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誌|病毒學家湯飛凡: 一個必須寫進世界醫學史上的中國人


人物誌|病毒學家湯飛凡: 一個必須寫進世界醫學史上的中國人

中國第一代病毒學家湯飛凡紀念郵票


他是成功分離出沙眼病毒的第一人,解決了困擾世界數千年的傳染病;他是中國第一代病毒學專家,創造了一個個不可能的醫學奇蹟。

中國科學技術史權威李約瑟讚歎他是“人類的朋友”“預防醫學領域裡的一位頑強的戰士”;當今世界最權威的微生物學教科書、病理學教科書,都記載著他為世界醫學做出的不朽貢獻。雖然現在,他也重獲一定的聲名與榮譽,但他的故事及箇中辛酸正在被國人遺忘。

他就是清末民初的醫學界泰斗——湯飛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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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第一代病毒學家湯飛凡


少懷懸壺濟世心

湯飛凡出生的那一年,正值湖南家鄉大旱。自幼目睹鄉親貧病交迫的他,遂生懸壺濟世之心。在他6歲時,湯父遵守易子而教的古訓,把他送到世交何家的義塾學習。何家的少爺——何鍵,即後來國民革命軍的上將,對勤勉求學的湯飛凡青睞有加,不僅親自輔導他算數和自然,更將女兒許配於他。懷高遠之志、結將門之親,預示了湯飛凡傳奇卻坎坷的一生。

1914年,教會學校湘雅醫學院首次在全國招生,年僅17歲的湯飛凡立即放棄在讀的工業學校,參加考試。七年的專業訓練,不僅磨練了他刻苦治學的精神,更讓他對行醫救人有了具體目標。時值微生物學的黃金期,湯飛凡在時代感召下,立志終生研究細菌學及傳染病。

1921年畢業時,有同學邀請他一同開館行醫,湯飛凡斷然拒絕:“當一個醫生一輩子能治好多少病人?如果發明一種預防方法卻可以使億萬人不得傳染病。”之後,他入北京協和醫院細菌學進修三年,掌握細菌學理論及實驗方法。當時的中國有“南湘雅、北協和”之說,湯飛凡已在國內最頂尖的兩所醫學院完成學業,打下堅實的科研基礎。

經校方推薦,他又獲得在哈佛醫學院細菌系深造的機會。出國前,他與何二小姐何璉成婚,夫妻倆同赴美國。湯飛凡沒有選擇當一名普通醫生,而是步入崎嶇而清苦的科學之路,成為哈佛投身病毒學研究的第一個中國人。又是三年的進修時光,包括他在內的哈佛人扮演著拓荒者的角色,證明病毒的微生物特性,以及尋找相關測定方法。

畢業後,他的導師再三請他留校,優越的生活條件、先進的研究環境及病毒學展露的前景,的確讓他嚮往。然而曾任湘雅醫學院院長的顏福慶寄來一封信,改變了他的選擇。顏福慶矢志創辦中國獨立的醫學教育體系,促成中山大學醫學院的成立。然而在經費、師資緊缺的情況下,百廢待興,他想到了曾經的優秀學生湯飛凡。

在信中,顏福慶開不出誘人的條件,只是如實告知辦學困難以及發展中國醫學的殷切期望。這封真摯坦誠的信徹底打動了湯飛凡,一股“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愛國豪情油然而生。他立即在1929年春天,攜妻子飛往上海,出任醫學院細菌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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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湯飛凡畢業於湘雅醫學專科學校。


中國病毒學的拓荒者

中山大學醫學院開學時,只有8位老師,29個預科學生,而湯飛凡所在的細菌系則是一片空白。他再次成為一名拓荒者,親自設計課程、建立實驗室,在教學之餘進行研究。1930年起,他陸續發表論文,開啟中國病毒學研究。

兩年後,他兼任英國雷氏德研究所的細菌系主任,有條件從事更復雜的實驗。在上海的八年教學與科研生活中,湯飛凡在病毒學領域的研究有重大突破,多篇論文被世界權威專著及教科書援引,成為經典文獻。如果歷史允許,湯飛凡憑藉他對醫學的熱情、堅韌不拔的精神與嚴謹的治學態度,一定會取得更為驚人的成就。然而1937年爆發的抗戰,打斷了他的研究計劃。

湯飛凡是一位科技精英,也同時是一介文弱書生,但在國家存亡之際,他卻懷著為國捐軀的大愛精神,奔赴抗日救亡的戰場。他報名參加“上海救護委員會”的醫療救護隊,並多次衝在戰場第一線,對傷員進行緊急救護。由於救護站離戰場僅有幾百米,數次險被日軍炮火擊中。在三個月的前線工作中,他幾度出生入死,卻只回過兩次家。

妻子何璉曾擔心他的安危,身高僅有1米60的湯飛凡卻毫不畏懼:“因為我目標小,炮火打不中我,所以我幹這個最合適。”

緊接著上海淪陷,湯飛凡原本準備隨雷氏德研究所撤向英國,然而已擔任衛生署長的顏福慶又適時出現,改變他的人生軌跡。因戰時的中國瘟疫肆虐,重建中央防疫處成為當務之急。當湯飛凡收到老師的邀請信,再次燃起為國效力的情懷,轉赴“大後方”昆明擔綱處長要職。

