉國縉還指望能得到熊廷弼的提攜。沒想到,熊廷弼不講交情,讓劉國縉大失所望,開始對熊廷弼心生怨恨。等到姚宗文巡視遼東的時候,兩個人就暗中勾結,要找機會扳倒熊廷弼。

轉眼到了萬曆四十八年夏季,後金連續出兵到遼東劫掠。五月攻打花嶺,六月突襲王大人屯,秋天又攻打蒲河。這幾次行動的規模都不是很大,雙方互有斬獲,也都有一定的損失。

於是,姚宗文就抓住這幾次軍事衝突大做文章,巡視結束之後,回到京城立刻上表參劾熊廷弼。

姚宗文在上疏中陳奏,如今遼東疆土越來越受到奴酋的壓縮,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熊廷弼消極避戰。他詆譭熊廷弼“廢群策而雄獨智”,根本聽不進其他人的意見,一意孤行,致使遼東“軍馬不訓練,將領不部署,人心不親附,刑威有時窮,工作無時止。”

姚宗文為了與熊廷弼的一點個人恩怨,完全置遼東大局於不顧,顛倒黑白,假公濟私,對熊廷弼為穩定遼東所作的一切全盤抹殺,目的就是將熊廷弼置之死地而後快。因此,他不僅自己上疏詆譭熊廷弼,還動員同僚一起上疏,製造扳倒熊廷弼的輿論。

姚宗文向熊廷弼發難的時候,正趕上萬歷皇帝駕崩,太子朱常洛繼位,也就是明光宗。明光宗登基不久,就因為縱慾過度得了重病,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也死了,由太子朱由校繼位,這就是天啟皇帝。

由於一個月內經歷了兩次皇帝更迭,整個朝廷完全陷入了宮廷鬥爭和權力爭奪的動盪。而首輔大學士方從哲昏聵鄙陋,沒有擔當,使得御史言官更加肆無忌憚。他們以攻訐為能事,只知道黨同伐異,根本不顧大局,以言語刻薄為炫耀,爭相譁眾取寵,因此,在姚宗文的鼓譟下,立刻有一群言官跟進。

御史顧慥首先出來響應,他上疏參劾熊廷弼,出關一年多,完全沒有確定對敵策略,蒲河失守又隱匿實情不報,十幾萬大軍在遼東前線不是對敵作戰,而是每天挖溝修牆當民工,熊廷弼本人只是憑著手裡的尚方寶劍作威作福,完全沒有收復失地的籌劃。

御史馮三元參劾熊廷弼有八條庸碌無謀的表現,還有三條欺君之罪,並且叫囂,不罷免熊廷弼,遼東必不可保,一下子就把熊廷弼的問題上升到欺君、誤國的高度。

這種奇談怪論,如果遇到一位賢明的宰相或許還能擺平,但是,首輔方從哲本來就庸碌無能,對言官一向縱容因循,所以,封疆之議很快就鬧大了。一群完全不懂軍事、不瞭解實際情況、甚至不懂政治的言官,在朝堂之上對熊廷弼進行公開批鬥,把熊廷弼貶低的一無是處,逼著朝廷立刻罷免熊廷弼。

熊廷弼得到消息非常氣憤,立刻上疏自辯,歷陳自己一年來穩定遼東局勢的艱辛和功勞,對言官們無中生有的指責給予全面反擊。

熊廷弼剛剛上疏,御史張修德又參劾熊廷弼破壞遼陽。這讓熊廷弼更加氣憤,再度上疏辯白,還一氣之下繳還尚方寶劍,請求朝廷罷免其遼東經略的職務,並且說,遼東已經轉危為安,他個人完全可以將生死榮辱置之度外。

給事中魏應嘉立刻繼續上疏參劾,朝廷決定批准熊廷弼辭職,讓袁應泰接替遼東經略的職務,再給熊廷弼當頭一棒。

在這一個回合的較量中,熊廷弼落了下風,就像他當初所擔心的那樣,由於朝廷中格以沮氣,旁撓以掣肘,把遼東所有的艱危困難都放到他一個人肩上,結果是誤了熊廷弼,接下來必定要誤遼、誤國。

熊廷弼滿腔怨憤,既然得不到公道的評價,他只能以去職來表明自己的忠誠和清白,他給朝廷上疏,請求朝廷派人勘核他在遼東任上的所作所為。在上疏中,他陳述了自己一年來的艱辛,四百年後讀起來,那種憤懣、無助之情,依然歷歷如新。

遼師三路覆沒,再陷開原,臣始驅羸卒數百人,踉蹌出關,至杏山而鐵嶺報失。當是時,河東士民謂遼必亡,紛紛奪門而逃也。文武官謂遼必亡,各私備馬匹為走計也。各道謂遼必亡,遣開原道韓善、分守道閻鳴泰往沈,皆不行,而鳴泰且途哭而返。河西謂遼必亡,議增海州、三岔河戍,為廣寧固門戶也。關內謂遼必亡,且留自備而不肯轉餉也。通國謂遼必亡,不欲發軍器火藥,而恐再為寇資也。大小各衙門謂遼必亡,恐敵遂至京師,而晝夜搬家眷以移也。中外諸臣謂遼必亡,不議守山海都門,則議戍海州為遼陽退步,戍金伏為山東塘埤也。即敵亦謂遼必亡,而日日報遼陽坐殿以建都也。期間惶惶之狀,不可以旦夕待。

熊廷弼用一大段文字,回顧了自己當初在三路喪師、開原淪陷的背景下匆忙上任的情況。

他剛到杏山,鐵嶺又陷落,軍民上下、關內關外、朝廷內外大小官僚,都認為遼地肯定守不住了,於是,百姓紛紛逃離家園,遼東的文武官員都私自準備了馬匹,隨時準備逃跑,遼東各地的官員也不願意上任,開原道韓善不肯前往瀋陽安撫百姓,分守道閻鳴泰總算去了一趟,在半路上看到百姓逃亡的景象嚇破了膽,哭著返回了遼陽。

當時,遼河以西的人,都認為遼必亡,紛紛議論增加海州、三岔河的的防守,以加強廣寧外圍的的門戶,把防守的重點放在遼西。

關內的人認為遼必亡,不肯將軍餉糧草轉運出關,而是留下來自備不時之需。整個國家都認為遼必亡,所以,各地不願意發送兵器、火藥和各種軍事物資。他們擔心軍事物資運到遼東,一旦失守,所有的軍事物資又被敵人繳獲,被敵人所用,等於是幫助了敵人。

京城各衙門的官員也都認為遼必亡,甚至害怕敵人突襲京城,所以不分晝夜轉移家眷、家產。中外諸臣也認為遼必亡(這裡的中外諸臣是指內廷皇帝秘書班子的大臣和外廷朝野的大臣),他們不是建議退守山海關,就是建議加強海州防守,以海州為遼陽的退守基地,守衛遼東半島來加強山東的海塘防禦。

當時,連後金也認為遼動能唾手而得,天天叫囂攻下遼陽坐殿建都。

這一大段文字,把當時軍民上下,人心惶惶、毫無鬥志的情況刻畫得淋漓盡致,也就充分說明,這一年來,熊廷弼是在怎樣艱難的背景下,難行能行,臨淵履深一般,把遼東的局面從必亡的懸崖邊一點點拉轉回來。

而今,何以轉亡為存,地方安堵,舉朝貼席而臥也?此必非不操練,不部署,不撫輯,專使工作而尚威刑者所能致也。

如今,是怎麼樣轉亡為存、轉危為安的?地方上的百姓不再逃跑了,舉朝的大小官員都能安枕而眠,這一切是怎麼來的?是不操練、不部署、不撫輯就能取得今天這樣的局面嗎?是專門刻薄督責屬下,專尚威刑就能取得這樣的局面嗎?

熊廷弼這幾句話說得很有利,可惜,天啟皇帝不識字,秘書班子又多是言路的同黨,只圖個人的高官厚祿,全不識國家的根本利益為何物,在洶洶的朝議中,僅僅重視姚宗文之輩的輿論,對遼東局面的改觀完全視而不見,對熊廷弼的功勞一概抹殺。

接著,熊廷弼又駁斥了對他不肯主動出擊的指責。

至謂職“擁兵十餘萬,不能大入大創,小入小創,斬賊擒王,而殃民蹙地,為賊所笑”,誠有如所嘆者。第言斬賊擒王之事,於此日之兵之將,且勿易言也。令箭催而張帥殞命,馬上催而三路喪師,職於今日何敢輕率?

言官們指責熊廷弼,坐擁十萬大軍,不能斬賊擒王,致使百姓遭殃,遼土日蹙,被敵人所笑。

熊廷弼說,這樣的指責看起來是實際情況,他確實做不到敵人大舉入侵則大力重創敵人,敵人小股來犯,則少量消滅敵人,更不能百戰百勝,斬賊擒王。為什麼不能呢?熊廷弼曾經分析過遼東的兵力狀況、軍官的情況,軍心、民心,以及裝備、物資儲備等情況,所以,在這裡再次強調,現在用這樣的兵將,還是不要輕易說什麼斬賊擒王的狂悖之言。當初,撫順剛剛失守,立刻由朝廷發下令箭催促張承蔭救援,結果,張承蔭全軍覆沒。接著派楊鎬出兵討賊,在朝廷連續催促下倉促行動,導致三路喪師。如今,在軍心不穩,戰力不強的情況下,熊廷弼怎麼敢輕言斬賊擒王呢?換句話說,那些動輒說什麼斬賊擒王的,不過是紙上談兵、誇誇其談的無用之輩,根本不懂軍事,不懂軍情,更不懂三軍主帥的為將之道。

熊廷弼不愧是大才子,文章寫得鏗鏘有力,只可惜,朝堂之上全是尸位素餐之輩,他指責朝廷催促開戰直接導致了兩次重大軍事行動失敗,刺痛了主導這兩件事的首輔大臣方從哲,因此,熊廷弼的辯駁無論多麼精彩,還是被問責免官,表面上看好像是言官的攻擊得逞,實際上起到決定作用的恐怕還是方從哲。

方從哲是萬曆晚年唯一的內閣大臣,到光啟帝的時候,已經是三朝宰相,如果他出來為熊廷弼說一句公道話,也不至於讓熊廷弼揹負如此沉重的壓力。但是,方從哲性格柔懦,不能處大事,身為宰相卻不識大體,不能站在國家根本利益的高度看問題,甚至於內心也對熊廷弼感到不滿,所以,這才有小皇帝下旨,讓熊廷弼回籍聽勘,等候處理。

熊廷弼的交代疏

十月初十,朝廷正式任命遼東巡撫袁應泰任遼東經略,熊廷弼寫了一份《交代疏》,向朝廷和繼任者交代工作,具體列明瞭自己一年來的工作業績,再次駁斥了對自己的指責,痛斥了朝廷官員的無知、無恥。

去秋遼陽以北,棄城而逃,今自沈、奉以南,不但本城逃者復歸,而開、鐵、蒲河以南,不知日集幾許,各處商客增來幾許。此交代之人民也。

清、撫、開、鐵、蒲、伊、汎等城,鹹為敵陷,雖未遽復,而瀋陽、奉集、寬靉、鹻陽、長永、寬甸皆棄城也,今皆復守,而遼陽無論矣。此交代之城堡也。

去秋遼城止弱馬兵四五千人,川兵萬人,瀋陽戍兵萬人。今援兵、募兵計十三萬,各堡漸有屯集,各城漸有設防。此交代之兵馬也。

何一件非職大聲疾呼、爭口鬥氣所得來?何一事非職廢寢忘食、吐血嘔肝所幹辦?何一處非職身親腳到、口籌手畫所親授?一切地方極繁、極難事體,有邊才數年經營不定者,一年而當之,而為臣者亦難矣。

