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誌銘系列/不定期更新/細雨絲竹（撰文）|
上篇說到李世民於武德九年（626年）七月安排長孫無忌出任吏部尚書——人事部長。無忌的使命是整飭吏治，順便對李淵的故舊作出妥善安置，該調的調、該降的降、該退休的退休。譬如李淵的幕僚王安。王安在隋朝做到冀州斌強縣令，隋末動盪期間辭官養病、韜光養晦，唐初做過李世民的屬官，後來被李淵挖角，也不知出賣了多少李世民的秘密向李淵輸誠效忠？長孫無忌自然不可能把這種牆頭草留在中樞，大刀一揮，將其貶為蒲州虞鄉縣丞。
【《唐故蒲州虞鄉縣丞王君墓誌》：君諱安，字海寧，河南偃師人也……大唐肇闢，崤函廓清，秦王分陝，東都鎮壓，仍開莫府，藉吏持焉。擢令秦國檢校……倉曹趙方海以君前朝宿德，眾人欽望，遣赴階陛，參預機衡。王升帝祚，降授虞鄉縣丞。】
李淵不會坐視本方喪師失地，他在醞釀反撲。恰恰在此前後，長孫家露出了破綻。貞觀元年上半年的某一天，長孫無忌進宮覲見，一時馬虎大意，忘記按規定在東上閣門摘除佩刀。依據唐律，這種行為視同謀反，無忌和監門校尉都應該處死。由於李世民偏心護短、封德彝迎合聖意，經與大理少卿戴胄討價還價，從輕判決無忌罰銅20斤贖罪、監門校尉免死。
【《貞觀政要》：貞觀元年，吏部尚書長孫無忌嘗被召，不解佩刀入東上閣門，出閣門後，監門校尉始覺。尚書右僕射封德彝議，以監門校尉不覺，罪當死，無忌誤帶刀入，徒二年，罰銅二十斤。太宗從之。大理少卿戴胄駁曰……太宗乃免校尉之死。】
禍不單行，長孫皇后的叔父長孫敞在同一時期收受賄賂。筆者猜測，此案有可能是李淵的老臣瞄準長孫敞的弱點設局，引誘他上鉤後再告發，以此報復李世民和長孫無忌："李二、長孫四郎，你們不是風風火火整頓官場風氣嗎？這回整到自家人頭上了，看你們怎麼辦？"
"怎麼辦？革職！"李世民皺著眉頭嘀咕，"不過，長孫敞是我老婆的親屬，他革職沒有工資收入，我得照顧他。"於是定期從內庫撥出絹帛，補貼長孫敞的家用，未幾，又比照宗正少卿的待遇給他辦理退休手續，加"金紫光祿大夫"銜，晉封為"平原郡公"。
【《舊唐書》：長孫敞，文德順聖皇后之叔父也……貞觀初，坐贓免。太宗以後親，常令內給絹以供私費。尋拜宗正少卿致仕，加金紫光祿大夫，累封平原郡公。】
這兩件事對李淵造成的情感衝擊可想而知。"我的親信不謀反、不貪贓，被你貶黜；你的親信劣跡昭彰，你卻百般袒護。長此以往，我傳給你的這個江山莫非要改姓'長孫'？"李淵恨恨地把長孫無忌和長孫敞的事記在了備忘錄上，不久的將來，舊賬新恨將一併清算。
貞觀元年七月，李世民不顧長孫皇后的反對，任命長孫無忌為尚書右僕射。敕旨一下達，立刻捅翻了馬蜂窩。數量不明的密奏從不同的地方飛上御案，彈劾長孫無忌"權寵過盛"，暗示有外戚弄權的危險，長孫家將圖謀不軌。
李世民向無忌出示密奏，表示自己對他堅信不疑，但長孫家仍然承受著外界巨大的壓力。李世民不得不親自出面紓解，召集百官剖白心跡："我的兒子們年幼，無忌如同我的兒子，任何人都休想挑撥離間！"
【1、《舊唐書》：秋七月壬子，吏部尚書、齊國公長孫無忌為尚書右僕射。2、《資治通鑑》：文德皇后固請曰："妾備位椒房，家之貴寵極矣，誠不願兄弟復執國政。呂、霍、上官，可為切骨之戒，幸陛下矜察！"上不聽，卒用之……時有密表稱無忌權寵過盛者，上以表示之，曰："朕於卿洞然無疑，若各懷所聞而不言，則君臣之意有不通。"又召百官謂之曰："朕諸子皆幼，視無忌如子，非他人所能間也。"】
