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2 張愛玲《怨女》:活在他人的眼中,迷失自我,是人生最大悲劇

張愛玲《怨女》:活在他人的眼中,迷失自我,是人生最大悲劇

文丨卿心君悅

張愛玲的《怨女》,被譽為“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多數人認為她的這篇作品是對早期作品《金鎖記》情節的拓展與延伸,但我更願意相信,這兩篇作品都是相對獨立的鮮活生命。

張愛玲《怨女》:活在他人的眼中,迷失自我,是人生最大悲劇

作品之間或許會存在一定的相似情節,但這種相似換種角度也可以理解為:在同一世界不同時空與地點下的相同悲劇。

畢竟,在這世界上,相似的人很少,但相類似的錯誤,並不少見。

張愛玲《怨女》:活在他人的眼中,迷失自我,是人生最大悲劇

“越美麗,到了這時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連旁邊看著的人,往往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論出身高低,總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應當說不可測,她本身具有命運的神秘性。一旦結了婚,就死了個皇后,或是死了個名妓,誰也不知道是哪個。”

這是張愛玲在《怨女》中,對主人公柴銀娣最初在婚姻選擇時心理的描述。

“孤王酒醉桃花宮,韓素梅生來好樣貌”,夜晚醉酒的木匠無意哼唱到《斬黃袍》這一段時,想到了街坊鄰居“麻油西施”柴銀娣,她就是他眼中“韓素梅”般的存在。

柴銀娣,是一個美麗又伶牙俐齒的女子,她愛美且懂得如何去美,就像作品中描述的,她能感覺到眉心的那一點“紅”,可在他人眼中為她的美增添多少的“俏皮”,所以一到夏天沒有不在眉心“揪痧”的時候。她的美不是嫻靜的,帶著一絲潑辣,在木匠對她有輕薄舉動時,市儈粗俗的髒話也是隨口而出且連綿不絕。

柴銀娣在她父母去世以後,隨哥哥柴炳發及嫂子居住在一起,平日裡幫忙打理哥哥的麻油店,她雖貌美如花,垂涎美色的人居多,但因她的性格到18歲仍未訂婚,哥哥對她的婚事也未曾急迫,父母去世後,妹妹的婚事需要哥哥來操辦嫁妝,為此也情願拖下去。去年哥哥也曾為她提過一門婚事(王家,在八仙橋開了爿分店),因她拒絕而不了了之,不久,她嫂子認識的一個吳家嬸嬸(曾在姚家當過傭人)又為銀娣做了一個媒,提議讓她做姚家二爺的姨太太,姚家是官宦之家,不過姚家二爺是個瞎子,在銀娣的堅決拒絕下,此事才得以暫緩,不過對這門親事,哥哥炳發及嫂子卻是頗為認可的,原因大概就是作品中描述的那樣: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從來沒想到在她身上賺筆錢,一直當她是賠錢貨,做二房至少不用辦嫁妝。”

銀娣對這門婚事的拒絕,在一定程度上也讓她與哥嫂之間多了一絲“不一樣”的氛圍,其實在她心中早有一個較中意的對象——對面藥店裡的夥計小劉,他個子高高,眉清目秀的,又與外婆家是一個村的,頗為知根知底。但是小劉的膽子在她看來怯弱了些,沒有藉此機會多來柴家走走,表示心意的手段又是偷偷摸摸的(她幫嫂子去藥店配藥時,小劉偷偷的送她一包白菊花)。

其實,她對於小劉的情愫是有些矛盾的,就像在作品中銀娣深夜看到藥店時的那份心境描述:

“不知道怎麼感到一種悲哀,心裡倒安靜下來了。”

或許這一份悲哀,是對未知前路的感嘆,而那份安靜,卻又是他能給予她最大的安慰。也是對他的這種情愫,讓她得知小劉母親拜託她外婆前來提親時,讓她在喜悅中若有所失:

“她不必再想知道未來,她的命運已經註定了。”

只不過註定的命運,未必真是她心中所盼,尤其是這次外婆前來找哥哥談及她婚事時突發的感受。她外婆家很窮,母親去世後,全憑哥哥炳發接濟,每次看到外婆時總會莫名覺得難過,這次外婆與外公一同前來,她一如往常的拿出飯給他們吃,二人各吃了“三碗硬飯”,每碗飯都按外婆的要求“撳的重點”(摁的很實)。在對外婆家的同情下,對曾經期待的婚事,產生了猶豫:

“小劉不像是會鑽營的人。他要是做一輩子的夥計,她成了她哥嫂的窮親戚,和外婆一樣。”

如果和小劉結婚,很可能未來的生活就是回到鄉下和他母親一同種菜,他的家境不好,又不像“有出息”的人,她擔心以後生活的艱辛困苦,更怕因此而招他人非議,說她辜負了自己的美麗。由此,銀娣用謊言讓外婆暫且回去,而就在當晚,吳家嬸嬸再次前來說媒,在吳家嬸嬸的渲染下,嫁給姚家成為了一件極為難得,又值得他人羨慕眼紅的事情。

在吳家嬸嬸的言語中,姚家老太太給二房挑選姨太太是要當家的(等同於正房太太),同時進姚家的兒媳,出身、樣貌都要上佳,如同姚家兩位少奶奶,一個是馬中堂的小姐,一個是吳官保的女兒,樣貌出身皆俱佳,而且最主要的是在吳家嬸嬸的描述中,他人都說二爺是姚家兄弟三人中最好的一個。在隔壁屋旁聽的銀娣在當天特殊的心境下,已經逐漸的接受了這門親事。原因許是想逃離未來困苦的生活,許是想成為像姚家大少奶奶及三少奶奶那般人物,許是因自己的樣貌被挑選到姚家也能滿足內心的某種需求……但無論何種原因,其中或多或少都受到一個關鍵的原因影響著:

在意他人的看法

至於姚家二少爺眼瞎的事實,在各種情緒的相互影響下,對銀娣的影響已經很淡了,甚至於在她想來,即便不如吳家嬸嬸描述的那般好,但也未必會差太多,哪怕這僅是自我安慰:

“媒人的話怎麼能相信,但是她一方面警戒自己,已經看見了他,像個戲臺上的小生,肘彎支在桌子上閉著眼睛睡覺,漂亮的臉搽得紅紅白白。”

她幻想著未來的生活是那般的美好,或許一切都會像是在戲臺上一般,腳下的電燈,舉動間音樂的伴奏。至於與小劉的情感,那都是命中註定的,她心中曾存有的猶豫這一刻變得堅定起來:“沒有錢的苦處她受夠了。無論什麼小事都使人為難,記恨。”

只是,結果真會如銀娣所想那樣嗎?若真如想象中那般美好,或許柴銀娣就很難成為《怨女》中的主人公,她“怨”的程度也不會如此之深,而導致一切悲劇的起因,結合整部作品來看,這次婚姻的選擇要承擔主要的責任。

銀娣與姚家二爺的婚事,最先不如意的是婚禮,婚禮冷清聘禮稀少,讓她在男方親戚及傭人面前抬不起頭,這已經打破了最初對這段婚姻的期盼,隨後在回門一事上又出現了風波(起先不同意,在銀娣與姚二爺溝通後才勉強達成)。回門當天哥哥炳發看到姚二爺時大吃一驚

“他是由傭人背出來的,前雞胸後駝背,像有氣喘,眼睛又瞎”,嫂子看到這一幕後也十分失望但“木已成舟”婚事已定只好安慰銀娣道:

“姑奶奶不要難過。姑爺雖然身體不好,又不靠他出去掙飯吃,他們這樣的人家還愁什麼?姑爺樣樣事靠你照顧他,更比平常夫妻不同。姑奶奶向來最要強,別人眼紅你還來不及,你不要傻……明年你生個兒子,照他們這樣的人家,將來還了得?你享福的日子在後頭呢。”

未來的事,很難慰藉眼前的困境,至少此刻嫂子口中的“別人眼紅”卻與事實不符,周圍鄰里得知銀娣的這個婚事後,換來的卻是大家心口不一的“微笑”,尤其是那些她熟知的人,木匠以及藥店的小劉,而這些對於銀娣這個特別在意他人“眼光”的人來說無疑是莫大的傷害:

“她認識的人全在這裡——鬧哄哄的都在她窗戶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陽光裡。她恨不得澆桶滾水下去,統統燙死他們。”

但身上的“怨氣”真的應該發洩在他人身上嗎,並不能,甚至於這種結局的產生,她也怪不得別人,全在於自己。

這就像張愛玲筆下《傾城之戀》中白流蘇最後的“惆悵”,《連環套》中霓喜最後的“破碎”,《第一爐香》中葛薇龍最後無聲的“哭泣”等一樣,導致這些錯的起因,無法去怪罪他人,因為所有的一切皆是自己的選擇,但略微不同的是柴銀娣更在乎他人的眼光與看法。

在《怨女》中,活在他人的眼中,是導致銀娣在婚姻選擇上出現悲劇的主要原因之一

柴銀娣的婚姻之選,表面來看是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脫離貧困潦倒的環境,可細細品味卻又能發覺,她的做法實則源於他人的眼光,擔心他人會“貶低”她的婚姻選擇(若選擇藥店小劉,辜負自己的美貌),擔心未來成為哥哥與嫂子所“厭棄”的窮親戚(受外婆處境的影響)……為此她一想到藥店的小劉時,總會伴有猶豫的心理,乃至最後小劉已在吳家嬸嬸二次說媒前提親卻發展成她與小劉“命中註定”無法在一起的淒涼。

柴銀娣,未必多在意姚家的優越生活,更多的還是在意他人對她婚姻選擇的評判。

莊子在《知北遊》中曾說道這樣一段話:“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除了旨在說明人生短暫之外,也有意在提醒珍惜生命中每一次選擇的味道,這如同喬布斯說的:“你的時間有限,不要為別人而活”,短暫的人生,每一次選擇都是至關重要的,無論對錯,至少不要因為他人的“眼光”而干擾自己的選擇。

實際上,在現實生活中,類似柴銀娣這種狀況的人並不少,無論是在婚姻、工作、未來之路等等的選擇上,還是因為長輩、好友、身邊種種人的干擾下,建議可以參考,但選擇仍需自己去做,要知道很多時候,他人無法為你的人生負責,但自己要愛惜自己。

張愛玲《怨女》:活在他人的眼中,迷失自我,是人生最大悲劇

“她也在演戲,演得很高興,扮做一個為人尊敬愛護的人。”

這是張愛玲在《怨女》中,對去浴佛寺為姚家老太爺做六十歲陰壽時,姚家二奶奶柴銀娣在途中情形的描述。

對於姚家老太太來說,柴銀娣的可取之處,除了可照顧二爺生活外,其餘的應該只有那一分美貌而已:

“老太太最得意的是親戚們都說她的三個媳婦最漂亮,至於哪一個最美,又爭論個不完。”

但是這一分美貌,卻並沒有讓銀娣在姚家得到少奶奶應有的待遇,否則也不會出現短暫的在外途中,高興地扮演著“一個受人尊敬愛護的人”,在外人眼中營造出了一種“成功”,併為了這份莫須有的“成功”洋洋自得。掩蓋在這份“虛榮”背後的淒涼,是銀娣嫁入姚家生活後的種種不順。

嫁入姚家後,給銀娣配備的傭人數量與其他兩房是一樣的,只不過為了湊數把“這房派到那房,沒人要,因為愛吃大蒜,且禿頂”的老夏媽分配給了她,二房在姚家的地位不高,以致於其他房的丫頭臘梅可以“後來居上”的奪走老夏媽為銀娣打的熱水壺,甚至還敢對老夏媽打趣二奶奶銀娣:

“廚子現在不知道在哪兒買油。在別處買二奶奶不生氣?”