年來廟堂議論,全不言軍中情實,而第憑塘報敵緩急以為說。前東去春,敵以冰雪稍緩,輒鬨然言“師老財匱”,馬上催戰。及敗,又愀然噤口,不敢道一戰字。比見職收拾才定,而愀然者又復鬨然,急急責戰矣。畢竟矮人觀場,有何真見?至如用李如柏、李如楨,裁巡撫,添巡撫,起贊畫,用閱科,議都護,何非臺省所建?何嘗有一效?地方事當聽地方官為之,彼既處凶地,著重擔,自能區處停妥,幹辦緊急,何用拾帖括語,徒亂人意?而一不從輒艴然怒。若此後議論不省,則經略必無措手足矣。此臣為經略與封疆並國家慮者也。

去年,開原、鐵嶺丟失之後,百姓紛紛逃亡,遼陽以北的城池都逃空了,如今自瀋陽、奉集堡以南,原來逃離的百姓紛紛返回原籍,開原、鐵嶺、蒲河以南的城鎮,每天都有很多人往來,恢復了往日太平時節的生活,各地的商人又開始回來做生意了,被丟棄的城堡重新恢復,建立了新的防守,也漸漸恢復了活力。這就是熊廷弼要交代的百姓生活以及部分城堡的恢復狀況。安集百姓,使他們重新安居樂業,使客商能正常往來貿易,並且在原來遺棄的城堡重新建立防守,這是熊廷弼最大的功勞。

從兵力的情況看:去年秋天,遼陽只有四五千人,而且弱兵瘦馬,另外有川兵萬人。瀋陽有守軍萬人,總共也不到三萬人。經過一年的努力,遼東集結了各地的援軍和本地募集的兵力總共13萬多人,在各處城池、城堡都有守衛,各地的城防得到加強。

熊廷弼提出這一條。主要是駁斥姚宗文說他不訓練、不部署的謊言。如果沒有訓練和部署,這些兵力如何集結?如何讓各個城堡重新建立防禦?當然,正是因為遼東兵員的多樣性,所以在整合方面存在嚴重問題,這大概就是熊廷弼經常謾罵、呵責部屬的原因。如果各種兵員不能有效整合,做到統一指揮、令行禁止,就無法應對後金的進攻,因此,熊廷弼在管理的作風上,要比普通的將帥更嚴厲、更嚴苛,從而招致了不滿和牢騷,成為御史們參劾他的把柄。

接著,熊廷弼又交代了錢糧和裝備的情況,特別是在兵器裝備方面,經過一年的打造、整修,明軍的裝備基本齊備,新制造了數百門大炮,小炮數千門,鳥銃七千多支,其他刀槍等冷兵器數以萬計,鎧甲、戰車也都裝備到了基層部隊,戰鬥力得到了明顯的提升。

熊廷弼動情地指出,他所交代的這一切 ——人民、城堡、兵力、裝備,哪一件事不是他大聲疾呼、爭口鬥氣才辦成的?要辦成一件事,不僅有各個衙門的掣肘、旁撓,承辦人員也會拖沓、推諉、規避,每一件事他都要廢寢忘食、披肝瀝膽才能向前推動。各地城防的恢復,兵力駐防,都是他親臨其地,親自籌劃,親自佈置,耳提面命地督責才有今天的局面。地方上很多事極其繁瑣、繁雜、繁難,有些邊將經營了很多年都辦不成的事,熊廷弼在一年中就辦成了,像他這樣盡心竭力承擔起臣子的責任,也實在是夠難的了!

聖人有云:為君難,為臣不易。熊廷弼這番話是說給朝廷的大臣們聽的,是說給皇帝聽的。他為什麼發脾氣、罵人?因為重建遼東的防務牽涉千頭萬緒,手下人辦事又不得力,他必須力行督責,才能不斷向前推動。朝廷的壓力,地方的阻撓,手下的拖沓,所有這些都要熊廷弼一肩來扛,而朝廷大臣們只會隔岸觀火,不僅不理解他的繁難,還妄加指責,甚至惡毒中傷,連皇帝也不為他撐腰,這讓他十分傷心,因此才有“為臣者亦難矣”的感嘆。

接著,熊廷弼筆鋒一轉,強力反擊那些中傷他的御史言官們,以發洩心中的不滿與憤怒。

言官們在廟堂之上高談闊論,根本不顧軍中的實際情況,僅僅憑敵情通報內參來妄加評議。從前年冬天到去年春天,由於冰雪較大,敵人的進攻推遲,於是鬨然指責前方將帥“師老財匱”,連續催促前方開戰。等到打敗了,又都噤如寒蟬,不敢說一個戰字。

等到熊廷弼把局面穩定了,那些剛剛閉嘴的人又鬨然而起,急赤白臉地催促開戰。這些人,就像矮子在人群中看熱鬧,能看到什麼?只會瞎嚷嚷。任用庸碌無能的李如柏、李如楨兄弟為遼東總兵,裁撤巡撫、任命巡撫,啟用贊畫軍務的遼人,派遣遼東巡視員,議論都護官員,都是臺省(指御史和內閣)建議、提議的嗎?有哪一件事是正確的?怎麼最終全不見效果?

地方上的事,應當由地方官根據實際情況去辦理,地方官處在前線的兇險之地,擔負著保衛疆土的重擔,自然能夠根據實際情況把各種事情處理停當、妥帖,自然能區分事情的輕重緩急,哪裡用那些言官從書本上摘章尋句,用教條的形式來指手畫腳?他們只會擾亂人幹事的意志,讓人無法全心全意地幹事。只要你不聽他們的議論,他們立刻惱羞成怒,對你進行人身攻擊,把你說得一無是處。這樣下去,由著言官們的性子隨便議論封疆,那麼未來的經略也無所措其手足。這是我熊廷弼為未來的經略、為封疆、為國家考慮,才說出來的肺腑之言。

熊廷弼這番感慨,在當時只是想抒發胸臆,在我們看來,今天也有一定的現實意義。無論是官場,還是職場,很多時候,幹事的人遭人議論,不幹事的人專門搬弄是非。所以,熊廷弼的冤枉僅僅是一個典型,歷史就是在這些細節上,每天都在反覆重演,這就更需要我們不斷從歷史的教訓中汲取智慧。

熊廷弼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又提出一點要求,希望朝廷派參劾他的三位言官——馮三元、魏應嘉、張修德來遼東實地考察,把遼東的實際情況調查清楚,給他一個交代,給他一個公道的結論。

天啟帝同意了熊廷弼的請求,準備派馮三元等三人赴遼東調查。旨意下來之後,御史吳應奇、給事中楊漣等人堅決反對。經過討價還價,最後只派兵科給事中朱童蒙前往遼東調查。

明朝若始終信任熊廷弼,遼東不會一敗塗地,殺熊廷弼也是自毀長城

和稀泥的結論

朱童蒙還算是一位公道的官員,他經過實地調查,對熊廷弼一年來的工作成就給予了肯定,客觀地反映了熊廷弼穩定遼東局面的苦勞和功勞。

他在給皇帝的報告中說:“臣入遼的時候,士民百姓對我垂淚哭訴,他們說,遼東數十萬生靈都是熊廷弼一人保全下來的,怎麼能輕易說他有罪呢?”

對於言官們追究的蒲河之役,朱童蒙也反映了實際情況。當時後金軍進攻瀋陽,熊廷弼派遣兵力前去救援,擊退了敵人的進攻,顯示了雄壯的氣勢,並沒有隱瞞不報。

不過,朱童蒙也批評熊廷弼,不該在大敵當前意氣用事,受了一些議論就辭官,這樣做怎麼對得起皇帝託付之恩呢?“廷弼功在存遼,微勞雖有可紀,罪在負君,大義實無所逃。此則罪浮於功者矣。”熊廷弼雖然保全遼東的功勞值得肯定,但是因為一點委屈就辭官掛職,辜負君恩,這在君臣大義上是嚴重的錯誤,因此,功過相比,仍然是罪大於功。

朱童蒙這樣的結論在封建時代貌似公允,只有這樣寫,才能既反映遼東的客觀情況,又能在東林黨人把持的言路過關。因此,這盆稀泥一樣的結論對熊廷弼毫無益處,只是多少打動了天啟皇帝。熊廷弼能夠穩定岌岌可危的遼東,確實是有功於國,天啟皇帝打算,以後有機會還有啟用熊廷弼。

儘管朝廷給了熊廷弼一個公道的結論,但是,經過這一番陣前換帥的瞎折騰,遼東的戰略部署就發生重大的變化,努爾哈赤不失時機地抓住了這次官場動盪帶來的機會,迅速採取大規模進攻行動,攻佔了瀋陽和遼陽,佔領了整個遼東,明朝在軍事上、政治上都陷入了更大的被動。

二次經略遼東

熊廷弼去職之後,袁應泰接任遼東經略職務。袁應泰完全不懂軍事,在遼東收留了許多蒙古兵,其中很多是後金的探子,潛伏進遼瀋準備做內應。

天啟元年,瀋陽被攻克,袁應泰死難。緊接著遼陽失守,遼河兩岸的軍民如風捲殘雲一樣向山海關內逃難,從塔山到閭陽,二百里的地界之內煙火斷絕,遼河以東完全被後金控制,明朝君臣震恐不已。

內閣大臣劉一燝不由感嘆:“假如熊廷弼在遼東,局面應當不至於壞到這種地步。”

正所謂路遙知馬力,板蕩識誠臣。遼東淪陷之後,連天啟皇帝也明白過來,去年參劾熊廷弼的御史言官純粹是胡說八道,陷害忠良。

這時候 ,一位名叫江秉謙的御史上疏,追論熊廷弼保守危遼的功勞,指斥汙衊熊廷弼的一票人亂政誤國。

在內閣大學士劉一燝的支持下,朝廷重新啟用熊廷弼,先任命他為兵部右侍郎,派欽差到江夏頒旨,讓他十五日內到京,商議國事。

熊廷弼接到聖旨百感交集,想到自己在遼東一年的辛苦,想到朝中群小的誣陷,而朝廷和皇帝在關鍵時刻竟然看不到他的成績,不能為他撐腰,讓他一個人頂缸受過,心中難免淒涼,因此,他向天啟帝表示,自己難以勝任朝廷的重託,還是在家為民的好。

天啟帝知道熊廷弼心裡感到委屈,於是再降一道聖旨,充分肯定了熊廷弼此前在遼東的功勞河苦勞,並且還自我檢討說:

我年紀輕,初登大位對許多事情的真實情況不瞭解,大臣們又沒有把事情剖分明白,因此才聽信了讒言,輕率地批准了你辭官,事後感到非常後悔。現在,我把事情的原委搞清楚了,你是被冤枉的,應當平反,請你重新出來工作,為國家效力。

