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8 蘇曼殊: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

蘇曼殊: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

週末讀詩046期

苏曼殊: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蘇曼殊

蘇曼殊(1884—1918),近代作家、詩人、翻譯家,廣東香山縣(今廣東省珠海市瀝溪村)人。原名戩,字子谷,學名元瑛(亦作玄瑛),法名博經,法號曼殊,筆名印禪、蘇湜。蘇曼殊一生能詩擅畫,通曉漢文、日文、英文、梵文等多種文字,可謂多才多藝,在詩歌、小說等多種領域皆取得了成就,後人將其著作編成《曼殊全集》(共5卷)。

蘇曼殊: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

江弱水

蘇曼殊的情詩中,我最喜歡的是《寄調箏人》三首:

禪心一任蛾眉妒,佛說原來怨是親。

雨笠煙蓑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

生憎花發柳含煙,東海飄零二十年。

懺盡情禪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經眠。

偷嘗天女唇中露,幾度臨風試淚痕。

日日思卿令人老,孤窗無那正黃昏。

這三首詩,以及《本事詩》十首,都是給調箏人,即日伎百助楓子的。楓子據說是妙婉無倫的美人,但曼殊給她寫的詩,與其說是情詩,不如說是離情詩、絕情詩,因為道盡蘇曼殊奇異情史的箇中隱曲。

表面上看,是在求佛與戀愛兩難的境地裡枉自枯煎,但更深層次,我們發現蘇曼殊有一詭譎的心態,他自己未必都能覺察的,且容我慢慢道來。

苏曼殊: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調箏女

我們先來看第一首。第一句就有趣: “禪心一任蛾眉妒”。但凡一個和尚對女性說到“禪心”這個詞,便有好戲了。唐僧皎然《答李季蘭》雲:“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宋僧道潛《口占一絕》雲:“寄語東山窈窕娘,好將幽夢惱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近代則八指頭陀也有詩:“維摩居士太猖狂,天女何來散妙香。自笑禪心如枯木,花枝相伴也無妨。”

歸結起來不外有兩種意思:我一心奉佛了,你可別來撩我,我不會動心;二,我一心奉佛了,我不會動心,不怕你來撩我。

至於你要動心,要受傷,那是你的事。不過,蘇曼殊好像挺喜歡讓女人受傷的樣子。“禪心一任蛾眉妒”,哪有這個道理嘛,明明知道她愛你,只因為你虔心事佛而遭拒,卻“一任”她把怨氣惱火都撒到你堅定的信仰上?

《斷鴻零雁記》第十九章寫靜子看到馬德里女郎寫給三郎的英文信,以為三郎意有所屬而吃醋,“餘心知……其此時情波萬疊而中沸矣。”蘇曼殊是懂女性心理的,他任由她嫉妒,知道這嫉妒乃是出於強烈的愛,所以,他接下來就說:“佛說原來怨是親。”

苏曼殊: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斷鴻零雁記》

作者: 蘇曼殊 版本: 大達圖書供應社 1934年1月

佛教中人常說“怨親平等”。《大般涅槃經》卷三十雲:“世尊於諸眾生,平等無二,怨親一相。我為愛結之所繫縛,於怨親中,未能無二。”怨妒還不是就是親熱麼?但是,這種親熱是可惱、可怕的。《斷鴻零雁記》第十八章寫三郎的內心活動,不啻是蘇曼殊的一份自供狀:

餘諦念彼姝,抗心高遠,固是大善知識,然以眼波決之,則又兒女情長,殊堪畏怖。使吾身此時為幽燕老將,固亦不能提剛刀慧劍,驅此嬰嬰宛宛者於漠北。吾前此歸家,為吾慈母,奚事一逢彼姝,遽加餘以爾許纏綿婉戀,累餘蝨身於情網之中,負己負人,無有是處耶?嗟乎,繫於情者,難平尤怨,歷古皆然。吾今胡能沒溺家庭之戀,以閒愁自戕哉?佛言:“佛子離佛數千裡,當唸佛戒。”吾今而後,當以持戒為基礎,其庶幾乎。餘輪轉思維,忽覺斷惑證真,刪除豔思,喜慰無極。決心歸覓師傅,冀重重懺悔耳。

苏曼殊: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蘇曼殊寫給章士釗的明信片

一方面怕愛,覺得兒女之情“殊堪畏怖”;另一方面又貪戀這份愛,不能毅然決然慧劍斬情絲。溺於戀情,他準備“收拾禪心侍鏡臺,沾泥殘絮有沉哀”(《為調箏人繪像》之一),也就是說,打算把奉佛之心擱一邊去,像龔定庵一樣“甘隸妝臺伺眼波”了;格於戒律,他卻最終不得不“刪除豔思”。剪不斷,理還亂,卅六計,走為上——

雨笠煙蓑,芒鞋破缽,真是悽迷其境,瀟灑其人。“歸去也”三字,一聲長嘆,更有飄然遠引的風致。著一“也”字,最是情韻不絕。近體詩結句很不適合用語氣助詞,因為容易酸腐,但錢鍾書《談藝錄》也說:“李義山《昨日》首句:‘昨日紫姑神去也’,搖曳之筆,尤為絕唱。”曼殊的這句詩,也屬絕唱。而更絕的是“與人無愛亦無嗔”。田漢在《蘇曼殊與侶離雁》中說,這絕代傷心語非絕代傷心人不能道,讓他想起法國詩人魏爾倫的名作《我心中在哭泣……》的末尾:

這是最深的痛苦

因為它沒有來由

沒有愛也沒有恨

痛苦卻在我心頭!

我則想起李商隱的《北青蘿》:

獨敲初夜磬,閒倚一枝藤。

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

從亦怨亦親,到無愛無嗔,萬般糾結,一劍斬斷,這真是到了化境。我們不能不佩服蘇曼殊的大智慧,但他無端煽動出一場大火,卻“一任”其燃燒,這算什麼呢?不主動,不拒絕——最後又拒絕了,所以更加是——不負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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