彈劾長孫無忌的是哪些人呢？大概率是李淵指使的元老派。
樹欲靜而風不止。緊接著在八月份又發生一件蹊蹺的事。黃門侍郎王珪有一封密奏，按程序交付侍中高士廉奏聞李世民。高士廉卻扣住了這封密奏，沒有傳到李世民手裡。李世民經由其他途徑獲悉此事，不清楚他和高士廉交換了什麼意見，當月，高士廉以隱匿奏表的過錯降為安州大都督，離京赴任地方。
那封密奏的內容是什麼？高士廉為什麼秘而不宣？高士廉忠心耿耿、老成持重，為什麼犯下該種低級錯誤？既然高士廉隱瞞不報，李世民由何處得知這封密奏的存在？一切都令人浮想聯翩。筆者計劃以歷史小說的形式解讀相關事件，在此不再贅述。【《資治通鑑》：黃門侍郎王珪有密奏，附侍中高士廉，寢而不言。上聞之，八月，戊戌，出士廉為安州大都督。】
長孫無忌、高士廉的遭遇促使李世民加快反擊步伐。貞觀元年十二月，左僕射蕭瑀和侍中陳叔達在御前吵架，李世民趁機以不敬罪再次將蕭瑀解職，為採取後續措施做好鋪墊。蕭瑀從此永遠告別了相位。
【《舊唐書》：十二月，尚書左僕射、宋國公蕭瑀坐事免。尋坐與侍中陳叔達於上前忿諍，聲色甚厲，以不敬免。】
李淵地方親信中碩果僅存的大人物李孝常坐不住了。他感到自己的蛋糕面臨被瓜分的威脅，決定鋌而走險，借進京述職的機會聯絡右武衛將軍劉德裕、統軍元弘善、監門將軍長孫安業等人，探討"符命"，聲稱算命的揭示他是真命天子，謀劃調動宿衛兵造反。李世民及時偵知李孝常的陰謀，迅速鎮壓，李孝常父子及劉德裕等全滅。
【《資治通鑑：（十二月）壬午，左僕射蕭瑀坐事免。戊申，利州都督李孝常等謀反，伏誅。孝常因入朝，留京師，與右武衛將軍劉德裕及其甥統軍元弘善，監門將軍長孫安業互說符命，謀以宿衛兵作亂。】
但李淵的勢力並未就此灰飛煙滅，他的怨忿情緒也極有可能因李孝常事件而加深。這要歸咎於一個人，長孫安業。長孫安業參與謀反，依律當死，可是他有一個特殊的身份——長孫無忌及長孫皇后的異母兄。為了保住安業的人頭，長孫皇后跑到李世民面前哭泣求情："安業罪該萬死。然而我小時候，他待我冷酷絕情，把我和家母、無忌趕回高家，天下無人不知。你如果處死安業，世人一定會說是我倚仗你的寵愛報復兄長，難道不會損害貞觀朝的名聲嗎？"一席話說得冠冕堂皇，本質是一個牽強而狡猾的藉口。但李世民就吃這一套，赦免了長孫安業的死罪，流放巂州。
【《舊唐書》：（長孫安業）及預劉德裕逆謀，太宗將殺之，後叩頭流涕為請命曰："安業之罪，萬死無赦。然不慈於妾，天下知之，今置以極刑，人必謂妾恃寵以復其兄，無乃為聖朝累乎！"遂得減死。《資治通鑑》：由是得減死，流巂州。】
試想，在不遠處冷眼旁觀的李淵，基於維護李家社稷安全的立場，對李世民再三徇私包庇妻族的做法作何感想？也許會悻悻地念叨："
李二郎、李二郎，娶了媳婦忘耶孃！"他不放心李世民，也就不會徹底放手朝政。貌似平靜的水面下潛流暗湧，剛過而立之年的尚書右僕射長孫無忌必然成為元老派攻訐的焦點。今天這個挑刺："長孫無忌把這件事辦得成何體統？到底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明天那個指摘："長孫無忌連那種問題都考慮不到，還能做右僕射嗎？"指桑罵槐，實質是李淵在斥責李世民。