天啟皇帝還在聖旨中語氣懇切地說:“爾當念皇祖環召之恩,今朕沖年,遘茲外患,勉為朕一出,籌畫安壤,其即日叱馭前來,庶見君臣始終之義。

天啟皇帝希望熊廷弼念及萬曆皇帝的知遇之恩吧,國家現在遭到嚴重的外患,請他一定勉為其難,再次出山,籌畫大計,安定國家,這樣才能顯出君臣能有始有終的大義。

聖旨雖然不是天啟帝親自所寫,但是,卻很能反映他當時的心情。在第二道聖旨下達之後,天啟帝將熊廷弼的名字以及他來京的行程日期都寫在後宮的屏風上,每天掐著手指算日子,算熊廷弼可能到達了哪裡,還焚香禱告,巴不得熊廷弼能立時到達京城。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天啟皇帝的殷切摯誠,感動得熊廷弼涕泣橫流。天啟皇帝請熊廷弼看在皇祖萬曆的面子上,勉強一出,熊廷弼作為臣子,還怎麼推辭呢?只有以身許國才能上報天恩。於是,熊廷弼趕緊上路,於五月下旬趕到了北京。

熊廷弼達到京城的第二天就被召見,天啟帝當面又把聖旨上的意思重申了一遍,希望熊廷弼能夠繼續為國盡忠,謀劃恢復疆土的大計。熊廷弼也當面感謝皇帝的恩典,把自己的想法向皇帝做了闡述,表示願意肝腦塗地以報效皇帝的恩典。

天啟帝非常高興,對熊廷弼勉慰一番,心中的一塊石頭也就落了地。過了兩天,天啟帝親自下旨,將誣陷熊廷弼的姚宗文免官,革職為民;馮三元、張修德、魏應嘉三人各降三級,下放到外省任職。天啟帝為熊廷弼出了一口惡氣,也給其他言官一個警訊,以後不要妄議大臣,誤國誤身。

這時的熊廷弼可謂榮寵至極,不僅深受天啟皇帝信賴,也得到內閣大學士劉一燝的支持,言官們的浮躁、意氣暫時受到抑制,各部院衙門在緊要關頭也裝出一副講政治的樣子,對恢復遼土給予最大程度的支持,熊廷弼在十分有利的外部條件下,又準備大展宏圖。

三方佈置策

很快,熊廷弼提出了一個在鞏固遼西基礎上逐漸恢復遼東的戰略計劃,當時稱為“三方佈置策”。

“三方佈置策”的核心是固守遼西,以廣寧為中心,沿三岔河兩岸部署重兵,以優勢兵力防禦敵人的正面進攻。在鞏固防禦的基礎上,一旦時機成熟,遼西將發揮收復遼東的基地作用。

第二,在天津、登州、萊州部署舟師策應,從海上進行牽制,威脅敵人側背,迫使敵人分兵防守,在有利的情況下可以伺機進攻遼南沿海,並與遼西正面戰場配合,以圖收復遼陽。

第三,以山海關為前核心,屯重兵,設經略,節制三方,統一指揮各部兵馬。

熊廷弼特別強調,經略要統一指揮三方兵馬,各鎮兵馬全部到位之後,登萊舟師的策應行動也準備停當,然後,三方並舉,對後金進行全面攻擊,以期全面收復遼土,徹底打敗後金政權。

同時,熊廷弼還要求聯絡朝鮮,讓朝鮮出兵鴨綠江邊,以助明軍軍威,牽制後金的力量。

這樣一個全面的軍事部署,充分體現了熊廷弼的軍事才能,如果能夠認真得到貫徹施行,至少在鞏固遼西的基礎上,與後金進行戰略相持是完全可能的。

但是,由於這樣的方案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牽涉到從朝廷到地方各種權力河利益的關係,因此,在實際執行中很難協調一致,充滿了不確定性,從一開始就是理想主義、甚至是浪漫主義的方案,看上去很美,卻根本無法落實。

然而,不管熊廷弼的方案如何脫離現實,在當時還沒有一個人能提出如此全面、系統的方案,熊廷弼當然就中標了。

他在六月一日上報朝廷,得到了天啟皇帝批准,他被任命為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經略遼東等處的軍務,駐守山海關,統一指揮參戰明軍。同時,提升王化貞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廣寧事務,駐守廣寧,受熊廷弼節制。

熊廷弼還推薦了登萊巡撫等重要官員,此前棄城逃跑被逮捕的監軍高出、胡嘉棟等人,也得到熊廷弼的保薦,繼續到熊廷弼的軍前效力,戴罪立功。朝廷這個時候對熊廷弼是有求必應,凡是他保舉的人,很快就得到任命。

與此同時,朝廷為了配合前方的戰事,也調整了兵部的官員,任命張鶴鳴為兵部尚書,管左侍郎事,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主持兵部的全面工作,實際執掌兵部的權力。同時,任命王象乾為薊遼總督,作為遼東前線的戰略支援,同時負責撫綏蒙古,保障遼東側翼的安全。

如此大規模的軍事部署,當然要涉及大量的物資調撥、武器製造等事務,涉及資金、物資裝備、糧食、人員等多個部門,需要有人負總責,因此,還特別任命王在晉為戶部、兵部、工部總理,負責兵餉、物資、武器等全面的後勤保障工作。三大部的總理大臣,相當於臨時的後勤保障總部,是一位非常關鍵的職位。

“三方佈置策”不僅是一個全面的軍事部署方案,也是一個燒錢的無底洞。根據熊廷弼的計劃,三方佈置需要二十萬大軍,必須全國總動員,各省不拘定數,竭盡所能募集兵員援遼,很快就徵集了二十六萬大軍,在廣寧的駐軍就達到了十二萬,再加上薊遼總督屬下增加的兵力,合計將近三十萬,遠遠超出了熊廷弼最初的規劃。

這麼一支龐大的軍隊集中在薊遼前線,必然要消耗大量軍費,而明朝的國庫早就是赤字了,那時候又不懂發國債,只能加派地畝銀,向老百姓抽血,而且規定,兩淮、兩浙這些相對富裕地區的稅銀,全部由各邊鎮自己催繳、運輸,根本不經過中央。這樣一來,前線各鎮的軍事大員就成了征剿稅收的主體,極盡盤剝、催逼之能事,又極盡貪腐之能事,使得百姓們在稅負增加的同時,還增加了許多被盤剝壓榨之苦,以至於逼出了李自成、張獻忠這樣的農民起義。

儘管明朝的統治者們清楚地知道增加百姓稅負的嚴重後果,但是,也只能先緊著遼東一頭,哪裡顧得了長遠,七拼八湊,總算是湊齊了熊廷弼要求的800萬兩軍餉,甚至還多出了近200萬兩,基本保證了前方戰爭準備的需要。

擔任三部總理的王在晉後來記述,當時熊廷弼如同朝廷的驕子,無求不遂。天啟帝和滿朝文武,不惜一切代價,極天下之力,來支持熊廷弼的三方佈置策,等於是孤注一擲,希望熊廷弼能儘早收復遼東。

熊廷弼自我膨脹

天啟元年七月五日,天啟帝頒旨,賜給熊廷弼敕書一道,一口尚方寶劍,對副總兵以下官員可以先斬後奏。

擁有了無上榮耀的熊廷弼志得意滿,第二天戎裝出發,開赴山海關前線。天啟帝下旨,滿朝文武官員為熊廷弼餞行,還賞給熊廷弼大紅麒麟一品官服、紵絲四表裡、白銀五十兩,賞給熊廷弼的隨行官員每人紵絲一表裡、白銀20兩,賞給其標下各軍每人白銀2兩。這樣的恩寵不說空前絕後,至少古今罕見。

所謂蓋世榮功當不得一個“矜”字,熊廷弼在官場幾經沉浮,應當明白這個道理,但這時候,他早就被皇帝的信賴衝昏了頭腦,不僅不懂得收斂鋒芒,還擺出一副當今天下捨我其誰的架勢,滿朝文武都不放在眼裡。

就在給他送行的過程中,兵部尚書張鶴鳴送到三十里外。這位新任兵部尚書想再囑咐熊廷弼幾句話,本是人之常情,按說熊廷弼應當洗耳恭聽,但是,熊廷弼竟然十分不耐煩,打斷了張鶴鳴的話,並且以手擊案,一拍桌子說道:“今日不得言邊事。”當著滿朝文武,甚至當著許多中下級官員,讓這位兵部大司馬的面子非常掛不住。

本來張鶴鳴是想與熊廷弼拉拉關係,以後雙方的合作或許還能順利一點,而熊廷弼竟然如此不通人情,張鶴鳴從此記恨在心,兩人結下了很深的樑子。

當然,這件事恐怕只是熊廷弼為人剛愎的一個縮影,他對兵部尚書都不給面子,對其他官員是什麼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他這種張狂、膨脹的做派,註定了遼東軍事佈置的方略無法順利推行。

明朝若始終信任熊廷弼,遼東不會一敗塗地,殺熊廷弼也是自毀長城

經撫將帥不和

儘管三方佈置戰略幾乎傾盡明朝舉國之力,在落實上卻處處遇到阻礙,其中最大的阻力就來自本該受熊廷弼節制的廣寧巡撫王化貞。

王化貞是山東諸城人,萬曆四十一年進士,資歷很淺,擔任過戶部主事,調到遼西分守廣寧,也就是一個地廳級的幹部。

王化貞的主要任務是防止西邊的蒙古諸部騷擾,他恩威並用,主要是通過收買、饋贈、賞賜等手段進行籠絡,在蒙古各部中有一點名望。因此,朱童蒙在考遼東時,對王化貞的評價很高,稱讚他能得遼西人心,不能輕易調動他的職位,以免前功盡棄。

由於遼東戰事一再失利,蒙古各部與後金一向都有聯繫,也有些蠢蠢欲動,王化貞就不惜重金收買,防止他們生變。

由於大量的軍費用於收買蒙古人,所以,廣寧的戰備一直都做不好,明軍人馬漫無紀律,缺乏戰鬥力。

遼陽失陷之後,大批明軍逃向遼西。王化貞帶領廣寧的千餘弱卒,收集逃散的士卒,安撫逃亡的百姓,逐漸整編了一支上萬人的隊伍。與此同時,他利用自己在蒙古各部的聲望,與蒙古相約共同抵抗後金,使遼西的局勢逐漸穩定下來。

此時,努爾哈赤忙於遷都遼陽,調整八旗的內部關係,暫時沒有精力進攻遼西。而王化貞能帶領一支弱旅堅守廣寧孤城,也成為一時的英雄。朝廷很多人認為,王化貞完全值得倚重,應當把守衛遼西的重擔交給他。

王化貞固然在懷柔蒙古、收集逃亡、安撫人心方面有功,但是,他畢竟沒有戰場經驗,只會紙上談兵,又自視過高。喜歡說大話,在遼西逐漸安定之後,他自己也覺得了不起,竟然口出狂言說,朝廷完全可以不必從全國調集人馬援遼,憑藉遼西現有的軍隊,再加上蒙古各部的支援,聯絡金州、復州以及在遼東抵抗的軍民,就能夠收復遼東。

當時明朝在軍事上連續失利,王化貞居然能有這樣豪言壯語,一下子就引來好評如潮。

不過,一些真正老成謀國的大臣也明白,遼西的問題絕沒有那麼簡單,局面到了這個地步,絕不是幾句大話就能解決的,經略遼東還需要一位能夠把握全局的總指揮,恐怕只有熊廷弼才堪此大任。

