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6 蘇州“香山幫”:傳承的危機和轉機

蘇州“香山幫”:傳承的危機和轉機

葉聖陶先生曾評價蘇州園林:遊覽者無論站在哪個點上,眼前總是一幅完美的圖畫。

在“一丘一壑自風流”的傳統園林中,幾乎是“無園不山,無園不水”。皇家苑雖備受推崇,但私家園林也是片石芍水俱有情。蘇州園林這座集中國古典園林造詣精華的私家花園,無論是從佈局擘劃,還是從建築營構來看,都誠然是中國園林建設的典範。

與吳地文化一同成長的,除了流芳千古、令人稱奇的蘇州園林,還有一幫巧奪天工的園林建築者——香山幫匠人。在吳地文化滋生蔓延的二千五百年裡,他們的血液深深融入吳地的每一寸土壤。

燦爛的古吳文明,為這一地區的匠人們提供了施展技藝的舞臺。從棟樑之美到意境之妙,從雕鏤刻畫到佈局擘劃,從亭臺樓閣到廳堂屋舍,每一方設計與建造都透著點精妙的味道。人遊園中,經意或不經意間,一個既懂技術、又懂藝術的工匠大師便劃破時空,撲面而來。他或許在堆砌著一磚一瓦,或許在取景畫框,雕刻著漏窗紋樣,他們從歷史中向我們走來,又早已成為超越時代的存在。

藝術與技術註定是需要互相碰撞,互相激發的。吳地土地肥沃、氣候溫潤、山川秀麗、物產豐富,是著名的“魚米之鄉”。太湖沿岸又多產岩石,叢林間枝葉茂密,陽澄湖畔的細泥適宜燒製優質磚瓦,大自然的環境為蘇州園林的建成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建築材料,為“香山幫”走向成熟提供了物質基礎。

吳地山水孕育了“香山幫”,其工匠最為擅長建屋造樓、塑景構園、疊石理水,鼎盛時期,“香山幫”工匠多達五千人。但從80年代後期以來,“香山幫”只剩下老一輩的本土工匠仍在從事園林古建營造修繕,年輕人很少願意從事一線工作,加上傳統匠人收入偏低,傳統技藝出現了後繼乏人的困難局面,非遺瑰寶“香山幫傳統建築營 造技藝”面臨著失傳危機。

走近“香山幫”

蘇州的機遇始於春秋戰國末期。公元前560年,吳王諸樊遷都姑蘇,城市逐漸繁盛起來了。不過,真正將蘇州建成與各大國都相仿、具有相當規模的是吳王闔閭。當他率兵伐楚見識了楚國的絢麗文化後,歸來姑蘇,便在姑蘇山建立姑蘇臺,臺下闢百花洲、長洲苑,還開了通向吳都胥門的九曲路,又在石城山造了樂宮,頗有一番“開新區”的架勢。但令人惋惜的是,這大部分宮苑,都在越國滅吳時,化為一片焦土。

轉機出現在隋唐時代。公元605年,隋煬帝下令開鑿京杭大運河,這一條水上交通大動脈,打通了南北兩地的運輸瓶頸。這對沿經的魚米之鄉——蘇州城的發展十分有利,於是村落漸多、人煙漸密,文人雅客紛紛來此,寄情山水。唐代詩人杜荀鶴有《送人遊吳》詩云:“君到姑蘇見,人家皆枕河。故宮閒地少,水巷小橋多”。

等到了宋朝之後,蘇州的發展就更為興旺。明中葉以來,吳地為全國經濟最發達的地區,蘇式手工藝、蘇州園林都呈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以歷史最悠久的滄浪亭為例,始建於北宋,自康熙三十四年(1659)宋犖重修以來,“略似公共性園林,官紳燕宴,文人雅集,胥皆與此,宜乎其設計處理,別具一格”。

彼時,蘇州城內私家園林和庭院達到280餘處。“凡諸亭、欄、臺、榭,皆因水為面勢”的拙政園;傍水構築,旁池築臺,各式亭子,別用風趣;“一徑抱幽山,居然城市間”的滄浪亭;蒼樹盈鬱、修竹飄逸,盡顯蒼然林野之氣,“居士高蹤何處尋,居然城市有山林”的獅子林;“石幢一尺桃花雨, 便有紅魚跳綠萍”的怡園,園內花窗百態,將尋常景色映襯得旖旎多姿。蘇州園林迎來了最輝煌的時期。

蘇州園林的盛名催化了“香山幫”工匠的產生,在經過近一千五百年的自我琢磨與不斷實踐後,自明代開始,“香山幫”開始聲名遠揚,成為以吳中香山為中心,包括周邊花墩、外塘、水橋、鬱舍、舟山等諸多自然村能工巧匠的行業性集群性團隊。