姚家老太太除了在銀娣剛進門時,有過一段“客氣”的時間,不久之後,就開始變得冷淡,甚至有時還會因為些許小事對其冷嘲熱諷,姚家老太太曾是官宦之婦,寡婦當家多年,平日裡除了恪守著一些“老規矩”外,處世風格頗有老太爺鼎盛時頤指氣使的風範,銀娣與這種家風格格不入,也或許是在姚家人心中,她也從未真正的進過他們的眼,對此最好的佐證,就是她與另外兩房少奶奶的微妙氛圍:

“她們兩妯娌自己一天到晚開玩笑,她說句笑話她們就臉上很僵,彷彿她說的有點不上品。”

身處在家庭的這種氛圍之中,對於一個過分在意他人眼光的女人來說,是十分殘忍的,她從未享受到曾幻想能得到的“待遇”,唯一的特權或許僅是對傭人的咒罵,而傭人對此舉心中也存有一定的憤然,只是表面漠不做聲。

張愛玲《怨女》:活在他人的眼中,迷失自我,是人生最大悲劇

△《怨女》劇照

銀娣與丈夫的關係也很微妙,他的丈夫長期臥在床上,其實他除了眼瞎以外還患有軟骨病,終日吸食鴉片,據說是患有哮喘的緣由,實際上可能更是為了填補內心“意難平”的空虛,他對家裡的事漠不關心,向他提及大爺與三爺從家族賬上支錢的事情,他也沒有任何態度:

“他反正有錢也沒處花,樂得大方。也許他情願只夠過,像這樣白看著繁華熱鬧,沒他的份,連她跟著他也像在鬧市隱居一樣。”

他的存在沒有為銀娣提供任何便利,更沒有滿足她任何一絲的“需求”,無論是心理的,身體的,他人的,還是自己的。不僅如此,反而有時還會成為他人名為讚許實為諷刺的對象:

“不像你跟二爺恩愛夫妻。”

真的恩愛嗎,他們與銀娣心知肚明。如果說她與丈夫姚二爺的夫妻關係微妙的話,那麼她與姚三爺的關係就更加微妙了,在姚家除了丈夫及傭人外,她平常能接觸到的男性唯有大爺與三爺,大爺一心向“上”,對銀娣這般的存在是不屑一顧的,因此唯有與三爺的關係為近,甚至於偶爾互相間可以任意的“嬉鬧”。

張愛玲在《怨女》中說過這樣一段話:

“她到現在才發現那真空的壓力簡直不可抵抗,是生命力本身的力量。”

乍一看,這句話會有些突兀,或是不知所云,但實則是銀娣後期對“寂寞空虛”的一種感悟,她以為有些寂寞與空虛是可以扼制或忽視的,卻發現有時發自內心的慾望很難抑制。真的不可抵抗嗎?也並未如此,但首先要真正讀懂心中的“慾望”,而後還要正當的疏導或化解,後期銀娣的感悟都有些片面,何況在那之前的銀娣了。正是由於她內心的一絲慾望,讓她莫名的對姚三爺產生了些許情愫。

這份情愫在與姚三爺的嬉鬧中生長,在姚三爺刻意而為的“曖昧”氛圍中滋生,在一次嬉鬧中,他讓銀娣唱個歌,這讓銀娣誤認為是對她有某種特殊的關注,當時沒有唱,隨後一晚她暗自偷偷的唱給了他,只是二爺聽到後無意的言語透漏出對她真實的看法:

“這個天還有人出來賣唱。”

銀娣唱的歌是《十二月花名》,其中透露的是女子發自內心深處對幸福的渴望,這首歌出自她的口中時,卻又是另一番味道,可能更多的是寂寞伴隨而來的空虛,而這或許也是姚三爺樂於與她“嬉鬧”的一部分原因吧。

銀娣與姚三爺的關係未完待續,隨著時間的發展,銀娣對丈夫姚二爺的最後一絲“良知”逐漸的消磨殆盡了,當他讓銀娣幫助尋找他那串“最喜歡的桃念珠”時,銀娣的舉動已經暗示著內心的改變:

“她走到五斗櫥跟前,拿出一隻夾核桃的鉗子,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把念珠一隻一隻夾破了。”

不久,銀娣為姚二爺生了一個男孩,彷彿預示著她嫂子的話短暫成真,她的處境開始變好了,姚家老太太對她又開始了重視,但隨之而來卻是另一番苦惱——銀娣家中要為她的孩子準備滿月禮,這是關乎顏面的事情,她要憑藉此來翻身,而重任就要落在哥哥炳發的身上了。