熊廷弼出任經略之後,王化貞升為廣寧巡撫。由於王化貞手握重兵,根本沒有把二次掛帥的熊廷弼放在眼裡,對於熊廷弼的三方佈置策也很不以為然,口口聲聲可以藉助蒙古的兵力,還有叛將李永芳做內應,直接打過遼東,收復疆土。

由於朝廷的財政非常緊張,王化貞的大話很有市場。很多人認為,應該讓王化貞主持大局,一鼓作氣掃蕩酋虜,何必一定要搞三方佈置呢?耗費錢糧人力不說,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完全是熊廷弼一個人在那裡唱獨角戲。熊廷弼又好出人上,不肯調和,比以前脾氣更大大,從上到下,心裡都不太喜歡他,要不是宰相劉一燝彈壓著,御史言官們早就開懟了。大家普遍的心態就是,乾脆讓王化貞放手一搏,痛痛快快畢其功於一役。

矛盾爆發

然而,熊廷弼看不上王化貞那一套假大空,他一到山海關,就上疏朝廷,要調整王化貞的軍事部署,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一下子就緊張起來。

在熊廷弼上任之前,經略遼東軍務的是薛國用。薛國用身體多病,實際主持遼西防務的就是王化貞。

王化貞提出,沿遼河西岸設置六座營堡,組成一條沿河防線,同時在西平、鎮武、柳河、盤山等要害地區,也派兵戍守,以阻止後金越過遼河。

熊廷弼認為這個方案毫無意義,遼河水面很窄,算不上什麼天然屏障,沿河建立營堡,規模都不是很大,不能屯駐太多兵力,反而會造成兵力分散,很容易被後金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敵人只要攻破一座城堡,其他營堡就會不攻自破。所以,不應把兵力分散到各處,而應當集中固守廣寧。為了加強沿河的警戒,可以派出騎兵遊動哨,不設營寨,讓敵人摸不清虛實。

熊廷弼指出,從遼陽到廣寧有360里路,即使後金的騎兵來襲,一天時間也趕不到,只要在遼河到廣寧之間多設置烽火臺,一旦敵人有行動,就能提前獲得警訊,做好迎敵的充分準備。在廣寧的守軍,以犄角之勢駐紮,深溝高壘,可以有效固守禦敵。

熊廷弼的意見得到皇帝“優旨褒答”,從而也就否定了王化貞的部署方案,這就引起王化貞極度不舒適,索性把軍中的事務一切都推給熊廷弼。

這個時候,熊廷弼還在山海關,而明軍的主力卻在廣寧,如果他能順勢接管廣寧的指揮,或者選擇得力的干將接替王化貞,就能把王化貞架空,更有利於實施他提出的三方佈置策。

可是,熊廷弼在這個時候走了一步昏招,他既沒有主動調和與王化貞的矛盾,也沒有接管廣寧的指揮權,而是上疏請求皇帝申諭王化貞,不得藉口受經略節制就坐失事機,更不能不履行職務。

王化貞本來就應當受熊廷弼的節制,如今還要讓皇帝再次申諭,明顯是熊廷弼擺譜,有意貶低王化貞。身為前敵經略,一軍主帥,竟然連與部下直接溝通的姿態都不肯做,而是搬出皇帝來唬人,王化貞能服氣嗎?

古人說,唯仁者能以大事小,唯智者能以小事大。顯然,熊廷弼不是一位仁者,而王化貞也不是一位智者。兩位肩負遼西軍事重任的將帥,因為軍事部署上的分歧,引起了意氣上的對立。凡是王化貞先前佈置的,熊廷弼一律下令更改,就連“援遼”或“平遼”這樣一些文字上的不同,熊廷弼也小題大做,批評王化貞不該將各地“援遼”部隊改為“平遼”,遼人沒有背叛,怎麼說是平遼呢?

熊廷弼的吹毛求疵,使王化貞更加情緒化,二人漸漸從分歧變成爭執,從爭執變成對立,從對立變成了對抗,完全忘記了各自的責任,在意氣之爭中,上演了一出明版“失街亭”。

廣寧是三防佈置策的核心,也是將來進攻遼東的前進基地,廣寧巡撫這樣一個重要的崗位,應當使用最有執行力的人。當時,熊廷弼在天啟皇帝跟前很有面子,又受到宰相劉一燝的支持,人事上的請求幾乎全部照準,包括在遼陽逃跑的幾位監軍都因為熊廷弼求情再度軍前效力,找一個藉口把王化貞的崗位換一下應當不是難事。

即使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不調動王化貞的崗位,熊廷弼還是可以通過正當途徑削弱王化貞的兵權。只要他把帥府移至廣寧,讓王化貞去聯絡蒙古協同作戰,就能削弱王化貞的指揮權,避免節外生枝。

但是,熊廷弼除了跟王化貞鬥氣之外,幾乎什麼措施都沒有,而且就是不肯出山海關,總想在山海關上居中調度。由此可以看出,熊廷弼實際上是在炫耀自己的權柄,是借自己的權威刁難王化貞,並沒有把國家的利益放在首位,他想通過手中的權柄壓服王化貞,要看著王化貞一步一步在自己面前低頭服軟,才能滿足心中的虛榮。

與兵部尚書的牴牾

到了八月,熊廷弼提出要聯絡朝鮮,讓朝鮮出兵鴨綠江,配合明軍行動。熊廷弼推薦生長在海濱的梁之垣擔任大使,很快就得到批准。

然而,梁之垣還沒動身,王化貞就不顧三方佈置策的安排,也不顧熊廷弼的節制,擅自派麾下都司毛文龍從海上發動突襲,收復了鴨綠江口的重鎮——鎮江。

鎮江大捷的消息傳到京城,立刻舉朝歡慶,一舉克復全遼的聲音又甚囂塵上。

在兵部尚書張鶴鳴主導下,朝廷緊急下令:登萊水師出動二萬人接應毛文龍;王化貞率領廣寧四萬人馬進據遼河,與蒙古軍聯合,乘機進取遼東;熊廷弼出山海關,從中節制、指揮。

可是,熊廷弼對奪取鎮江的行動完全不認同,他在給朝廷的奏報中指出:“三方兵力未集,文龍發之太早,致敵恨遼人,屠戮四衛軍民殆盡,灰東山之心,寒朝鮮之膽,奪河西之氣,亂三方並進之謀,誤屬國聯絡之算。目為奇功,乃奇禍耳。

毛文龍在三方兵力尚未集結完畢的時候貿然行動,導致敵人痛恨遼人為內應,對淪陷區的遼人大加殺戮,使東山起義的礦徒們為之灰心,使朝鮮聞風喪膽,遼西軍民也為之奪氣,擾亂了三方並進的既定謀略,還說什麼奇功一件,實際上是一場奇禍。

熊廷弼的話雖然有意氣的成分,但是,毛文龍的行動確實破壞了三方佈置、同時進兵的戰略,作為一次孤立的戰鬥雖然取得了小勝,卻影響了三方佈置戰略的實行,致使三方並進的行動被推遲,以至於後來完全流產,從這個意義上講,熊廷弼的批評是正確的。

當然,也正是毛文龍這次行動,使我們更清楚地看到,在明朝複雜、混亂、矛盾重重的政治軍事體系中,所謂三方佈置是何等不切實際,根本做不到統一指揮,協調一致。

熊廷弼對兵部尚書張鶴鳴也提出嚴厲指責,張鶴鳴越級指揮,完全架空經略。“臣既任經略,四方援軍宜聽臣調遣,乃鶴鳴徑自發戍,不令臣知。七月中,臣諮部問調軍之數,經今兩月,置不答。臣有經略名,無其實,遼左事惟樞臣與撫臣共之。”

由於張鶴鳴在給熊廷弼餞行的時候不滿其驕矜狂妄,所以在實際工作中總是暗中掣肘,凡是王化貞的請求,張鶴鳴一律應允,凡是熊廷弼的主張,一律擱置。毛文龍這次襲取鎮江,也得到了張鶴鳴的批准,所以,熊廷弼才有“遼左事惟樞臣與撫臣共之”的怨言。

不過,熊廷弼如此激烈地把自己對與兵部尚書的不滿公開出來,只會引起更嚴重的矛盾,甚至引發陰險的報復,一旦再被言官抓住小辮子,結果將更加嚴重。可見熊廷弼完全沒有吸取上一次免官的教訓,也沒有從國家的根本利益考量,剋制自己的情緒化,採取措施緩解與兵部的矛盾,一味尚氣鬥狠,不僅於事無補,反而加深了與張鶴鳴之間的怨恨。

王化貞輕敵玩兵

王化貞一手策劃了毛文龍奪取鎮江的行動,因此,在給朝廷的報告中,盲目誇大了對明朝有利的因素,並且毫無根據地貶低後金的真實情況:

敵棄遼陽不守,河東失陷將士日夜望官軍至,即執敵將以降。而西部虎敦兔、炒花鹹願助兵。敵兵守海州不過二千,河上止遼卒三千,若潛師夜襲,勢在必克。敵南防者聞而不歸,我據險以擊其惰,可盡也。

王化貞說後金棄遼陽不守,是對形勢完全錯誤的判斷。實際上,努爾哈赤認為遼陽老城城牆破舊,城池又太大,不便於防守,所以才棄舊城、修新城,遷到遼陽新城,遼陽的軍事實力不僅沒有絲毫減弱,反而大大加強了。

至於河東失陷將士執敵將以降,雖然不能說完全不屬實,但並沒有影響後金的整體穩定,更不會對明朝的反攻有任何實際的幫助。而蒙古虎敦兔、炒花出兵的承諾一直停留在口頭上,一直沒有任何行動,所以,即使進行反攻,也指望不上他們的協助。

海州和遼河沿岸雖然只有後金很少的兵力,但這正是努爾哈赤的高明之處,即使在國土擴張數倍之後,他仍然把優勢兵力集中在遼陽,而不是分散到各地守衛罈罈罐罐,如果明朝發動進攻,他仍然會像在薩爾滸之戰中採取的策略一樣,集中兵力分頭擊破。王化貞所謂據險殲敵的想法,完全是一廂情願的自我陶醉,是欺哄皇帝和朝中大臣的妄言。

在兵部的部署下,王化貞於八月渡過遼河,熊廷弼也只好出山海關督戰。不過,熊廷弼還是向朝廷緊急奏報,不贊同這樣的軍事行動,特別是不宜將海州作為攻擊方向,儘管海州容易攻取,卻不易防守,即使攻下來還是會丟失,如此浪戰只會消耗士氣,不會取得打擊敵人的成效。

但是,張鶴鳴根本聽不進熊廷弼的話,堅定支持王化貞採取行動,結果,王化貞無功而返。

儘管王化貞兵出無功,由於有兵部尚書張鶴鳴的支持,所以,並沒有被追究責任,而是不了了之。熊廷弼也沒有抓住這件事做文章,又返回山海關,繼續在關上與王化貞和張鶴鳴隔空互懟。