蘇州“香山幫”:傳承的危機和轉機

1955年園林修建隊維修西園假山

明代匠人蒯祥,是“香山幫”的鼻祖,建紫禁城、天安門,修皇宮,一件件豐功偉績讓他被譽為“蒯魯班”,先後受到明朝四位皇帝的重用。近代香山幫姚成祖編撰的《營造法原》被譽為“南方中國建築的唯一寶典”。“蘇派建築寶典”改變了工匠技藝依賴手教口授的傳統。

在幾個世紀的傳承中,香山幫還湧現了許多幾代人薪火相傳的匠人世家;出生於木作世家的陸耀祖,從小得到父親陸文安親授,長期一起工作,在傳統建築的大木作、小木裝修方面系統地得到繼承,現為蘇州風景園林投資發展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蘇州園林集團)“木作首”;而出生於匠人世家的薛林根,父親是現代香山幫名正言順的傳承人薛福鑫,傾注一生於對古典園林的保護,薛林根繼承父親衣缽,將古建修復傳承至今,代表作品有蘇州滄浪亭、怡園藕香榭、西園湖心亭、西園大雄寶殿修復等,現為蘇州園林集團“水作首”。

香山幫匠人,不但技藝高超,而且工種齊全,分工細密。例如木匠分為“大木”和“小木”。大木從事房屋樑架建造,上樑、架檁、鋪椽、做斗拱、飛簷、戧角等。小木進行門板、掛落、窗格、地罩、欄杆、隔扇等建築裝修。小木中有專門從事雕花工藝的(清以後木工中產生了專門的雕花匠)。

木雕的工藝流程有:整體規劃、設計放樣、打輪廓線、分層打坯、細部雕刻、修光打磨、揩油上漆。除了分工細密外,香山幫工具也是很先進的,例如木匠用的鑿子分手鑿、圓鑿、翹頭鑿、蝴蝶鑿、三角鑿五種,而每一種又有若干不同尺寸或角度的鑿子。

“香山幫”的營造技藝,有獨到的講究,其建築特點通常是色調和諧、結構緊湊、製造精細、佈局機巧。從虎丘“斷梁殿”的建造就可以看出,建築技術採用了菩薩頂、棋盤格、琵琶吊、斗拱等工藝。數百年前就能建造如此精妙機巧的無樑殿,足以看出香山工匠的高超建築技藝。

大師們的江湖傳說

“香山幫”建築營造技藝源於數千年來多元文化碰撞激盪,經過趨同、變遷、裂解及再生等過程,最終形成了將建築藝術和建築技術融為一體的香山幫建築風格,成為眾多建築流派中的傑出代表。以蘇式建築為代表的香山幫,被奉為中國古老建築藝術的瑰寶之一,迄今為人所津津樂道。

“香山幫”能夠保持歷久彌新的關鍵就是,其匠人不僅能適應不同年代高難度建築工藝的需求,還能將歷代工匠的技術傳承與創新代代相傳,並且發揚光大。香山幫營造技藝最早發自民間,而後走向宮廷,最後又走回民間。從平民走向精巧,又從精巧復歸民間,香山幫的傳承發展也是整個中國傳統營造技藝發展史的生動寫照。

作為吳文化的產物,香山幫歷史上曾湧現過不少大師,如蒯祥和姚承祖、塑聖楊惠之等。但受到“重道輕器”思想的影響,坊間對於匠人的描述卻是少之又少,即使像蒯祥這樣的建築名匠,歷史上對他的描述也不過只有寥寥數筆。更何況更多燦若星辰的民間匠人,能真正留下名字的少之又少。幾百年裡,人們口口相傳這些名字背後的故事,很多人都成為江湖的傳說,但他們的確都是香山幫工藝的傳承者。

蘇州“香山幫”:傳承的危機和轉機

尼克松總統參觀“明軒”

香山幫中的頂尖匠人,某種程度上,不只是一個會揮舞刀斧的手工作者,還得是懂得天文地理人文美學的博學之士。現代人們傳統觀念中,把他們等同於那些賣漿引流者那樣的社會階層。但恰恰相反,在香山幫匠人生長的那個時代,他們卻有著特殊的受人尊崇的社會地位,非一般人能勝任。

“從前的匠人學問很高。”國家級非物質文化傳承人陸耀祖是地道的香山人,高祖父即為木作,在嘉興開有作坊。陸耀祖的太公是一名文化人,曾經讀過十年私塾,準備試舉,本來可以考取功名,後因時至晚清沒考成,於是太公選擇了木匠為業,並且在這個行業耕耘畢生。陸耀祖的太公曾參與過民國時期獅子林的修建,完工的時候正73歲。“當時我父親13歲,還跟著他做學徒。”