剛接手的中央防疫處,財政困難、設備不齊、產能低下、人心渙散,猶如一盤散沙。湯飛凡便重整旗鼓,帶領有限的人員生產狂犬疫苗、牛痘苗等簡單的藥劑,維持日常開支並有盈餘;隨後把防疫處變成國內唯一的微生物研究所,生產符合國際標準的疫苗和血清。所製藥品不僅送往全國各地,還為英美盟軍所用,為世界二戰的勝利作出貢獻。

國民政府下屬的中央防疫處因此名揚海內外。1934年,《科學》雜誌發表文章介紹了其青黴素生產車間的艱苦條件:“沒有自來水,只有一臺又舊又漏、而且每天用完後都要修理的鍋爐;用過的瓊脂要回收使用,回收的設備是一隻破木船,放在湖裡進行透析;沒有商品蛋白腖供應,完全自己製造……”湯飛凡帶領防疫處的勇士們,克服重重阻力,做出了世界為之驚歎的成績。

抗戰勝利後,湯飛凡隨防疫處遷回北京舊址,重建戰火後的家園。他在美國的資助下建成佔地萬餘平方米的中央防疫實驗處總處,又憑藉一套小型青黴素製造設備,建立中國第一個抗生素生產車間。1948年,他主持生產每支20萬單位的青黴素,堪比進口產品。可以說,沒有湯飛凡的努力,就沒有中國病毒學的飛躍性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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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國際沙眼防治組織授予湯飛凡的金質沙眼獎章,表彰他對沙眼病原的分離與確認 湯氏病毒與衣原體之父的


轉眼就到國共內戰,隨著國民政府的撤退,防疫處無法正常運作,他也打算舉家移居美國,重返哈佛。然而在出國前夕,他突然改變了主意,回到北京。在他心中,自己只是個專注科技領域的學者,他捨不得中國剛剛起步的微生物學,捨不得放棄辛苦創建的基業。

而建國之初,也亟需湯飛凡這樣的醫學奇才“建設國家”;國內民眾飽受各種傳染病折磨,更需要大量的疫苗供應。湯飛凡便被委以“重任”,擔任中共中央衛生部生物製品研究所所長、中共中央生物製品檢定所所長。他也竭盡所能,為恢復疫苗的研發與生產而忘我工作。

1950年,他的團隊成功遏制華北鼠疫的流行;1961年,他採用牛痘“天體毒種”和乙醚殺菌法,能快速製出大量優質的牛痘疫苗,在中國成功消滅天花病毒,比世界領先16年。

待國內疫情穩定,湯飛凡重拾少年壯志——發明一種可使億萬人免遭傳染病侵襲的預防方法。1954年,他回到實驗室,重拾一度中斷的科研——尋找沙眼病原體。

沙眼是流行三千多年、可致失明的世界性傳染病。當時世界上約有1/6的人患有沙眼,在中國,有近一半人患病,邊遠地區更有“十眼九沙”之說。而關於它的研究,單單分離沙眼病原體一項就是困擾微生物界數十年的難題。沙眼危害深遠、難以攻克,促使湯飛凡下定決心,潛心於遏止這項傳染病的研究。

那時的醫學家專注於沙眼病原是細菌病原還是病毒病原的爭論。早在1929年起,湯飛凡就在上海進行7個月的實驗,推翻當時頗具影響力的論斷。20多年後,57歲的湯飛凡壯心不已,再次挑戰學術難關。由北京同仁醫院的張曉樓提供典型病例,他帶領團隊開始了全新的探索。

工作中最大的難度是病毒分離,湯飛凡經過1年辛苦努力,試過前人所有方法都未成功,便獨創“雞卵黃囊分離病毒”的方法,配合青黴素、鏈黴素進行試驗。1955年8月10日,他第8次用新方法試驗,終於成功分離出沙眼病毒,並命名為“TE8”。這一重大突破,讓湯飛凡成為世界上發現重要病原體的第一位中國人。

有成員催促他立刻發表論文,搶佔世界之先。然而治學嚴謹的湯飛凡卻知道,病原體必須經過重複分離、體外傳代、引起病變等論證,才能稱作真正的病原。因而他不為名利所動,又花費1年心血完成論證工作,才於1956年10月發表論文。

為保萬無一失,湯飛凡不顧自身安危,把沙眼病毒植入自己體內,並在身患沙眼的情況下,堅持40天不治療。憑藉“神農嘗百草”的無畏精神,他成功積累了第一手寶貴而可靠的臨床資料,徹底結束病毒學界的爭論。

他的論文一經發表,立即成為世界矚目的焦點,各個國家先後用他的方法分離出沙眼病毒,尊稱這種病毒為“湯氏病毒”。1970年,學界將沙眼病毒與其它幾種類似的微生物命名為“衣原體”,而湯飛凡,正是公認的“衣原體之父”。由於找到了沙眼病原,對症下藥也就水到渠成,沙眼疾病在全球範圍迅速減少,幾近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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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飛凡工作照