矛盾激化

轉眼到了九月,王化貞聲言,蒙古虎敦兔的四十萬大軍已經出發,很快就能趕到,請求朝廷下令興師,聯合蒙古大軍,共同討伐努爾哈赤。

對於所謂的蒙古援軍,熊廷弼一直就覺得不靠譜,這次王化貞又拿出來說事,熊廷弼就集中火力予以批駁。

熊廷弼指出,蒙古各部與我們相距二百多里,他們即使參戰,也是從北路進兵,而我們從南路進兵,如果敵人分兵阻擊,我們還是要全力以赴,不可能像王化貞所說的,能夠倚靠蒙古的支援不戰而勝。最讓熊廷弼憤慨的還在於,由於王化貞三番五次節外生枝,擅自興兵,等於把三方佈置策撇在了一邊,既定的戰略被王化貞的狂言謾語所代替。熊廷弼痛心地說:“臣初議三方佈置,必使兵馬、器械、舟車、芻茭無一不備,而後剋期齊舉,進足戰,退亦足守。今臨事中亂,雖樞臣主謀於中,撫臣決策於外,卜一舉成功,而臣猶有萬一不必然之慮。”

儘管三方佈置策過於理想化,但正如熊廷弼所說的,只要兵馬、裝備、糧草準備停當了,進可戰,退可守,屬於萬全之策,是真正意義上的軍事部署。像王化貞這樣,今天一個主意,明天一個靈感,全是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一旦被敵人抓住疏漏,就會有不測之禍。即使有兵部尚書在朝中主謀,廣寧巡撫在前方決策指揮,還要防止萬一的情況出現。

熊廷弼話音未落,蒙古那邊的四十萬大軍就杳無聲息了。王化貞雖然也覺得很沒面子,但是,由於有張鶴鳴在朝中支持,所以又是不了了之。

當時,熊廷弼還是主張以守為主,先要鞏固廣寧的防守,在這個基礎上做好進攻準備,一旦時機出現,再全力進攻,爭取一舉克敵,不能不顧防守,一味求速戰速決。

而王化貞總是異想天開,他相信叛將李永芳會做內應,只要明軍渡過遼河,河東的遼人都會起來響應,擊敗後金如同摧枯拉朽。王化貞甚至上疏皇帝,大言不慚地說,就在今年八月十五,仲秋之月,可以高枕而聽捷音。

面對王化貞的話,雖然也朝臣明白他是口出狂言,但是,畢竟封疆事重,一般人不敢輕易開口發表議論,即使明知道王化貞會僨事,也沒有人敢出來揭他的短,結果小人道長,君子道消,只有熊廷弼與其論戰,並且總是連帶著把兵部尚書、言官,甚至滿朝文武都罵一遍,弄得人人都不喜歡熊廷弼,更不肯替他出來說話。

《明史》上說,熊廷弼褊淺剛愎,也就是心胸狹窄,剛愎自用,自以為是,目中無人,不能被人褒貶,只要有人說他一個不字,立刻火冒三丈。在處理兵部尚書張鶴鳴和巡撫王化貞的關係上,有觸必發,盛氣相加,沒有一點涵容,沒有一點忍耐,更沒有一點委曲求全,因此,朝中大臣對熊廷弼越來越厭惡。

王化貞雖然好狂言,也很剛愎自用,聽不進別人的意見,但至少他對朝中的大臣們還很客氣,還有一點同僚之誼,所以,王化貞得到的支持越來越多。此消彼長,因人僨事,熊廷弼不僅爭不到他所希望達到的目標,還把遼土的興復計劃也給耽誤了。

在這個意義上說,熊廷弼也算不上什麼大將之才,心胸狹窄,只會爭嘴上的一日短長,什麼國家利益,什麼忠君報國,根本都沒放在心上。

輿論聲勢再起

由於熊廷弼與王化貞的矛盾激化,與張鶴鳴的矛盾也公開化,所以,朝中的言官們又開始向熊廷弼發難,首先把矛頭對準的是熊廷弼舉薦使用的官員。

給事中楊道寅提出,像高出那樣棄城逃跑的官員不該複用。御史徐景濂參劾出任朝鮮大使的梁之垣,根本不稱大使之職,只會在家鄉逗留、逍遙。

御史蘇琰則直接摸熊廷弼的老虎屁股,他認為,熊廷弼應當駐軍廣寧,不能總在山海關遙控;另外,登萊水師勞師靡財,根本起不到作用,完全沒必要佈置。

熊廷弼首次經略遼東就是被言官陷害的,所以,對於言官從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厭惡。這次重新啟用之後,他曾向天啟帝提出,不要讓言官褒貶大臣。但是,天啟帝只處理了陷害熊廷弼的幾個人,並沒有對言官做任何限制。如今言官們再次把矛頭對準熊廷弼,他當然一觸即發,立刻全面還擊,而且語辭激憤。

雖然天啟帝沒有追究,但是,他對熊廷弼的憤青行為也感到了一絲不快。有一天,天啟帝在經筵上課的時候,忽然就問:“卜年系叛族,何擢僉事?國縉數經論列,何起用?嘉棟立功贖罪,何在天津?”這幾個人都是與熊廷弼有關係的,所以熊廷弼知道有人進讒言陷害他,更加激憤。

古人說,浸潤之譖是最毒的,就像醃鹹菜一樣,一棵蘿蔔放在鹽水裡,慢慢就成了醃蘿蔔。那些言官、朝臣、包括內廷的宦官們,天天說熊廷弼如何剛愎自用,如何妄自尊大,一開始皇帝還不信,慢慢就開始將信將疑,最後,肯定是眾口鑠金、三人成虎。

天啟帝問到了熊廷弼舉薦的官員,就表明他對熊廷弼的信任開始打折了。這個時候,熊廷弼應當謹言慎行,積極推進他的三方佈置策,爭取早日建功,才能重新贏得皇帝的信任。如果繼續與王化貞鬥氣,與張鶴鳴辨是非,與言官和滿朝文武爭長論短,只能再次走上丟官罷職的道路。

然而,熊廷弼氣令智昏,他不僅沒有絲毫收斂,反而更加變本加厲地爭強鬥氣。

廣寧危急

到了十月,遼河一帶已經進入冬季,河面開始結冰,各地紛紛傳言後金即將發動進攻,廣寧的百姓也開始逃難。

王化貞提出分兵防守鎮武、西平、閭陽、鎮寧等城堡,以主力鎮守廣寧,等於變相實施了他最初提出的沿遼河分兵防守的方案。

由於軍情緊急,兵部尚書張鶴鳴也擔心王化貞不足擔當,就請皇帝下旨,調熊廷弼出山海關,進駐廣寧。

按說,有皇帝的旨意,熊廷弼正好順坡下驢,就此親自赴前方指揮,可以省去很多口舌。但是,這位經略大使卻像任性的小孩子一樣,繼續鬥嘴,鋒芒直指兵部尚書張鶴鳴:

樞臣第知經略一出足鎮人心,不知徒手只經略一出,其動搖人心更甚。且臣駐廣寧,化貞駐何地?鶴鳴責經撫同心協力,而樞臣與經臣獨不當協心同力乎?為今日計,惟樞部俯同於臣,臣始得為陛下任東方事也

熊廷弼把話說到了絕處,對兵部尚書張鶴鳴的瞎指揮、亂指揮、越權指揮極其不滿,對自己被架空極其不滿,甚至於要挾皇帝,只有兵部俯同、屈就他熊廷弼,他才能為皇帝擔當起經略遼東的重任,言外之意就是,如果兵部不給他實權,不改變越級指揮的現狀,那麼遼東的事他就不負責,一切由兵部尚書張鶴鳴和巡撫王化貞處理。

熊廷弼雖然滿腹怨言,但還是要遵從旨意,從山海關進至右屯,並且制定了一個分兵防守方案:以重兵守衛廣寧,外圍控扼鎮武和閭陽,廣寧守軍超過十萬人,鎮武守軍二萬人,閭陽守軍一萬人,另有三千人守西平。

佈置停當之後,熊廷弼嚴申軍令:敵人越過鎮武一步,文武將官殺無赦!如果敵人直接進攻廣寧,而鎮武、閭陽守軍不主動出兵支援,殺無赦!如果敵人襲擊右屯餉道,其他各路守軍不主動救援,殺無赦!

熊廷弼這邊剛剛部署完畢,王化貞又玩起花樣來了。

王化貞得到消息說,海州兵力空虛,可以派兵奇襲海州。王化貞總想在軍事上蓋熊廷弼一頭,立刻出兵海州。結果,走到半路上才得知,後金早有準備,只好撤回去。

王化貞的這次輕舉妄動把熊廷弼徹底惹惱了,立刻上疏皇帝,請皇帝申斥王化貞:

撫臣之進,及今五矣……兵屢進屢退,敵已窺盡伎倆,而臣之虛名亦以輕出而損。願陛下明諭撫臣,慎重舉止,毋為敵人所笑。

王化貞從八月到十月,這三個月五次出兵,都是無功而返,已經被敵人看出其輕浮躁動,而且沒有什麼作為,這不僅暴露了明軍的弱點,也損傷了熊廷弼謹慎、持重的名聲。請皇帝給王化貞下一道明確的旨意,不要總是輕舉妄動,如此妄動不僅無功,還會被敵人所恥笑,被敵人所輕視。

儘管熊廷弼與王化貞有意氣之爭,但熊廷弼畢竟深通兵法,孫子早就指出過:“軍爭為利,軍爭為危。”出兵打仗一定是為了爭奪利益,而且是極其危險的,所以,“

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沒有利益可圖,就不要輕易行動,沒有取勝的把握就不要出兵,不到危機關頭就不要隨便用兵,輕舉妄動,是兵家大忌,是把自己的實力暴露給,一定會導致被動的局面。

王化貞軍事上比不遼熊廷弼,但是在負氣爭勝方面卻有過之而無不及,既然熊廷弼把狀告到了皇上那裡,他也給皇帝上了一道奏章:願請兵六萬,一舉蕩平。臣不敢貪天功,但厚賚從徵將士,遼民賜復十年,海內得免加派,臣願足矣。即有不稱,亦必殺傷相當,敵不復振,保不為河西憂。

這話說的很滿,卻是皇帝和滿朝文武所希望聽到的,他們從內心真的盼望能夠馬到成功、一舉蕩平,徹底消滅努爾哈赤,收復遼東失地,即便不會免去百姓的苛捐雜稅,至少皇帝可以過幾天太平日子,好好打幾件硬木傢俱。

兩相比較,熊廷弼的奏章總是滿紙的官司,總是不滿這個、不滿那個,指責這個、指責那個,就是看不到他收復失地的希望。因此,即便明知道王化貞是說大話,也願意聽這樣的大話,而不願意整天聽熊廷弼火冒三丈地抱怨。皇帝想看到成功,至少得讓他看到希望,而熊廷弼恰恰給不出這樣的希望。

熊廷弼聽說王化貞請兵六萬,要一舉蕩平,也立刻開足火力予以回擊,並且直接跟皇帝攤牌:“宜如撫臣約,亟罷臣以鼓士氣。”既然王化貞聲言要一舉蕩平,那就按照他說的辦吧,給他六萬兵,看他怎麼一舉蕩平,同時,趕緊把我熊廷弼撤職,既可以鼓舞士氣,又可以不再礙手礙腳。

熊廷弼和王化貞這一來一去、反反覆覆的爭鬥,弄得滿朝風雨,把智商本來就不高的天啟皇帝弄得也有點焦頭爛額,更主要的是,大敵當前將帥不和到了如此地步,一旦開戰,後患無窮,只好把這件事交給大臣們商議一個解決辦法。

朝政變化

這個時候,朝廷上的政治格局也發生了一些重大的變化。首先是太監魏忠賢和天啟帝的奶媽客氏勾結在一起,把天啟帝控制在自己手心裡,逐漸掌握了內廷的大權,並且進一步窺視朝政。魏忠賢知道天啟帝喜歡木匠活,常常趁他擺弄刀斧鋸刨的時候奏陳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弄得天啟很煩,就說;“你看著辦吧。”這就讓魏忠賢得了勢,不僅內廷的事自己看著辦,連國家大事也看著辦。