陸耀祖的父親陸文安,十三歲就跟隨叔叔學藝,在參加東山雕花樓的營建中被稱為“小輩英雄”。陸耀祖從小得到父親的親授,並長期在一起工作,在傳統建築的大木作、小木裝修方面系統地得到傳承。陸氏家族中有多人都是香山幫匠人,參與過東山雕花樓和席家花園等多個蘇州園林項目的建造。

“香山幫”工匠對於收徒承衣缽之事很重視。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香山幫”工匠的傳承體系有以下兩種形式:家族之間的世襲罔替和擔保入行的師徒傳承。

家族傳承,指後繼者為有血緣關係的家庭成員或家族成員,“香山幫”大多選擇“子承父業”的家族傳承模式。香山幫匠人薛老薛福鑫出生於良好的匠人世家,哥哥薛鴻興的技術傳承自舅舅朱祥慶,朱祥慶學藝於表舅姚承祖。少年薛福鑫有著極強的學習能力,能夠雙手各自同時畫龍,而且兩條龍都一筆畫完。

薛林根15歲那年輟學,跟著大伯薛鴻興和父親薛福鑫學習古建技藝。父親告訴薛林根,不做則已,做就要做到最好。秉承著這一觀念,薛林根在古建方面斬獲多種獎項。薛林根的兒子薛東,畢業於同濟大學,如今從事古典園林建築設計工作。家族的世襲罔替中,不僅有父子的傳承,還有舅甥的延續。陸耀祖師從父親陸文安,現又將技藝傳給外甥。

擔保入行的師徒傳承。“香山幫”流傳至今,和其他手工藝行業一樣,有著拜師學藝的習俗,按照三年出師的規矩,學徒的年齡不宜太大,而且正規的拜師儀式中,必須邀請到一位中保人,為師徒之間搭建關係橋。除了介紹雙方認識之外,中保人還需要承擔擔保責任。一旦師徒關係正式確立,中保人對學徒學藝期間的行為要負責任,包括造成經濟損失的賠償。所以中保人需要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的人擔當。

“這項技藝被慢慢邊緣化了”

香山幫依靠獨門秘技立於江湖,餬口四方,在二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香山幫營造技藝和文化傳承就是通過工匠父帶子、舅帶甥、親帶親、鄰帶鄰等方式代代相傳。沒有這樣的傳承,也就沒有香山幫獨特的建築工藝。

這樣的傳承組合在不同年代和時期,有著不同發展趨向和結果。香山幫工匠營造興衰歷史亦如潮漲潮落,起起伏伏。

清光緒初年,香山幫工匠在蘇州城鄉成立了建築業的作坊,兼做建材生意,那段時期,香山幫營造業務低迷,匠人農耕之餘從事本業。至民國中期,蘇州吳縣東山、木瀆、光福、相城等集鎮,先後出現水木作坊和營造工廠。《吳縣城鄉建設志》統計,當時吳縣城區和東山、木瀆、滸墅關等幾個集鎮,香山幫工匠人數在兩千人以上,佔當時全縣建築工匠總數的60%,凡吳縣境內的大型建築,都有香山工匠參加施工,一度呈現出香山幫復興的局面。

民國時期,吳縣還有營造業同業公會,參加會員共有五百六十一家,其中鄉鎮二十四家,城區四百九十一家,東山是營造廠最集中的鎮區,大小營造廠、水木作有二十處之多。根據工程量大小,各營造廠、水木作坊的僱傭人數在二十到二百人不等,香山幫一代宗匠姚承祖承建席家花園時,工人在一百人以上。但好景不長,到1940年代後期,社會經濟衰退,營造廠與水木作已是隻能僱用三五人,承建一些維修工程了。

1950年代初,蘇州市園林管理處組織民間的能工巧匠,陸續修復了留園、拙政園、虎丘、怡園、滄浪亭、獅子林等園林。這一次修復工程規模較大、技術要求較高、聚集人才也較多,可以說是對散落民間的香山幫工匠的一次大點檢,也匯聚了後來蘇州園林集團的主要老匠人,為香山幫建築技藝的傳承打下了基礎。這一次大規模修復工程後,蘇州建立了專業園林修建隊。1979年,蘇州古典園林建築公司(蘇州園林集團前身)承接了美國明軒的建築工程。明軒建於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佈局設計吸取蘇州古典園林網師園殿春小院的精華,建造精巧完美,是境外造園的經典之作,被譽為中美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永恆展品,併成為我國園林出口的第一例,開創了“園林藝術”出口外貿的先河。此後,蘇州園林集團陸續承擔了50多個海外園林建設任務,香山幫工藝、蘇州園林文化成為對外交往的中國名片和民族文化的世界品牌。