但難處在於,他哥哥與嫂子不管是早已“商量好了”,還是真的無處籌錢,“滿月禮”成為了一件棘手的事,他們提議銀娣去找老太太尋求幫助,但是銀娣認為並不妥,一是老太太的喜歡是靠不住的,這很可能會為以後埋下隱患,二是老太太多年遠離“喧鬧市井”,不瞭解外面的市價,給的錢不會多,家裡安排人去買只會“粗糙”,自己去買又會被有心人怪罪他們不會買東西,不上臺面……隨後他們又提及讓銀娣去找姚二爺求助,也被她否決,她這一刻有些“怨”哥哥與嫂子:

“她這時候剛生了兒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勁硬挺過去,處處要人家特別擔待,誰拿你們當正經親戚?她恨他們不爭氣,眼光小,只會來逼她。”

可即便這樣,為了自己的顏面與未來的生活處境,她摁下了心中的憤懣與怨恨,偷偷的讓嫂子把自己“頭面”裝在哥哥帶來裝飯的“提籃盒”帶出去,短期當掉去買滿月禮,這件事情看似圓滿的度過,但並未達到預期的效果,反而被一些人暗自嘲諷: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籃盒拿出拿進,誰曉得裝著什麼出去?”

恰在這個時候,對銀娣更為不利的事情發生了,三奶奶想要重新穿的一朵珠花意外丟失了,沒有人懷疑真正偷盜者姚三爺,都把矛頭指向了二房:銀娣與她的嫂子,事實無人去追究,風波也被老太太壓下,但是造成的影響卻讓銀娣在姚家的處境更為艱難——尤其是這個對他人眼光尤為在意的女人。

兩個月後,一切看似風平浪靜,浴佛寺一行,讓銀娣一度獲得姚家以外路人的羨慕,她努力的扮演著二奶奶應有的儀態,無人提及她的丈夫姚二爺,她喜歡這種感覺,這是曾經期待的樣子:

“她喜歡出去,就是喜歡做三個(姚家少奶奶)中間的一個。”

那天,姚三爺是最後到的,在銀娣攜帶兒子暗自“惆悵”的時候,二人相遇在寺廟的走廊中,在偏殿裡將曾經的“曖昧”延續,她訴說著內心的苦楚,把他比喻成前世冤家,忘不掉又無法躲,她讓他給一個答覆,他無法回答,卻用行動給予了回應,孩子持續的哭聲將想要瀰漫開來的慾望氣息豁然震散,把二人喚醒,沒有讓錯延續到底。

回家之後,她開始怨那一刻的放縱,擔憂未來的路,擔心姚三爺的嘴,恐懼姚家人得知此事後的眼光,在深夜,姚家人都已入睡後,獨自一人想要解脫——上吊。

雖然她知道這種行為沒有意義,若是在珠花事件後上吊最起碼還能表明自己的心跡以此證明清白,可能也無法獲取他人的認可,甚至還會說:“小戶人家的女人憊賴,吵架輸了,賭氣乾的事”,但是原本可能會在意的東西,這一刻都不在意了,她不願在想關於未來的事情了,即便有放不下的擔憂,但是她若能讓人去挖掘其中隱藏的秘密,甚至可以察覺她除了姚二爺以外還有另外的人,可能也是一種滿足——畸形的心理滿足。

但丁曾說:“我們唯一的悲哀是生活於願望之中而沒有希望”,對於銀娣來說,她看似沒有了希望,但實際上若拋開他人的眼光,好好的生活未必會如此的坎坷。

在《怨女》中,活在他人的眼中,是導致銀娣在姚家生活坎坷的主要原因之一

她在姚家的坎坷與不幸,有姚家人很大一部分的責任,但不可否認的是也有銀娣自身的問題,她將原本承受的疼變得愈加的痛,因為她在意他人的眼光與看法,無論是面子還是虛榮,她把一些原本可以“一笑而過”的事情,演變成了事關“顏面”的大事(滿月禮如此,珠花事件也是如此),內在的驕傲不是他人給予的,而是自我的一種肯定與認可,這就像席慕蓉說的:“人的一生應該為自己而活,應該學著喜歡自己,應該不要太在意別人怎麼看,或者別人怎麼想。其實如何衡量你也全在於你自己如何衡量你自己。”

柴銀娣未必真的害怕在姚家生活的“艱辛”,更多還是害怕他人對她的評價。

網絡中有一句熱度很高的話:

“不要在別人的眼光裡找快樂,否則永遠悲哀;不要在別人的嘴巴里找尊嚴,否則永遠卑微”,用此來評價銀娣的生活狀態尤為合適,她渴望被認可與尊重,只不過用錯了辦法,走錯了路,所以越走越偏,漸行漸遠。若非如此,即便坎坷,但是未必不能從困苦的處境中,找尋到慰藉內心的快樂與走下去的理由,無論是客觀情況下姚二爺的陪伴與心,無論是的確脫離了困苦的生活水平,無論是她生下的全新生命,無論是未來可以窺探的點滴光明……

歌德說:“大自然把人們困在黑暗之中,迫使人們永遠嚮往光明”,可是銀娣卻在他人眼光的束縛下,放棄了遠方轉身投入了更為陰冷的黑暗,是一種不幸更是一種難言的悲哀。至於她與姚三爺的情愫,可以說完全是壓抑下不自愛且放縱的表現,她以為能從他的身上獲取溫暖,享受一定愛情的美,然而脫離愛情的曖昧,只會給自己帶來數之不清的後患與傷害,很難孕育成真正的愛情。

實際上,在現實生活中,類似柴銀娣這種狀態的人也並不少,無論是工作,婚姻生活,還是日常社會交往中,部分人很容易將目光聚焦在他人的身上,以他人的喜好及評價來衡量自己及生活方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價值觀,我們很難一一對照,所以很多事走自己的路,無愧於心,對自己負責,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張愛玲《怨女》:活在他人的眼中,迷失自我,是人生最大悲劇

“她每次看見有個親戚,大家叫她大孫少奶奶的,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大孫少奶奶輩分小,已經快六十歲的人,抱孫子了,還是做媳婦,整天站班,還不敢扶著椅背站著,免得說她賣弄腳小。替婆婆傳話,遞遞拿拿,捱了罵紅著臉賠笑。銀娣是還比不上她,婆婆跟前輪不著她伺候……上頭老是給她沒臉,怎麼管得住媳婦?等到老太太死了,分了家,兒子媳婦都不小了,上一代下一代中間沒有她的位子。”

這是張愛玲在《怨女》中,對姚二爺及老太太死後,銀娣的心理描述。

一晃兒,銀娣在姚家十六年過去了,上一次她上吊時被丈夫姚二爺發現,喚人及時救了下來。那件事後,姚家人對她上吊的原因議論紛紛,但沒有人把這件事指向姚三爺,老太太從那以後對銀娣更加冷淡,以姚二爺身體不好為由,基本不讓銀娣再到她身邊伺候。後來不久,姚家全家人去普陀山給二爺許願,把她一個人留在家中,又把在南京看房子的一些老人都叫回來日夜看守,許是擔心銀娣再次想不開發生意外,許是如同銀娣的猜測一樣,擔心那年“珠花事件”再次發生。

從那以後,銀娣開始真正的沉淪了,隨著二爺抽上了鴉片煙,若說二爺是為了對付空虛,或許銀娣更多的則是為了逃避現狀麻痺內心。直到姚二爺與老太太接連去世後,她心境已然發生變化,曾經婚前的種種美好期待早已腐朽不堪:

“其實她這時候她拿到錢又怎樣?還不是照樣過日子。不過等得太久,太苦了,只要搬出去自己過就是享福了。”

即便如此,銀娣還是希望可以分到更多的產業,許是為了補償曾經的處境艱辛,許是為了補償年華的流逝,許是為了更好的“吃煙”,也許是為了她最後的一絲顏面及無所依的安全感……最後主持分家的是姚家公親九老太爺,分配的並不公允,但是銀娣的反抗也沒有效果。

脫離姚家的大家庭,分到一定的產業單獨出來住,銀娣原本可以過上一段舒心的生活,可是因為在意他人的看法,生活過得仍舊不堪,新家沒敢佈置:

“不光是為了省錢,也是不願意露出她自己喜歡什麼,怕人家笑暴發戶……分到的東西,除了用慣的也不拿出來,免得像是揀了點小便宜,還得意得很。”

