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說反話。


老子說反話。

老子是一個思想家,也是一個語言大師。

老子有句名言,人們耳熟能詳:“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把矛盾雙方撮合在一起,用一個極端轉接另一個極端。老子說話如此快意,簡單直接又蘊藏無窮奧妙,言簡意賅卻常常出人意表。

在《道德經》第四十五章裡,還有一連串類似的論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衝,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靜勝躁,寒勝熱。清靜為天下正。”

成與缺、盈與衝、直與曲、巧與拙、辯與訥、靜與躁、寒與熱——本來都是彼此相異、互相排斥的,但是老子將這一系列矛盾概念玩轉於股掌,在看似不可能的轉化中闡發自己的道理。對於這種修辭方法,人們稱之為“正言若反”

正面的話恰像是反面的,真理又好像是違反常識的。老子把自己的玄機,放在了一句句“反話”裡。


老子說反話。


老子說反話。

正反,代表的是矛盾。世界上,矛盾無處不在,發現矛盾的不只老子一人,看待矛盾的方式也不止一種。

孔子在矛盾裡找到了治學的辦法。他覺得,自己再有知識,也難免遇到不明白的問題。對於知識的空白處,就“叩其兩端而竭焉”:抓住事物的正反兩面,反覆推理,層層篩選,最後答案就顯現出來了。

對待矛盾的“兩端”,儒家學者選擇“執兩用中”,正契合中庸之道。比如,儒家的“禮”用來維護尊卑等級,“樂”則使人相互親近;禮、樂都不可缺少,又不能過分,就要互相牽制、互相調節。“唯須禮樂兼有,所以為美。”

在對立中求統一,在變化中求不變。中國藝術創作講究的“虛實之間”、“似與不似之間”、“有形與無形之間”,都可以看出這種理念的影子。

概括而言,對待矛盾,儒家的做法是“折中”的。而道家,卻有不一樣的思維。


老子說反話。


作為道家的創始人,老子不僅發現事物包含著對立的兩方面,而且意識到,矛盾雙方以彼此的存在為前提。

於是他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有無、難易,都是互相對立而產生的。“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委曲反能保全,屈枉反能伸直,卑下反能充盈,敝舊反能新奇,少反而有所得,多反而會迷惑。

老子還發現,矛盾雙方會向其相反的方向轉化。

於是他說,“物壯則老”:事物過於壯盛了,就會衰老。“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兵力強大卻會遭到滅亡,樹木強硬卻會被摧折。以及,“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壞事會有好結果,好事也會產生壞結果。


老子說反話。


老子沒有像孔子那樣苦心積慮,充當矛盾雙方的“中間人”、“和事佬”,而是在兩者之間,做著自由自在的幻化與昇華。

根據相互依存、相互轉化的關係,人們可以從矛盾雙方的一方出發,推出另一方。老子的話很簡明,也因此蘊藏了更大的引申空間,被後人進一步詮釋和發揮,不僅反映在美學上,也道出了許多人生的道理。


老子說反話。


“大成若缺”:最成功的,卻好似欠缺。最成功者,不居功自傲,韜光養晦,自隱其能。

“大盈若衝”:最充實的,卻好似空虛。真正的飽學之士,虛懷若谷。

“大巧若拙”:最精巧的,卻好似笨拙。最高明的技巧,依據自然規律,不加人為的雕琢。

“大辯若訥”:最高超的辯論,卻好似不會說話。語言重在表達道理,而不在多說話。

在“正言若反”的推理中,矛盾雙方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而是相互依存、相互貫通、相互轉化的。它幫助人們突破絕對主義、獨斷式思想的束縛,推導出具有變化、發展性的美學觀點。


老子說反話。


老子說反話。

如果儒家講究的是“相輔相成”,那麼道家看到的便是“相反相成”。

老子認為,一個人要想成就某件事,就要把自己放在成就事情的對立面;如果想保持某件事,就要承認在事件中已經有了它自身的對立面。

老子的許多論述看似充滿矛盾,有悖於世俗常理。然而老子正是用“正話反說”的方式,提醒著人們:

要達到預期目的,需要做反方向的思考。


老子說反話。


老子說:“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

想要收縮它,必須先擴張它。想要削弱它,必須先增強它。想要廢棄它,必須先興盛它。想要奪取它,必須先給予它。

對待一件事情,我們常常會卡在僵固的思維中。而老子告訴我們,可以先找出一個想法,再用“對立”的方法,去尋找下一個想法。


老子說反話。


在老子的一個判斷裡,包含了對立概念的流動和轉化。

表面上看,老子用了許多對立的概念。然而我們進一步思考卻發現,很多時候“正反”並非簡單的“對立”,而是在原來的意義上,做著更高層次的解釋,尋找兩個對立概念之間相一致的本質。

比如,“大巧若拙”中的“大巧”,其實是一種特定的巧,在“巧”的前面加上一個“大”字,它便具有了超出其性質的無限可能,促成事物向相反的性質轉換。而“拙”,也必然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拙”了。

所以,正與反,不是簡單的二分法。本來對立相異的概念,要在一定條件下相互融合、滲透。正反之間的流動脈絡,才是真正的玄機所在。不知脈絡的推理,都是不切實際的。


老子說反話。


老子說反話。

英國學者李約瑟說:“當希臘人和印度人很早就仔細地考慮形式邏輯的時候,中國人則一直傾向於發展辯證邏輯。”

辯證邏輯思維,是中國傳統思維的一個重要特徵。這首先得益於先秦時期的哲人,在“百家爭鳴”的時代,對宇宙、人生、社會做著各自的思考,建立學派,互相辯駁,堅持己見而能共存。這避免了思想定於“一尊”所帶來的偏執和片面,而形成了全面、綜合、寬容的思維方式。


老子說反話。


儒家和法家都擅長運用辯證思維,而在道家這裡,尤其顯得語出驚人、精妙絕倫。

雖然老子自雲:“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但是在行文措辭時,其精彩的語言藝術表現得還是有目共睹的。一本《道德經》裡,老子運用了比喻、對比、設問、誇張、對偶、排比、雙關等常規修辭方法,貫穿始終的則是“正言若反”這一特殊手段,也顯示出他一以貫之的思維方式。


老子說反話。


說話含蓄朦朧、故意製造矛盾的老子,像一個現實的反叛者。而老子哲學最大的特徵,是對現實的批判性反思。

這種反思,植根於老子對歷史的深切認識、對其生活時代裡虛假的社會禮俗的反感與厭倦,由此表現為對個體主觀自由的認同和追求,表現為對個人道德的重視和強調。

對於老子特有的思維和表達方式,陳鼓應先生認為:“老子說到道體時慣用反顯法,他用了許多經驗世界的名詞,然後又一一打掉,標示這些經驗世界的名詞都不足以形容,由此反顯出道的精深奧妙處。”

這個被限定了的世界,終究是無法阻止老子的。


老子說反話。


“微言大義”,莫過於老子。老子之所以是老子,人生智慧與語言修養,缺一不可。

按照維特根斯坦的看法,哲學問題是不可言說的。存在一種不能言說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反諷。這也會讓人覺得,老子選擇“正言若反”,是因為“言不盡意”。

人的語言,是有侷限性的,無法滿足老子無限思維的表達。而那些不可言說的,如果要通過語言來表達,便只能反身內求,不是“無言”,就是“正言若反”。

無論如何,真是難為老子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