正趕上萬歷皇帝的定陵完工,魏忠賢想邀功請賞,被劉一燝按照國家慣例給駁回了,就這樣得罪了魏忠賢,於是,魏忠賢就開始琢磨整治劉一燝。後來,由於用人的問題,劉一燝與言官們發生了嚴重的矛盾,一直受到劉一燝壓制的言官紛紛彈劾劉一燝,致使劉一燝不能安於相位,多次請求辭職,都被天啟帝挽留,畢竟劉一燝有翼衛之功,一般人不可能扳倒他。

就在這當中,魏忠賢利用自己在皇帝跟前的優勢,大概又得了天啟帝讓他看著辦的聖旨,就批准了劉一燝的辭呈。雖然天啟帝放下木匠活之後後悔了,再次挽留劉一燝,但是,劉一燝是一位要臉面的大臣,不願意讓別人戳著脊樑骨說自己戀棧,因此,堅臥不起,拒絕了皇帝的挽留。

這樣以來,熊廷弼就在朝中失去了真正瞭解他、支持他的人,再加上魏忠賢不斷在天啟跟前顛倒黑白,小人道長,君子道消,熊廷弼也就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在劉一燝辭職前後,內閣大學士葉向高逐漸成為內閣權力的核心。

葉向高曾經在萬曆朝擔任過八年內閣大學士,他憂國奉公,能處大事,德望很高。泰昌帝即位之後,曾經請葉向高再度出任宰相,葉向高多次推辭,最終在天啟帝的懇請之下,才再次出任內閣大學士。

葉向高一生光明忠厚,有德量,扶持善類,對於魏忠賢、客氏操縱權柄也有警惕,對天啟帝進行了不少匡正。但是,畢竟年事已高,很多事情上常常裝聾作啞,不像在萬曆朝的時候,事無鉅細都竭忠盡誠,特別是在熊廷弼和王化貞的問題上,沒有看到他表明任何態度。

按照常理來說,以葉向高的資歷、智力,對於熊廷弼河王化貞的高下優劣,應當一目瞭然,為什麼在史籍中看不到他明確表態呢?

在劉一燝去職的時候,葉向高就對天啟帝說,劉一燝是顧命大臣,如果顧命大臣還比不上皇帝的保姆,就會讓人猜疑,權柄不是操縱在皇帝的手上,應當防微杜漸,讓劉一燝留任。顯然,在大是大非面前,葉向高是很有見地的,為什麼在熊廷弼和王化貞的問題上,葉向高沒有表態呢?

史書上記載,葉向高是王化貞的座主,“頗右之”。王化貞參加科舉的時候,葉向高擔任主考官,兩人有師生之誼。由於這一層關係,葉向高不表態就是表態,就是在袒護王化貞,更何況還“頗右之”,因此,整個天平肯定是偏向於王化貞這一方。

熊廷弼是去是留

不少言官看出了風向變化,又跳出來構難,指責熊廷弼任用逃跑的監軍高出等人,並且說熊廷弼不能總是駐守山海關,辜負朝廷重託,應當靠前指揮。

員外郎徐大化受人指使,參劾熊廷弼“

大言罩世,嫉能妒功,不去必壞遼事。”徐大化指責熊廷弼一手遮天,大言罩世,搞一言堂,壓制不同意見,又嫉賢妒能,怕王化貞搶了遼事的功勞,所以百般阻撓,如果不罷免熊廷弼,遼事封疆必然被他所壞。

熊廷弼本來就和言官們有舊怨,如今他們又開始交章論奏,搬弄是非,把熊廷弼氣得火冒三丈,再次激烈上疏:“諸臣能為封疆容則容之,不能為門戶容則去之,何必內借閣部,外借撫道以相困。”

為國家封疆大計,能容得下熊廷弼就容,如果因為門戶之見不能見容,就乾脆把熊廷弼罷免了,何必借內閣、兵部、撫道的力量,內外夾擊呢?熊廷弼一下子就把整個朝廷內外的大臣全得罪了。

熊廷弼也意識到自己勢單力孤,形勢對他極其不利:“經撫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攻,恃有樞部,樞部佐鬥,恃有閣臣。臣今無望矣。”

這是熊廷弼對天啟帝發出的無奈、無助、無望的呼喚。為什麼會經撫不和,是因為言官搬弄是非;言官們為什麼搬弄是非、黨同伐異?是因為有兵部的支持;兵部這樣做也是因為有後臺,後臺就是閣臣,而當時執政內閣的就是葉向高,因此,熊廷弼才有無望之嘆。

主持討論處理熊廷弼和王化貞問題的是兵部尚書張鶴鳴,會議在天啟二年(1622年)正月十一舉行,八十多人參會,每個人都要表態。結果,三十四人主張經撫要捐棄前嫌,竭力事遼,功罪一體,維持現狀。

有一個叫周如盤的人,贊同獨任王化貞,給王化貞便宜行事的獨立指揮權。

另有十個人主張把經撫的分管範圍明確劃分,各負其責。

有八個人主張由王化貞負專責,熊廷弼掛名。

另外有九個人明確提出,把熊廷弼調離,另行安排工作。

只有一位叫徐揚先的人主張,把王化貞於登萊巡撫互換,由熊廷弼主持全面工作。

各種意見都有,難以達成共識,張鶴鳴就耍了一個滑頭,把各種意見彙總成冊,請皇帝定奪。

儘管沒有形成決定,但是,兵部尚書張鶴鳴,還有總理三部的王在晉等重要人物,都主張留用王化貞,給王化貞升官進爵,賜尚方寶劍。張鶴鳴提出,如果調離王化貞,他屬下的毛文龍必然不肯用命,遼人的必然人心潰散,西部蒙古也就會解體,不能為我所用,所以要留用王化貞。

大臣們多數偏向王化貞,而宰相葉向高、兵部尚書張鶴鳴、三部總理大臣王對皇帝的影響又最大,所以,天啟帝讓吏部和兵部拿出一個最終的解決方案,在熊廷弼和王化貞當中選用一個,專門負責遼事,另外一個調離崗位。

表面上看還要再議,實際上結果已經出來了。兩部官員經過協商,決定留用王化貞專任遼事,對熊廷弼“斟酌推用”,等於變相摘了熊廷弼的烏紗帽。

眼看熊廷弼去職已成定局,經撫之爭即將以熊廷弼出局落定,恰恰在這時候後金發動了春季攻勢。大敵當前,臨陣換帥會貽誤軍情,因此朝廷就中止了對熊廷弼和王化貞去留問題的討論,責成他們繼續同心協力保衛遼西。

明朝若始終信任熊廷弼,遼東不會一敗塗地,殺熊廷弼也是自毀長城

血戰西平堡

天啟二年正月(天命七年,1622年),努爾哈赤將八旗主力兵分三路:一路從柳河(今遼寧海城附近)出發,一路從三岔出發,還有一路由努爾哈赤親自率領從黃泥窪出發,經過一天急行軍,當晚到達東昌堡。

從東昌堡一直到廣寧,本來是“遼澤”,河灘、沼澤遍佈,而此時遼地仍是隆冬,後金鐵騎能夠迅速挺進,這也是努爾哈赤善於利用天時地利的過人之處。

二十日,努爾哈赤帶領大軍抵達三岔河。所謂三岔河,就是遼河、渾河、太子河匯合之處。雖然三河匯流,河寬也不足七十步,又是枯水期,水淺浪平,河灘還被冰凍,很容易渡河。

三岔河在明朝的防禦體系中一直佔有重要位置,與沿河的西平堡、鎮武堡等堡壘組成了遼河防線,同時,也是廣寧的前哨,一旦被攻克,廣寧就失去了外圍屏障。

努爾哈赤部署主力在三岔渡河,其餘兩路分別在黃泥窪和柳河渡河,分割消滅西平、鎮武諸堡。這裡距廣寧有二百里路,即使廣寧派兵增援,至少要兩天的時間,努爾哈赤正好可以集中優勢兵力攻下這些城堡,然後再揮師廣寧。

明軍部署在三岔的前哨部隊根本沒有抵抗就朝西平逃跑,被後金的先鋒窮追猛打,一直追到西平城下,接著八旗五萬主力迅速把勢單力薄的西平堡圍得水洩不通。

駐守西平堡的是羅一貫只有三千守軍,面對強大的八旗主力,他們毫無畏懼,拼死抵抗。經過兩天苦戰,火藥用盡了,弓箭用完了,連石頭都沒有了,副將黑雲鶴戰死,能戰鬥的將士也已經所剩無幾,羅一貫被射中了眼睛,已經無力迴天,與都司陳尚仁、王崇信等人自刎殉國。

西平堡外城雖然被攻陷,但是,守城的明軍將士仍然在城內與金兵展開巷戰肉搏,三千壯士戰鬥到最後一刻,全部壯烈犧牲,整個西平堡被後金血洗一空。

西平雖然只是一座很小的堡壘,也只有三千守軍,但是,由於守城主將意志堅定,守城軍士個個奮勇,雖然最後全部戰歿,卻給金軍很大殺傷。根據明朝的官方記載,西平殺傷敵人達到五、六千人。如果,每一戰都像西平這樣勇敢頑強,明朝的封疆何至於一壞再壞!

西平堡的戰鬥剛剛結束,後金還沒來得及清理戰場,明朝的增援部隊就趕到了離西平不遠的沙嶺附近。

廣寧潰敗

就在後金大軍逼近遼河的時候,王化貞還在謀劃與蒙古援軍一起渡河,對後金發動進攻。等接到敵人已經在遼河東岸集結的消息,他還認為敵人不敢渡河,異想天開地準備派一名偏將去引誘後金,然後趁敵人立足未穩,一鼓作氣發動猛攻,給敵人以重創。

對於這種頗富想象力的計劃,王化貞手下那些與後金交過手的部下們一致反對。這種誘敵之策,好比是耗子拿著鹹魚逗貓,絕不會有好結果。在部將們的堅決反對之下,王化貞這才不情願地放棄了自己的設想。

王化貞籌劃未定,努爾哈赤的大軍已經渡過了遼河,迅速包圍了西平堡,王化貞一下子就亂了方寸。他平時只會說大話,天天做著揮師過河、一舉蕩平的春秋大夢,根本沒有任何應對敵人進攻的方案,因此,接到西平堡被圍的消息後,完全六神無主,趕緊召集眾將商議對策。

這時候,熊廷弼也接到了後金渡河的消息,他帶領五千人馬出山海關,趕至右屯,一邊派人打探前方的消息,一面用令箭督促王化貞救援西平堡。

王化貞下令,派自己手下的先鋒官孫得功帶領廣寧的援軍,與鎮武的劉渠、閭陽的祁秉忠,共計三萬大軍,共同救援西平堡。

王化貞哪裡想到,孫得功已經暗中投降了後金,正準備把廣寧城和王化貞一起獻給努爾哈赤,因此,在開戰之後,孫得功就多次勸王化貞派廣寧的大軍增援,目的就是造成廣寧兵力空虛。

