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这怎么说呢?”——孙渝烽和邱岳峰交心


“命运,这怎么说呢?”——孙渝烽和邱岳峰交心


初识邱岳峰


我是1971年从五七干校借来上译厂工作的。当时上译厂译制任务非常忙,一部接一部的,不久我就从上海电影演员剧团正式调上译厂工作了。邱岳峰参加英国故事片《简·爱》的配音,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是译制片的新兵,老厂长陈叙一为了让我尽快熟悉工作,让我跟他参加每部影片的全过程。从做对白本的初对、复对、谈戏、实录、混合录音,直到完成拷贝。《简·爱》对白本刚做完,老厂长就确定了男女主角的配音演员,简·爱由李梓配音,罗切斯特由邱岳峰配音。当时工军宣队还在厂里领导上层建筑的“革命”,名单要交他们审查,当时有位工宣队员就对老邱提出异议:“他还在监督劳动,合适吗?”异议很快被否定:“为无产阶级司令部服务,要保证译制质量。”工军宣队心里也明白陈叙一是译制片的权威,不听他的也不行。就这样老邱从木工车间的监督劳动中解放出来,参加了配音工作。


当时我跟老邱并不熟悉,听过他为很多影片配音,知其名,还不知其人。他知道我是从演员剧团借来的,我们很友好地点点头。可是过两天进棚配戏,让我惊叹不已!老邱把罗切斯特配神了,连呼吸喘气都和人物贴切得天衣无缝。


第三天早上老邱带了一个大咖啡瓶(作茶杯用),我看杯子里有几片人参。今天录戏计划是下午要配简·爱离开庄园,罗切斯特醒来发现简·爱走了,他痛苦地喊着:“简——简……”这是一场撕心裂肺的戏。老厂长排实录计划是非常科学的,他把戏打乱,开始录一些过场戏,让演员慢慢摸准角色,然后再进入重场戏,进入高潮,一般把大喊大叫的戏放在最后录,以防中途演员把嗓子喊哑了,影响整部戏的配音。这个方法非常科学,但导演要花工夫认真研究戏,排出实录计划,后来我们当导演的都是这样做,不像现在顺着次序从头录到底。这省事多了,但不利于保证质量。


下午录老邱这场戏,他站在话筒前默默地看了两遍原片,对老厂长说:“来吧!”打了无声,他又轻轻地对了两遍。棚里红灯亮了,正式录!老邱对着画面喊着:“简——简……”一直喊到简·爱在马车上,简·爱在牧师的怀抱里……。回放听一遍,我感到非常好,神情、语气跟罗切斯特很贴切。可老厂长什么也没说,坐在那里,抖着他的二郎腿!


老邱马上明白了,说:“再来一遍。”这次喊得更动情。最后的那个“简”都有些嘶哑了。


回放再听,老厂长只说了一句:“还不够揪心。”


老邱说:“我明白了。”


再录时,老邱中途主动打断:“我口型不好。”


老厂长说:“再听两遍原声。”这既是为了让演员歇口气,更是为了让他重新找到人物状态。


老厂长说:“实录!”


老邱一口气把这一大段戏拿下来了。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那撕心裂肺的喊声最终把简·爱召回桑菲尔德庄园。


老邱一身汗,嗓子也哑了。后来他告诉我:“这些年来难得遇到这样的好戏,我怕顶不下来,才舍命买了点人参,提提精神!”


我对他的敬重油然而生。后来工作接触多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成了好朋友。


棚里听你的


那个繁忙的日子我一直跟着老厂长学译制导演工作,孙道临老师借来导戏,我也跟着,还跟过卫禹平、苏秀和胡庆汉。


1973年6月,厂里终于让我独立导演一部译制片《紧急下潜》,由美国明星泰伦·宝华主演,描写二战期间美国潜艇和日本军国主义作战的故事。我作了充分准备,谈戏时,我恳切地对参加配戏的老演员们说:“我是一个新兵,大家都是有经验的前辈,在工作中、实录中发现问题,请及时跟我提出。我们共同商量着把这部戏完成好!”老邱、老尚(尚华)、老于(于鼎)都跟我说:“别有负担,你谈戏、分析影片人物都很好,在棚里大胆执行。我们听你的。真要有什么,我们鉴定补戏还可以解决。”我真是由衷地感谢他们对我的支持。