一代醫學泰斗迅速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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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50年代湯飛凡與夫人何璉(左)、兒子湯聲聞合影


就在湯飛凡創造微生物學奇蹟之時,迫害知識分子的“反右運動”也隨即展開。由於湯飛凡沉浸實驗室的小天地中,無暇參與政治活動,因而暫時免受衝擊。而1958年,繼“反右運動”後,中共又大搞“大躍進”,同時在思想、文化領域掀起“拔白旗、插紅旗”運動。這一年,成為湯飛凡的受難殞命之年。

“拔白旗”即拔資產階級白旗,把具有所謂資產階級學術觀點的人士加以批判、鬥爭,在衛生部的生物製品所,德高望重的湯飛凡就是一面在劫難逃的“大白旗”。

1958年9月下旬起,湯飛凡就接到所里黨委的通知,要求他檢查資產階級思想,接受群眾批判。26日,他不得已在一個小型會議上作檢討,但是“群眾”認為他交待的都是無關痛癢的小事,不能過關。

28、29日兩天,湯飛凡在“全體黨團員大會”繼續檢討。為了“幫助”他過關,所裡還私下安排批判發言,對他“萬箭齊發”。兩天之內,大會從“和風細雨”轉向“狂風暴雨”,起初他還能坐著交待問題,第二天就只剩挨批斗的份兒。隨著氣氛愈發緊張,他的罪名也逐步升級,先是“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社會主義陣地上的一面大白旗”,接著是“民族敗類”“國民黨反對派的忠實走狗”“美國特務”等。

更荒謬的是,他研究沙眼病毒的成果,被說成是把病毒、分離方法送給外國人,“出賣國家利益”。29日散會時,主持人不依不饒地咆哮:“坦白交代低頭認罪才有出路,不然死路一條。”

30日那天,還有一場會議等著湯飛凡,但他萬念俱灰,不願繼續接受無端的侮辱,在清晨自殺身亡。

人已去,身後風波卻接連不斷。文革時,他繼續被打為“國民黨殘渣餘孽”“漏網大右派”“反動學術權威”,他的名字連同科研成就都被打入地獄,不見天日。發現沙眼病毒的功勞,被人移花接木,安到提供病例的張曉樓身上。(張曉樓,直隸(今河北)正定人,國際著名眼科專家、醫學博士,北京同仁醫院老院長,中華醫學會眼科學會第一、二屆主任委員,國家自然科學獎二等獎得主。)


具體事件如下:

1981年國際沙眼防治組織頒獎事件

——張曉樓冒領本屬湯飛凡的金質獎章


1980年6月,中國眼科學會收到國際沙眼防治組織(IOAT)的一封短函:因為湯博士在關於沙眼病原研究和鑑定中的傑出貢獻,國際沙眼防治組織決定向他頒發沙眼金質獎章。希望能夠得到湯博士的通信地址,以便向他發出正式邀請,參加1982年11月在舊金山舉行的第25屆國際眼科學大會。沙眼防治的最高榮譽終於屬於湯飛凡,可是IOAT不知道,這世上早已沒有湯飛凡。


頒獎儀式後來改在1981年5月的全法眼科學大會上舉行,衛生部決定由湯飛凡的學生王克乾代為領獎,並明確通知了一起與會的時任中華醫學會眼科學會主任委員的張曉樓。發獎前一天下午,中國駐法使館一位官員突然通知王克乾,組織決定明天改由張曉樓領獎。大會上張曉樓滿面春風地接過獎章和獎金,併發言。令人不解的是,發言中沒有一次提到湯飛凡的名字,均以“我們”代替。等大家看到獎章,才發現原來頒發給湯飛凡獎章改刻了兩個名字,第一名居然是張曉樓。
譽滿京華的通天名醫居然能夠施展乾坤大挪移,周旋於使館和IOAT之間,兩天之內偷天換日。獎章拿回來,又是一輪報導採訪,張曉樓正式成為沙眼病毒的第一發現人,國際金獎的獲得者。可是有一個難題,原來獎章是發給一個人的,雖然臨時刻上兩個名字,獎章還是一個。張曉樓沒有被難倒,他用原本屬於湯飛凡的獎金複製了兩枚鍍金獎章,自己留一枚,交給湯家一枚,原件上交衛生部,一個圓滿的結局。
張曉樓的做法引起公憤,當年12月政協會議上,不少委員就提議嚴肅處理這種剽竊行為。國際上也有不少疑問,湯飛凡夫人和學生們從一開始就強烈要求衛生部澄清。

湯飛凡的遺孀——何璉,和學生們一同發起呼籲,要求衛生部澄清事實。在求告無路的情況下,將門虎女忍無可忍,於1986年8月致信國際眼科防治組織,要求還湯飛凡一個公道。4個月後,該組織回信,肯定湯飛凡分離出沙眼病毒的事實,並補發獎章,上面只篆刻湯飛凡一人的名字。至此,這段醫學醜聞才告落下帷幕。

1982年11月,中國科學院追授湯飛凡的沙眼病毒研究以二等科技成果獎。

  1992年11月22日,國家郵電部發行了湯飛凡紀念郵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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