關於孫得功暗中通敵的渠道,有的認為是李永芳,也有的認為是在瀋陽之役中投降的賀世賢。孫得功本來就是賀世賢的手下,所以,賀世賢投敵之後,秘密派人聯絡孫得功。

王化貞在軍事上是個蠢材,在用人、識人上也是糊塗蛋。他一向賞識孫得功,對孫得功言聽計從。孫得功主動請求帶領大軍救援西平,王化貞當然很欣慰,立刻讓孫得功率領守大部分廣寧人馬,火速趕往西平堡。

幾路明軍很快就合軍一處,趕到了西平堡城外,跟後金八旗大軍形成對峙。

孫得功建議將明軍分為左右兩翼,讓劉渠、祁秉忠在前,他自己在後。劉渠等人不知是計,帶領屬下奮力拼殺,給後金造成了一定的殺傷。

兩軍剛一交手,孫得功這邊就策馬在軍中大喊:“兵敗了!兵敗了!”一邊喊,一邊騎著馬衝出軍陣,向後逃跑。

明軍士兵不知怎麼回事,一見主將跑了,也紛紛掉頭跟著跑,後隊明軍鬨然四散。

正在前面廝殺的劉渠等人忽然發現後面潰散,也跟著亂了陣腳,士兵們無心戀戰,紛紛敗下陣來,很快就兵敗如山倒。後金抓住時機,猛衝猛打,就像猛虎驅羊一樣,把明軍殺得落花流水。劉渠等人只好撥轉馬頭,隨著大軍奔潰,一直跑到了沙嶺附近。

後金騎兵最善於野戰,明軍就像校場上的活靶子,被肆意砍殺,數萬人轉眼就變成了無頭鬼。

總兵官劉渠在奔逃的過程中馬被絆倒,死於後金的刀下。祁秉忠在亂戰中身中兩刀,又被射中了三箭,雖然被家丁拼死救下,但傷勢過重,死在了路上。副將劉徵在重圍中死戰,最後中箭落馬,慘死於亂槍之下。副將劉式章臀部中箭,箭桿射穿了骨頭,把他釘在了馬鞍之上,被金兵所殺。除了有名有姓的將領,沒有留下姓名的三萬明軍將士,都成了沙嶺上的野鬼。

沙嶺一戰,三萬明軍全部被殲,只有孫得功率領的親信跑回了廣寧。

孫得功回到廣寧,立刻和他的親信們散佈謠言,聲稱後金大兵已經打到廣寧,應當趕緊投降,以免遭到屠城。

受到孫得功一夥人的謠言煽惑,從沙嶺敗下來的明軍又帶回全軍覆沒的消息,廣寧城內一片恐慌,居民百姓能逃的都往山海關方向逃,不能逃的也緊閉家門。

王化貞下令緊閉城門,準備抵抗金兵。但是,許多士兵從城牆上垂下繩索逃跑,明軍守城的人數銳減,廣寧城幾乎變成了一座空城,基本上控制在孫得功手中。

孫得功控制了廣寧之後,一面派自己人把守城門,防止王化貞逃走,一面封存火藥庫、兵器庫、糧庫等軍事物資,派人給後金送信,請後金趕緊派兵進駐廣寧。孫得功又親自帶人滿城抓捕文武官員,要把王化貞連同廣寧城一起獻給努爾哈赤。

對於孫得功那邊的叛亂,王化貞絲毫沒有察覺,居然還在床上睡了一宿的安穩覺,直到二十二日清晨自然醒。

按照平常的習慣,王化貞端坐在太師椅上讀軍情簡報。這時,一位名叫江朝棟的參將突然闖進來,口稱大事不好,請撫臺趕緊逃走。

王化貞還是那種酸文假醋的文人,立刻大聲呵斥江朝棟的無禮。江朝棟根本顧不上解釋,一把拉起王化貞就往外走,嘴裡不停地說:“孫得功叛變了,正在滿城抓人,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王化貞腦袋一下子就懵了,張著嘴,瞪著眼,連腿都邁開步了。他怎麼敢想象,一向受他重用的孫得功竟然叛亂?

江朝棟一看王化貞兩腿直抖,一貓腰把王化貞抱起來,扛在肩上就往外跑,直接奔後面的馬廄。可是,跑到馬廄一看,一匹馬都沒有。原來,孫得功早就在王化貞身邊安插了親信,夜裡把馬都偷偷牽走了,為的就是防止王化貞逃走。

江朝棟一看沒有馬,急的也是不知如何是好,趕緊扛著王化貞朝前面跑。關鍵時刻,王化貞手下另外幾名親信將領得到了孫得功叛亂的消息,趕緊到王化貞的寓所來保護主帥,正好與遇到江朝棟和王化貞急的沒辦法。眾人帶著七匹馬,讓王化貞趕緊騎馬逃走。王化貞連馬都上不去了,被江朝棟等人連扶帶舉推到馬背上,派了王化貞的兩名家丁徒步跟隨,趕緊出城。

就這樣,天天叫囂要一舉蕩平的廣寧巡撫王化貞,像喪家之犬一般慌慌張張逃出了廣寧城,連一場像樣的戰鬥都沒有,廣寧就落入了努爾哈赤之手。

王化貞一路狂奔,逃到大淩河正好遇到了熊廷弼。

熊廷弼帶領五千人馬從右屯進至閭陽驛,本來想去救西平和鎮武,但西平堡已然被攻陷,援軍又在沙嶺戰敗,廣寧城被叛軍控制,熊廷弼也一籌莫展。

當時,監軍許慎言建議,立刻進兵廣寧,趁廣寧人心未定,出其不意奪回廣寧,還可以收拾遼西的殘局。

但是,另一位參謀韓初命卻堅決反對,他認為,廣寧情況不明,熊廷弼身邊只有五千兵,不足以克敵制勝,反而會將主帥置於危險境地,此時,只能暫時撤回,等待情況明朗再做決定。

此時的熊廷弼如果能有與遼土共存亡的血性,或許他會拼死一戰,那將是一種壯烈的死,能避免日後遭遇屈辱。但是,此時的熊廷弼沒有做出那樣的決定,他決定撤兵,他要帶著逃亡的數十萬百姓回山海關。

王化貞遇到熊廷弼,又羞又愧,忍不住放聲大哭,而熊廷弼只冷笑一聲問道:“六萬大軍一舉蕩平,如今如何?”

王化貞此時羞慚之極,除了垂頭落淚,根本無言以對,縱然吸得三江水,難洗今日一面羞。過了一會兒,王化貞安定下來,主動提出佈置人馬守寧遠和前屯。

熊廷弼卻依然冷冰冰地說:“現在說這些都晚了。如果你不把廣寧的兵派往西平堡,應當不會有今日之敗!如今,兵敗城失,人人有逃亡之心,誰還肯為你固守寧遠?能把這幾十萬軍民百姓安全護送進山海關,不讓他們成為敵人的俘虜,就已經是老天保佑了!”

熊廷弼把五千人交給王化貞負責斷後,自己帶領少數軍兵,護送大批百姓撤回山海關。

熊廷弼同時下令清野,燒燬沿途各屯堡儲存的所有軍事物資。可惜,三方佈置策,幾百萬兩銀子,無數的兵器、裝備、糧草,包括各處大小基地,全部付之一炬。舉國之力,僅僅在西平和沙嶺打了兩場敗仗,就全部化為灰燼了。這一把火,也成為熊廷弼必死的一條重罪——拋棄封疆。

熊廷弼而放棄遼西的全部屯堡,也許有很多理由,也許在軍事上只能如此,但是,其中也有熊廷弼負氣使性的成分。

廣寧原來集中了十四萬大軍,即使派出三萬人救援西平,還有近十萬人。再把孫得功的叛軍和逃跑的軍卒刨除在外,至少還有數萬兵可用。如果熊廷弼能冒險襲取廣寧,不是沒有成功的希望。因此,熊廷弼的決定即使有一萬個理由是正確的,因為丟棄疆土、不戰而逃這一條,就應當被送上斷頭臺。

熊廷弼帶領幾十萬逃亡的百姓進了山海關,王化貞等人先後在山海關聚齊。熊廷弼和王化貞也不再爭吵了,他們的人生都將落幕,都在等著命運的終裁。

對於遼西的失敗,繼任遼東經略王在晉就說,遼東的整個局面,“一壞於清、撫,再壞於開、鐵,三壞於遼、沈,四壞於廣寧。初壞為危局,再壞為敗局,三壞為殘局,至於四壞,捐棄全遼,則無居可布矣。”

王在晉的認識也算是客觀了,明朝在山海關外已經完全失敗了,只能退守山海關,再也不要想短時間內對後金給予主動性的打擊了。

王在晉還歷數了這幾年籌備三方佈置付出的巨大代價和艱辛,發出了“憤懣欲死、慚惶欲死”的慨嘆:

調兵十數萬,轉餉二百萬,發帑數百萬,器械、火藥、盔甲、鞍馬、頭畜、芻糧數十萬,盡付於奴酋。而四方驅車馳馬,海運陸輸,臣等目不交睫,手不停批者,皆以助狂夷之毒焰。靜言思之,憤懣欲死,慚惶欲死。

正是明朝君臣內心這種撕裂般的慘痛,再加上官場內嚴酷的權力鬥爭,基本上決定了熊廷弼和王化貞難逃一死。

明朝若始終信任熊廷弼,遼東不會一敗塗地,殺熊廷弼也是自毀長城

傳首九邊

封疆失守,國土淪喪,不戰而退,這在歷朝歷代都是不可饒恕的重罪。身為經略熊廷弼和巡撫王化貞不管往日如何不可一世,在這個問題上他們都有著清楚的認識,等待他們的只有殺無赦。

棄守廣寧之後,王化貞立刻上疏,承擔自己的罪責。熊廷弼回到山海關,也上疏天啟皇帝,坦陳自己“辜負聖恩,已在不赦之科矣。臣回關之日,擬即檻車赴闕,以侯誅戮。”

二月,經過天啟帝批示,逮捕王化貞,熊廷弼罷職聽堪。由於王化貞一向得到兵部尚書張鶴鳴的支持,朝中大臣也多贊成過王化貞的主張,所以,在處理王化貞的時候,仍然暗中給予庇護。而熊廷弼剛直、狂傲,在朝中樹敵過多,此時遭此大難,很多人幸災樂禍,尤其是言官們,總算找到了出氣的良機,紛紛要求把熊廷弼與王化貞一體治罪。

兵部尚書張鶴鳴為了掩蓋自己支持王化貞造成的惡果,居然聲稱王化貞功罪相當,熊廷弼有罪無功,應當更嚴厲地懲治熊廷弼棄守遼西之罪。

所有的重臣當中,只有薊遼總督王象乾和個別閣臣請求留用熊廷弼,畢竟像他這樣的軍事人才實在難得。但是,天啟帝對熊廷弼已經徹底失望,熊廷弼不戰而退,棄守山海關外四百里疆土,這讓天啟皇帝完全無法原諒,因此,也就沒有人再敢為熊廷弼發聲了。

四月,三法司對熊廷弼和王化貞進行公審,很快就做出了判決,並得到天啟帝的批准。判決書中有幾句話,比較充分地體現了當時公眾輿論對熊王二人功過的評判。

王化貞受命於敗軍之際,廣寧危若累卵,隻手撐持八餘月,誰不憐之。但樸實不知兵,用虜反為虜用,用間反為間用。叛逆孫得功輩日侍左右而不悟,認賊作子,聲聲立戰,賊尚在百里之外而棄廣寧如敝履,匹馬宵遁,哀哉。化貞有憂國之心而無謀國之智,有吞胡之志而無滅胡之才。事已至此,安所逃罪!