老邱在戏里配一个水手长。有一场戏,水手长心脏病复发,一个一直关心他的年轻黑人水手发现了,要报告舰长,让他上岸治疗,水手长发脾气了。因为这是水手长这个人物的亮点,我让老邱配得情绪再强烈些。老邱说:“小孙,我看分寸可以了。你要不满意我再录一个。”再录了一次我很满意,不过老邱提醒我:“鉴定时,咱们看看是否有点过了。”结果鉴定时一看,这段戏有点离谱,老邱安慰我:“这没什么,咱们再补一个吧。”


后来老邱跟我聊天说,任何人的情绪发泄都有一个度,超过了度也就离开了人物。我也坦白地跟他说:“高大全,小分队演出,都要充满激情,对我的影响不浅。”后来搞戏我一直接受这个教训:把握人物感情色彩的分寸,掌握“度”,这对搞电影太重要了。


一次交心


80年代厂里实行值夜班制度,每天夜里有两个男职工睡在厂里值班。那天又轮到演员组,我约老邱跟我一块儿值班。他二话没说:“好的。”下班后我把在襄阳小学念书的女儿送回家,等我赶到厂里时,老邱已先到了,他烧了一壶水,沏了两杯茶,在演员组有阳台的那一间铺上席子,我们俩睡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什么事都很细心,想得很周全。


这天夜里我们喝着茶,什么都聊。


我为什么约老邱值班,就是想和他聊聊。


“老邱,咱们也是老朋友了,恕我直话直说,最近对你有些传言,说你拍了电影《珊瑚岛上的死光》,又导演了《白衣少女》,社会影响大了,有点翘尾巴了。”


“小孙,你来译制厂也快十年了,我是那种翘尾巴的人吗?几十年来我是夹紧尾巴做人还来不及。最近记者采访我是多一些,我说话也可能多了些。几十年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可能给人造成了翘尾巴的感觉,你这提醒很重要。”


从夹紧尾巴做人我们说开了。我说我出身不好,“五类分子”子女我挨上两条:富农、历史反革命。父亲劳改过,我也是一直夹紧尾巴做人。老邱喝了口茶,十分感慨地说:“我的历史问题一直是块心病,也连累三个孩子。这么多年我一直认真改造,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做个勤勤恳恳的好人。‘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对我,总该有个结论吧!”


我跟老邱谈及了我父亲的事情。父亲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后去南京侍卫大队,1941年从重庆到陕西西北军需局工作,1948年他回到杭州,脱离了国民党军队。当时我小外公钟伟生是西北军需局少将督察,来南方劝我父亲跟他去台湾,父亲婉言拒绝了。他说:“我在杭州开个小杂货铺,有点积蓄把孩子拉扯大就行了,哪儿也不去了。”1948年底,父亲在西北局的上级汪局长(维恒)伯伯、张(兴国)伯伯从上海打电报给我父亲,让他马上来上海参加解放后的接收工作(我父亲是黄埔计政班毕业的,是搞经济的专门人才),他也谢绝了。1950年杭州解放,不久他被指定参加当时谭震林为校长的浙江革命干部学校,在灵隐寺受训半年,毕业后分配在浙江土产公司任土产收购队队长,去浙江义乌一带收购土特产。1952年镇反运动,他在当地是国民党军阶最高的(上校),一个供给制干部就这样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被判劳动改造三年。他如果去台湾返回大陆可以成为爱国人士,他要接受汪伯伯的邀请来上海参加解放后的接收工作,就和汪伯伯、张伯伯一样成为离休干部(汪伯伯解放后任上海房地产管理局局长,张伯伯是烟酒糖公司经理)。


我问老邱:“你相信命运吗?”


他的回答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命运,这怎么说呢?很多事情,最后无法解释了,往往用‘命运’两个字来解脱!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通,解放后,镇反肃反运动、反右斗争直至‘文化大革命’,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坏人肯定有,这是毫无疑问的,问题是,真有这么多坏人吗?”


我们又扯到艺术上,我问老邱配了那么多人物,《简·爱》中的罗切斯特、卓别林的凡尔杜先生、《大独裁者》中的希特勒……你是如何去把握这些人物呢?