唯一增添的東西就是一張煙鋪,放在了自己房間內,曾經的傭人銀娣也沒有更換:

“她用的都是老人,要是一出去就換人,又有的說了……不過留著他們也有樁好處,否則也不大覺得現狀是她的天下了。”

曾經她性格中的“要強”,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只不過變成了另一個樣子,她要爭氣,為了其他房曾對她的歧視,她在意別人的目光,守舊不願招惹是非,無法去追尋新的生活,慢慢年紀不大的她卻成為了一位“遺老”,她沿襲著老規矩,除了吃煙外,全部按照老太太生前的樣子進行。

期間,姚三爺上門找過銀娣兩次,皆是為了借錢,第一次銀娣給予了,第二次姚三爺為達成目的,想要強行續上浴佛寺中斷的殘“情”,及時清醒的銀娣阻止了事態的發展,最後二人的關係,在銀娣當著外人面給姚三爺一個“嘴巴”而告終。

她的兒子玉熹,成為了她生命中情感最後的依託,她為了避免他跟其他房的孩子學壞,他們進了書房,銀娣單獨給他在家中請了先生,大奶奶家的兒子小豐出洋留學,玉熹對此也曾表露過羨慕,但在銀娣的心中這是無用之舉,那個年代出國留學回來後依舊要留在家中,何況在銀娣的心中,她情願玉熹像姚二爺那般待在家中“韜光養晦”與她陪伴,他們是姚家嫡系,也沒必要去觸碰新式的東西。

後來無意間得知玉熹曾一段時間隨姚三爺到“堂子”裡玩耍,大發雷霆。為了安撫兒子“躁動”的心,她還未給兒子娶妻先答應以後為他娶妾,娶的妾則是兒子心心念的戲子——粉豔霞。實際上,銀娣的心中卻有另一番打算:

“在他的年紀,他需要一個夢想,才能夠約束自己。讓他以為他要是聽話,她真肯拿出錢來替他娶粉豔霞。等他吃上了煙,他會踏實些,比較知道輕重。”

或許,這就是銀娣當初“吃煙”的原因,麻痺了所有對未來的期待。她為玉熹選親時,挑選了門當戶對無為州的老親馮家,因為這是銀娣一生唯一可以講“家世”的機會,她不願意讓兒子借祖蔭出去當官,只能在選親時體現自家的“高貴”,馮家其實也是下選,馮家女兒樣貌極醜,但是沒有辦法,周邊的親戚不願與二房有所接近,她又不願選擇一般的家庭徒增笑料,只好“退而求次”。

兒媳進門的當天,為了在兒媳面前彰顯地位,她對兒媳百般刁難,可能這其中也有另一部分原因,兒媳入門觸動銀娣嫁入姚家時的痛,銀娣的美貌並沒有讓她在姚家處境平坦,銀娣又怎能讓與她曾經容貌“差之千里”的兒媳好過:

“她一天到晚跟她找碴子。三十年媳婦三十年婆,反正每一個女人都輪得到。”

在銀娣的欺壓下,兒媳病了——癆病,她又讓玉熹將丫頭冬梅收房,她處處無形中抬高丫頭冬梅的地位,並揚言等冬梅生下兒子後立馬“扶正”,但等冬梅生下第二個兒子,兒媳被逼死以後,銀娣答應冬梅的事情又不了了之,反而開始針對起了冬梅:

“只要虛位以待,冬梅要是上頭上臉起來,隨時可以揚言託人做媒,不怕掐不住她。”

或許,銀娣產生這種狀態的原因,一部分也是擔心他人會觸碰到她在家中的地位,這是可以讓他人畏懼且羨慕她的東西,哪怕由此會引來他人的非議,哪怕這種非議也會讓銀娣不舒服,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其中的“否定”也伴隨著她的“權威”。如同她對兒子玉熹的婚事處理,招到的非議:

“沒給兒子娶填房,比逼死媳婦更叫人批評”,她聽到後心會痛,會想到說話人的嘴臉,甚至會觸碰到過去的種種帶來的傷,她自己也承認了自己的病——在意她人的眼光,但是她情願如此。就像她的節儉招人詬病說:

“她家的菜出名的鹹,據說是為了省錢,其實也很少有人嚐到。”