蘇州“香山幫”:傳承的危機和轉機

新加坡毓秀園

香山幫重新煥發生機是在1980年代,蘇州鄉鎮兩級的鄉鎮建築隊紛紛成立,加上農村的單幹個體戶,單單吳縣一地就有2萬2000多建築領域從業人員活躍在市場經濟第一線。一批香山幫工匠勇於挑起傳承傳統建築營造技藝大梁,開公司找項目,南上北下。在中國的很多省份都會遇到蘇州古建施工隊、建築公司。

改革開放後中國經濟重現活力,建築產業興起,香山幫匠人群體重回歷史舞臺。2006年5月,香山幫傳統建築營造技藝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09年9月,蘇州香山幫傳統建築營造技藝作為傳統木結構建築營造技藝入選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近年來中國城市化的迅猛推進,也催生了對古建工藝的需求,對古建工匠的需求越來越大,但事實上從1980年代後期以來,傳統古建技藝就開始出現後繼乏人的端倪,真正掌握香山幫營造技藝精髓的傳人越來越少。現在,香山幫傳統建築營造技藝仍保留得較為完整的僅存四家,陸家耀祖為其中的一家,香山幫營造技藝在蘇州的國家級傳承人也唯有陸耀祖和薛林根兩人。

“這項技藝被慢慢邊緣化了。”陸耀祖也並不諱言,“香山幫”面臨人才斷層的挑戰,年輕一代有更好的職業選擇,很少願意去學習傳統的建築工藝,並以此為業。而全國各地各類打著香山幫工藝旗號的建築公司、施工隊頻頻出現,技藝水平參差不齊,影響了香山幫營造工藝的形象。

傳承是一個終極目標

“香山幫傳統營造技藝面臨著後繼乏人的困境,亟待搶救性保護。”蘇州園林集團黨委書記、董事長、總經理沈偉民有些憂心忡忡。他接觸的國家級、省級大師大多已是高齡老人。而他眼裡的這些大師身上的香山幫營造技藝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瑰寶,如何採取措施對香山幫傳統建築技藝加強保護,確保其傳承體系的存在,不斷培養出一代又一代的香山幫工匠,已成為一個放在當代古典建築人面前的重要問題。

“讓人振奮的是,國家大力倡導文化自信、工藝自信,2017年以來,中央和省市專門下發了一批針對傳統文化、傳統工藝以及非遺傳承保護的文件,其中很多條款幾乎就是為香山幫傳統營造技藝的傳承保護量身定製的。”沈偉民介紹。

“推動香山幫營造技藝傳承工作是一項系統的、長久的工程,非一時可為,也非一蹴可就,而且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但蘇州園林集團作為香山幫傳統營造技藝一脈傳承的主體,又身為國企,我們做好這項工作責無旁貸,有一種天然的使命感和責任感。”

香山幫千人以上的隊伍中,出現類似姚承祖、陸耀祖、薛林根這樣的頂級大師,只能是極少數。能成為香山幫大師既取決於其文化水平、領悟能力和師承門派等各種因素,也看其鑑賞能力和學習能力,這兩樣都需要後天養成。

香山幫營造技藝師承工作的第一步是做好大師代際傳承的體系設計,“做到從國家級、省級、市級傳承人的金字塔式傳承體系,老中青人才梯度銜接,各個層次才能對接順暢。”蘇州園林集團制定了《香山人才培養計劃》,2019年投入1000萬元專門用於香山幫人才隊伍的培養。

蘇州“香山幫”:傳承的危機和轉機

首批28名學徒拜師現場

今年4月,在省、市領導和專家學者的見證下,蘇州園林集團舉行了陸耀祖、薛林根、鍾錦德三位國家級大師和十位省市級名師的傳統收徒儀式,首批28位學徒納入門下,其中有近一半都是“90後”。“通過緊密的言傳身教和產訓結合,可以讓徒弟們儘可能多地學到真本事。初定的五年目標是要培養十位國家級、二十位省級、三十位市級的香山營造技藝大師名師名匠。”沈偉民也坦言,實現這一目標有難度,但對香山幫營造技藝來說,傳承是一個終極目標,唯有傳承,技藝才能發揚光大,唯有傳承,工匠精神才能得以發展。而在傳承和發展中,便能順利地解決吳地傳統工藝傳承斷層的困境,以人才為根本,推動蘇州園林建造行業形成一條完整的產業鏈。

蘇州市國資委副主任鬱海明說,“香山人才培養計劃”的實施無疑將提升蘇州園林集團的核心競爭力,為企業持續高質量發展奠定基礎。同時,更能進一步傳播香山幫和蘇州園林文化,用實際行動踐行新時代工匠精神和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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