“小孙,我认为搞艺术,有两个字很重要,‘感觉’。人有共性,也有差异,也许我看了些书,接触的影片也多,很多人物一出现我就能比较快地找到这个人物的感觉。有了这个感觉,你再深进去挖掘人物的个性特点,把握人物的感情色彩、语言节奏、他和周围人物的关系之间的分寸,很自然地你就会融入这个人物。我配戏首先的任务是找这种感觉。如果这个感觉没找对,戏肯定配砸。外人也许看不出,可我心里明白。”


我们又聊到了读书。老邱说:“说实在的,要在译制厂干,就要多读书,而且要看得杂一些。因为我们接触人物,三教九流都有,上至总统,下至流氓,有些生活你是无法去体验的,只有间接从书本上获得。咱们老陈就是一个杂家,他生活阅历也丰富,看的影片也多,外语又好,所以什么样的戏都能把握。小孙,你有个好处爱看书,也爱想问题,还动动笔,这对搞片子很有好处。我们演员组有好几位都有这个优点,苏秀、老卫、尚华、小伍都爱看书。”


最后他十分感慨地说:“如果我也能有个书房,就太美了。真的,我心里很内疚,到现在孩子还睡在阁楼上,五口人十七个平方。”我告诉他,书房的梦我也做了多年。记得1962年还在电影学校读书,有一次去延庆路看傅惠珍老师,见刘厚生先生正在书房里写东西。书房并不大,书可真不少,我当时想这辈子要奋斗到有个书房,有个自己的小天地该多好。后来参加《秋瑾》拍戏,幸会于是之老师,他给我留下两件墨宝:“笔墨有情”、“不容易”。我要有个书斋一定要取名“不易斋”。我们两人都陷入遐想之中了。


我一直想问他个问题,一晚上没有启口,憋到第二天早晨我非问不可了。


“老邱,还有谣传你跟×××有不正当关系,我憋了一晚上没问,你得跟我说实话。”


“小孙,昨天晚上我总感到你还有什么话没说,原来是这事儿。我也耳闻了。小孙,你想我都这把年纪了,文艺界这种事儿最能伤人。我能干这种事儿吗?相信老哥,还没糊涂到这种地步。”


他那认真、严肃的神情,让我相信他说的一切是真实的。


老邱,你不该这么早走


没想到过了不久,一个星期一早上,我一进厂就听到老邱的噩耗。整个厂里气氛很凝重,谁都不说话。


由于他是自杀的,厂里不能出面开追悼会,就由我们演员组出面为他开追悼会,全组都忙于这件事。由黄毛(老邱的儿子)通知亲朋好友,我们向上影演员剧团、美影厂一些曾和老邱合作过的朋友们发了通知。


追悼会那天,我们几个人早早去龙华布置大厅的灵堂,没想到很多观众已经自发来到灵堂,挂他们为老邱写的挽联。我们演员组同仁亲手扎的纸花、做的花圈放在正中央。我去签到处,开始准备了一大盒五百朵纸花,一下子发空了,又去买了一大盒,开会前也发空了,后来的人就没有纸花可佩戴了。


“命运,这怎么说呢?”——孙渝烽和邱岳峰交心

邱岳峰追悼会


向遗体告别,我站在老邱遗体前,心里反复是这句话:“你不该这么早走!咱们奋斗的书房还没有实现呢!”


那天我回家很晚了,妻子问我追悼会开得怎样。我说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参加过多次追悼会,这次人最多。很多影迷都是自发来的,他们怀念老邱为他们留下那么多珍贵的译制片。


我妻子说,老邱真不该走。当时要有人在旁边劝一劝,开导一下,也许就不会走绝路了。


我说,我理解老邱,他心里苦,至今政治上还没有个结论。奋斗了三十年,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还住在十七平方米一间屋子里,孩子们睡在自己搭的阁楼上。他的住房还没有我们大,我们至少有一室半二十二平米,两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床。


老邱的死,又让我想起我的父亲。他“文化大革命”时住在老家萧山农村,三次被扫地出门,大会小会批斗 ,他也想过要喝敌敌畏。我母亲很坚强,她说:“干吗死?好人凭什么要死?”父亲说:“我心里苦啊!我连累了你们。”母亲告诉他:“孩子们不会怪你的,会有出头日子的。”这才打消了他自杀的念头。


老邱,你也不该这么早走。你要活着,我们一定可以在你的书斋里海阔天空地聊个痛快,你也可以来我的“不易斋”泡杯清茶或者喝杯咖啡,再接着聊艺术创作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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