她每每聽到都會氣憤,但是最終的結果她又是樂於看到的:

“‘他們現在怎麼樣?’‘他們有錢。’”

玉熹自從吃煙以後,慢慢的也像姚二爺那般將自己困在了家中,偶爾流連“堂子”裡,卻多是以旁觀者的姿態,沒有輕易許諾,也沒有深陷其中,他這種行為讓很多人不恥厭惡,但他卻不以為然,至於為了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但銀娣對此卻很得意,認為玉熹:“他是她住在敵國的代表,居然不替她丟臉”。銀娣與兒子玉熹愈加合得來,經常一同“吃煙”,聊著身邊人的事,說著各自的看法,時而嘲笑、時而無言。他們不知道未來如何,也不知所做意為何,只是麻木的活,困在自己的世界,活在他人的眼中,是不幸,更是悲哀。

在《怨女》中,活在他人的眼中,是導致銀娣“麻木”最終迷失了自己的主要原因之一

縱觀全部情節從中可以發現,脫離姚家後,銀娣有重頭開始新生活的機會,只是她放棄了,或者說她也不知道如何去開始新的生活,塞涅卡曾說:“如果一個人不知道他要駛向哪個碼頭,那麼任何風都不會是順風”,可能導致銀娣麻木迷失的原因也在於此,她的所作所為基本上都或多或少的受著他人眼光及看法的影響,無論是為了“顏面”,無論是為了“要強”。

她後來生活的幸福嗎?或許她早已失去了對幸福生活明確的定義,僅知道要讓他人看得起,她把金錢當做安全感來依靠,把“吃煙”當成精神的慰藉,在生活中沉淪,雨果曾說過這樣一段話:“人有了物質才能生存;人有了理想才談得上生活。你要了解生存與生活的不同嗎?動物生存,而人則生活”,話語看似帶有一定的攻擊性,但是卻又是對銀娣生活方式的一種偏“恰當”的評價,迷失了自我,喪失了對未來的期許(理想),怎能獲取幸福?

或許,柴銀娣在麻痺內心的時候,早已扭曲了心理,泯滅了人性。

汪曾祺在《淡是最濃的人生滋味》中寫到:“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靈沒有歸屬”,而這也是導致她一切悲劇的源頭,活在別人的世界裡,又怎能注意到自身的心靈需求?她“吃煙”麻痺的不是“痛苦”,而是心靈所期盼的美好向她發出的反抗。

實際上,在現實生活中類似柴銀娣這種情況的人也不少,在生活中、婚姻中,甚至於在人生漫長的旅途中,早已忘記了心中所想所盼,所作所為、好壞優劣,皆等他人來評判,生活漫無目的,卻又身心疲乏,不知前路,只知隨從前行,而這很可能就是因為將鮮活的自己束縛在了他人的世界中,想要脫困,卻又無從解脫。想來也是,人又如何能在他人的世界裡突圍而出呢?《肖申克的救贖》中有這樣一段話:“真正能困住一個人的,不是鋼鐵鑄就的牢籠,而是心中矗立的高牆”,或許當心不在受他人干擾,才是脫困打破心中“高牆”最佳途徑。

張愛玲《怨女》:活在他人的眼中,迷失自我,是人生最大悲劇

在《怨女》結尾處,有一段特殊的描述,銀娣在黑暗中差點打翻了煙燈,讓她想起了婚前的一晚,醉酒的木匠深夜哼唱著《斬黃袍》,找到了柴銀娣,莫名勇氣的賦予下,讓他緊緊的抓住了銀娣的手,倉促間她用油燈燙他的手才得以逃脫。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可是那時木匠對她的稱呼仍縈繞在心:

“大姑娘!大姑娘!”

銀娣的年華逝去了,美麗也消散了,她再不是他人眼中的“麻油西施”,她也不再擁有對未知重新選擇的機會。或許她希望時間可以流轉回去重新開始,但是她的“怨”卻只能成為一聲嘆息。

而我們,卻有無限的可能,命運還未註定。

張愛玲《怨女》:活在他人的眼中,迷失自我,是人生最大悲劇

卿心君悅,頭條原創作者,高級心理健康指導師,知名情感博主。用文字溫暖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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