這個判決基本上持論公正,充分揭示了王化貞志大才疏的真實面目,只可惜,這樣的認識來得太晚了,既斷送了封疆,也斷送了王化貞。

假如朝臣們能在幾個月之前認識到這一點,並且承認這一點,恐怕也不會有遼西之敗,至少可以把王化貞放到合適的職位上,而不至於讓他因為棄守廣寧而被判極刑。可是,就在西平開戰之際,吏部、兵部合議的結果還是讓王化貞承當指揮遼東的責任,準備把熊廷弼另行安排。因此,把王化貞送上斷頭臺的既是王化貞自己的愚蠢、剛愎、狂妄,也是以兵部尚書張鶴鳴為首的一群不辨賢愚、黨同伐異的文臣。這也就難怪在明朝滅亡的前夜,崇禎皇帝會在龍書案上寫下“文武百官都該殺”之語。

以歷史的公道而論,棄城失地的固然是王化貞,而張鶴鳴極其周圍的朝廷大臣們又豈能脫罪呢?

關於熊廷弼,判詞顯然比對王化貞的用詞更嚴苛:

熊廷弼才識氣魄睥睨一世……再起經略,賜劍賜蟒,侑以金帛,餞以九卿,受此異數,何以仰答眷寵?

迨其初出春明,即邀有控扼山海之旨,議者已知其無意廣寧矣。

抵關之後,雖言我兵不宜浪戰,西虜不足盡信,永芳降情之叵測,廣寧人心之不固,語語若持左券。然其剛愎之性,虛驕之氣,牢不可破,以爭毛文龍功罪一事,開釁化貞,水火之形既分,玄黃之戰遂力,筆鋒舌槍,相尋不已。守備之急等閒置之,虜騎一來,錯愕不知所出。飛檄催戰,蓋曰:勝可以成吾之名,敗亦可以驗吾之言。不知封疆大臣破壞封疆,國有定律,百口何辭!廷弼試捫心一思,比之楊鎬更多一逃,比之袁應泰反欠一死。

若誅化貞而廷弼少及於寬政,不惟無以服天下萬世之心,恐無以服楊鎬、袁應泰之心矣。宜用重典,以警將來。

首先,熊廷弼辜負聖恩,而且,在再次出任經略之後,天啟帝所給予他的殊榮可謂曠世罕見,而熊廷弼不思上報皇帝的眷寵,反而因為個人的剛愎、虛驕,只顧與王化貞口舌相爭,置經略遼東的防守於不顧,致使在敵人進攻之際根本沒有任何應對,使敵人長驅直入。況且,還說出了“勝可以成吾之名,敗可以驗吾之言”,完全置國家利益於不顧,只爭個人的那一點芝麻綠豆,確實是百口莫辯。

當然,判詞雖然也明確提出,熊廷弼的許多判斷雖然是正確的,但是,作為封疆大臣,因為個人的意氣相爭致使封疆失陷,這是頂級大罪,任何功勞都不能抵償。

把熊廷弼置於死地的在於判詞上那一句——“比之楊鎬更多一逃,比之袁應泰反欠一死。”

這句話用筆如刀,是對文人出身的熊廷弼徹底的否定和羞辱。熊廷弼身為封疆大臣,危難之際以死上報君恩,在封建綱常道德體系中是天經地義的事,而熊廷弼居然做不到。楊鎬雖然損兵折將,但是他沒有棄軍而逃,袁應泰雖然平庸無能,但是,瀋陽城破卻能以身殉國,仍不失忠臣氣節。相比之下,熊廷弼只知道剛愎鬥氣,棄置四百里封疆,於法於情都不容寬貸,只能與王化貞一體同罰,判處極刑。

判決書雖然得到天啟帝批准,但是並沒有立即執行。一直到天啟四年(1624年),明朝發生了東林黨人與魏忠賢閹黨之間的政治鬥爭。一向與東林黨作對的熊廷弼被魏忠賢誣陷為東林黨人,並且編造了一本《遼東傳》,聲稱是熊廷弼為自己開脫罪責所作,把封疆失守的責任推給了天啟皇帝。這一下終於徹底激怒了天啟帝,熊廷弼的生命也就到了終點。

天啟二年六月二十五日夜,魏忠賢傳密旨執行對熊廷弼的死刑判決。

在刑部大牢裡,熊廷弼從容拜過聖旨,寫了一首絕命詩,算是跟那個黑暗的時代作別:

他日儻拊髀,安得起死魂。

絕筆嘆可惜,一嘆天下白。

熊廷弼在用這首詩表達了他最後的憤懣,是對皇帝說的,是對滿朝文武大臣說的,也是對歷史說的:今天你們殺了熊廷弼,將來有一天拍著大腿後悔的時候,已經不能讓熊廷弼起死回生了。

直到此刻,從皇帝到朝臣,還沒有真正認識到遼東失敗的原因,此時殺害熊廷弼更是錯上加錯。然而,縱然天下人都錯了,熊廷弼已經無可如何,只能寫下一首絕命詩來表達惋惜、嘆息,這一聲嘆息的含義總有一天會顯明與世。

熊廷弼這一聲嘆息,應當是已經看清了大明朝的結局,就像當年他在給萬曆皇帝的奏章中寫到的,由於朝廷不辨忠奸、不辨賢愚、不辨是非,已經誤了熊廷弼,誤了遼土和百萬人民,也將要誤國、誤天下,這一點,天下人總會明白的。

歷史證明熊廷弼的嘆息是正確的,然而,在那種政治環境中,上有天啟這樣的木匠皇帝,下有朋黨相鬥的文武百官,還有有陰狠險毒的閹豎魏忠賢,熊廷弼的那一聲嘆息又算得了什麼呢?

熊廷弼被秘密處死,頭顱被割下來,送到明朝九處邊關懸掛示眾。按照聖旨的意思,這樣是為了讓“辱國偷生、罔上不忠”的人引以為戒,這樣的顯戮與懲罰,曠古未有,聞所未聞,顯示了明朝皇帝的薄情、刻毒、狠戾,絲毫沒有一點念及熊廷弼的功勞,這正是亡國的顯兆。

更有甚者,天啟帝還下旨驅逐熊廷弼的家屬出京,魏忠賢的閹黨誣陷熊廷弼貪汙鉅萬,要抄沒追贓。

實際上,熊廷弼為人剛正,為官清廉,絕無貪墨,而閹黨卻誣陷他貪汙軍資數百萬,不僅抄沒熊廷弼本家的全部財產,連其族人和姻親家族也不能倖免。

熊廷弼的長子熊兆珪被逼索自盡,女兒悲憤過度,吐血而亡,熊廷弼的夫人曾經貴為誥命,也受到百般凌辱。

株連九族,這是秦始皇才有的暴政,而天啟帝竟然做得出來,怎麼不讓那些在邊關捨身冒死的將士寒心呢?為什麼日後洪承疇、祖大壽、吳三桂等那麼多大將背叛祖宗?將熊廷弼傳首九邊給了他們一個最深刻的警示:狐兔還未死,獵狗已經被斬盡殺絕了,誰能不為之心寒齒冷呢?

一直到崇禎二年(1629年),熊廷弼被殺害的第五年,他的人頭還掛在九邊示眾。在一些大臣反覆上疏辯白之後,崇禎皇帝才下旨,允許熊廷弼的兒子將其頭顱下葬,並且停止對其家人的迫害,不再追贓。

然而,直到明朝覆亡,朝廷也沒有給熊廷弼平反,九泉之下的熊廷弼不知有幾聲嘆息!

熊廷弼的功與過

關於熊廷弼的功與過,崇禎朝大學士韓爌在上疏中說做了詳細的分析:

第一,熊廷弼在巡按遼東時就提出,要對遼東的外患有所防備,但是,當時沒有引起朝廷的重視。十年後,熊廷弼的預言應驗。這說明,熊廷弼對遼東的形勢有先見之明,確實是難得的治邊人才。

第二,楊鎬三路喪師之後,萬曆皇帝啟用熊廷弼為經略,經過一年多時間,遼東的防守的得到加強,暫時解除了危機。不久趕上萬歷皇帝駕崩,御史言官連章參劾,迫使熊廷弼自請去職。結果,四個月後遼東失守。假如熊廷弼沒有去職,或許遼東的局勢未必一敗塗地。這說明,熊廷弼以守為主的策略是正確的,也說明他經略遼東的成效是顯著的。

第三,熊廷弼第二次出任經略,與王化貞發生矛盾。熊廷弼主張三方佈置,以守為攻,而王化貞輕敵浪戰,玩師無功。可是,由於熊廷弼與廷臣矛盾重重,多數人都支持王化貞,對熊廷弼所說的玩師必敗,奸細當防,沒有人認真對待。王化貞手握十三萬重兵駐守廣寧,廣寧不戰而潰,熊廷弼以五千人在右屯根本無力支持,只能與王化貞一起潰敗。

熊廷弼的經歷來看,他的觀點、意見基本都是正確的,只不過由於朝廷存在黨爭,熊廷弼又性格剛強,氣量狹小,不能容人,跟許多人都有牴牾,使得他總是受到輿論的攻擊,最後導致他的正確意見也不能被廣泛接受,才因為經撫不和造成了廣寧之敗。

廣寧潰敗之後,如果熊廷弼放下意氣之爭,死守右屯,捐軀殉國,也堪稱節烈。即使退一步講,如果熊廷弼能在寧遠、前屯、錦州、義州一帶收拾殘局,仍然可以圖桑榆之效,不至於因封疆失守獲死罪。

可是,熊廷弼竟然風聲鶴唳,還沒看到後金的人馬,就下令棄守山海關外據點,與王化貞一起撤回山海關,這就是他的私心作祟。

熊廷弼以為,廣寧之敗早在他預料之中,他曾多次告誡王化貞固守廣寧,不要輕信李永芳之流,不要寄望於蒙古諸部,更不要輕敵浪戰,而王化貞卻大言僨事,不聽熊廷弼的意見,因此,如果朝廷追究廣寧之敗的責任,熊廷弼的罪責應當比王化貞減低一等。而正是這種私心短見,最終導致了熊廷弼與王化貞一體問罪,而輿論對他被殺也沒有給予同情。

韓爌這番分析,是為了勸諫崇禎皇帝對熊廷弼給予寬恕,雖然許多話不能講明,大致對熊廷弼算是一個公允的評價。

《明史》在《熊廷弼傳》之後的贊中評論:惜乎,廷弼以蓋世之才,褊性取忌,功名顯於遼,亦隳於遼。假使廷弼效死邊城,義不反顧,豈不毅然節烈丈夫哉。廣寧之失,罪由化貞,乃以門戶曲殺廷弼,化貞稽誅者且數年。國步將移,刑章顛覆,豈非天哉。

明朝國運已衰,刑殺顛倒黑白,這是熊廷弼被冤殺的原因,也是明朝滅亡的原因。熊廷弼生在那個黑暗的世代,雖然有曠世奇才,奔走疾呼,知難而進,終難衝破明朝的政治體制,也就不可能以一人之智拯救那個江河日下的朝代,他生命中的最後一聲嘆息,或許就是歷史的一聲浩嘆。

明朝若始終信任熊廷弼,遼東不會一敗塗地,殺熊廷弼也是自毀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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