李世民無動於衷。總結貞觀元年，有長孫無忌吸引李淵的火力，他指示房玄齡完成了一臺官場大手術，精簡朝廷編制，裁汰冗員，僅保留文武朝臣共643人，極大地減輕了百姓的負擔。其間有多少李淵的故舊元老退出歷史舞臺？後人不得而知，可以確信的是，被動了奶酪的人不會心悅誠服。他們咬牙切齒地發狠："咬不著李二，還咬不了你長孫無忌兩口嗎？"
【《資治通鑑》：上謂房玄齡曰："官在得人，不在員多。"命玄齡並省，留文武總六百四十三員。】
李淵和元老們上下其手，對長孫無忌"拳腳相加"。長孫皇后忍無可忍，一邊密令無忌主動請辭，一邊找李世民懇談："我做了皇后，已經尊貴至極，實在不希望兄弟子侄介入朝政。漢代呂、霍二姓外戚干政擅權，結局是家族遭受滅門之災。家兄都碰得滿頭包了，你也不忍心看著長孫家重蹈呂、霍兩家的覆轍吧！"長孫無忌遵從妹妹的意見，也向李世民苦求辭職，終於在貞觀二年正月歡天喜地收到解聘通知書，卸下了尚書右僕射的重任。李世民改授他"開府儀同三司"虛銜，享受三公待遇。
【《資治通鑑》：貞觀二年戊子，正月，辛亥，右僕射長孫無忌罷。無忌自懼滿盈，固求遜位，皇后又力為之請，上乃許之，以為開府儀同三司。】
在接下來舉行的貞觀二年郊祭典禮上，李世民邀請兩個人隨他同乘金輅車，以示榮寵，一個是長孫無忌，另一個是裴寂。李世民藉此昭告世人："裴寂、長孫無忌分別是太上皇和我的佐命元勳，我給予他們同等的禮遇，代表我對太上皇的尊崇之情。"什麼意思呢？他在安撫李淵及其元老——也可以說是"迷惑"。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先兵後禮，就事論事，這是一門藝術。
【《舊唐書》：二年，太宗祠南郊，命裴寂與長孫無忌同升金輅，裴寂固辭，太宗曰：以公有佐命之勳，無忌亦宣力於朕，同載參乘，非公而誰？】
這一招應該取得了不錯的效果。在喜慶祥和氛圍的掩護下，一個出其不意的人物登場了。他是馬三寶，原為李世民三姐平陽公主及駙馬柴紹的家奴。隋末，馬三寶以協助平陽公主"娘子軍"舉義有功，脫離賤籍，武德年間擔任太子監門率——當時的皇太子是李建成；後扈從李世民、柴紹征戰，調任左驍衛將軍，封新興縣男。武德後期建成、元吉與世民兄弟鬩牆期間，馬三寶內心應該是傾向李世民的，可他不是"秦府故吏"，和李世民的關係不如房玄齡等人深厚，沒有參加玄武門之變，之後也未獲得提拔，所以李淵及裴寂等元老派對他不存戒心。馬三寶做了哪些事呢？打進法雅的圈子，深入調查他與李淵、裴寂等人來往的內幕。
一年後，貞觀三年正月，經馬三寶私下助力，李世民攻其不備，猛然發難，羅列鐵證，降敕禁止法雅進宮。李淵被打得措手不及，未能作出有效的反應。法雅喪失特權，大發牢騷，說了一些詛咒時局的話，包括"這個世道該爆發瘟疫了"之類，史稱"妖言"，又被馬三寶揭發，逮捕入獄。法雅供述，裴寂也聽他說過"妖言"。雖然裴寂只承認自己聽見法雅提及瘟疫那種話、不認為那是"妖言"，但對於李世民來說，裴寂的主觀認識無關痛癢，現有事實足可終結他的仕途。裴寂免職，削減一半實封，遣返蒲州故里。馬三寶因法雅案再立新功，晉升為左驍衛大將軍，進爵縣公。
【《舊唐書》：至是禁絕之，法雅怨望，出妖言，伏法。兵部尚書杜如晦鞫其獄，法雅乃稱寂知其言。寂對曰：法雅惟雲時候方行疾疫，初不聞妖言。法雅證之，坐是免官，削食邑之半，放歸本邑。《冊府元龜》：將帝嗣位，有沙門法雅謀為妖逆。三寶知而奏之，法雅竟坐誅，於是拜大將軍，賜帛五百匹，進爵為公。《新唐書》：貞觀初，（馬三寶）拜左驍衛大將軍。】
裴寂落馬，他的親信、上篇提到的粟特人康婆隨即辭職，回家"居閒養志"去了。他比法雅之流明智得多。
【《大唐故康府君墓誌銘》：自裴侯下世，君亦辭位高蹈，居閒養志而已。】
貞觀三年二月，據《資治通鑑》記載，李世民"以房玄齡為左僕射，杜如晦為右僕射，以尚書右丞魏徵守秘書監，參預朝政"。裴寂的魏國公爵位也改封給了房玄齡。李淵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於當年四月頒佈《徙居大安宮誥》，遷居長安城西北的大安宮——原名弘義宮，李世民秦王時代的府邸。
【《新唐書》：（房玄齡）進尚書左僕射，監修國史，更封魏。《資治通鑑》：貞觀三年四月，上皇徙居弘義宮，更名大安宮。上始御太極殿。】
李世民入主太極宮，做了一件事：追復劉文靜的官爵，把爵位還給劉文靜之子劉樹義。這是他十年來耿耿於懷的夙願，如今不用顧忌父親李淵的感受，得以實現。
【《舊唐書》：貞觀三年，追復官爵，以子樹義襲封魯國公，許尚公主。】
而李淵打開心結還需等待一年。貞觀四年（630年），農業喜獲大豐收，百姓安居樂業；唐軍滅亡東突厥，生俘頡利可汗。李淵接獲捷報，心潮澎湃，百感交集，發出由衷的慨嘆："漢高祖終身未能洗雪被匈奴圍困於白登的恥辱，我的兒子能覆滅突厥，我選對了繼承人，還有什麼可憂慮的？"
他舉辦了一場慶功宴，召李世民及公卿、宗室聚飲。酒酣耳熱，李淵彈起心愛的琵琶，李世民跳起貴族子弟的舞蹈，眾人紛紛向李淵敬酒祝壽。那一刻，時光恍惚倒流，他們回到了晉陽起兵之前的歲月，父子之間沒有紛爭，只有濃郁的親情。
【《資治通鑑》：上皇聞擒頡利，嘆曰："漢高祖困白登，不能報；今我子能滅突厥，吾託付得人，復何憂哉！"上皇召上與貴臣十餘人及諸王、妃、主置酒凌煙閣，酒酣，上皇自彈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為壽，逮夜而罷。】
參考資料：陳明迪《隋唐之際若干史事考論》、周紹良主編《唐代墓誌彙編》，古籍《全唐文》、《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鑑》、《貞觀政要》、《續高僧傳》、《冊府元龜》。
作者簡介：細雨絲竹，又名淺樽酌海、井飛鳥，金融從業者，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痴、考據癖。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神探王妃》（筆名"淺樽酌海"，致公出版社2019年11月版）、長篇歷史散文《魚玄機》（已簽約出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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