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一位明末堅持不與清朝合作的遺民內心自白

昏暗的死牢裡,一燈如豆,四周瀰漫著死亡的氣息。我戴著重枷,斜躺在牢房地上的枯草上,遍體鱗傷。我知道我的大限之日將至,但我沒有絲毫的害怕,內心反而充滿了自豪與驕傲。

今天是我大明永曆八年九月十二日,也就是清朝自稱的順治十一年。但是我是不會用清人的年號的,在我心中,只有我大明才是正統。是的,你們沒有猜錯,我是一個明朝的遺民,一個堅持在清人入關後不投降、不合作的江南士人。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一位明末堅持不與清朝合作的遺民內心自白

明末遺民

大成至聖先師孔子在《論語》中說過:"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者,伯夷、叔齊歟!",我比不了先賢,但我仍然願意堅持自己的操守,並可以為這份操守獻出我的生命。

遺民者,指的是我們這樣生於明而拒仕於清,無論僧道、閨閣,或以事功、或以學術、或以文藝、或以家世, 其有一事足記、能直接或間接表現其政治原則與立場者也。

我們遺民不等於"逸民"。遺民指的是那些經歷王朝更疊後,隱處於野、不仕新朝而以先朝之民自居的人。而我們遺民不僅僅具備一般逸民高尚其事,不事王侯的意義,也不僅僅具備前朝遺民守節固窮, 潔身明志的意義, 還突出表現了保教衛道,辨華別夷的意義。

明亡之前,我作為一個熱血青年,也很關心國事,喜談兵戎之事,以豪傑自期。我積極參加科考, 希望能於此實現自己的遠大的理想和抱負。但是隨著明朝的滅亡,我的理想破滅了。我的家人以及親友或死或散,身邊那些交情甚厚的好友或死節殉明,或舉兵反清,或隱逸江湖,很多人再也見不到了。這一切都是因為滿清的入侵,竊我華夏正器的結果。你們可以把我看成一個激憤的仇清者,無論如何我是不可能和建州韃子合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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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恭尹

在我這個時代,持有我同樣想法的讀書人很多。我的朋友陳恭尹和我一樣,生於明末風 雨飄搖、山河破碎之際。隆武二年(清人口中的順治三年),清兵攻陷廣州,恭尹之父陳邦彥起兵抗清,兵敗後慘遭清人極刑,其母和兩個弟弟全部殉難,僅恭尹一人逃出。 身負國仇家恨的陳恭尹承受著椎心泣血之痛,矢志抗清復明。後來他投奔南明永曆皇帝,授錦衣衛指揮僉事,四處招兵買馬抗清。四年之後,清兵再陷廣州,永曆帝逃到南寧,恭尹避難西樵山中,從此與永曆朝庭失去聯繫。之後恭尹兄輾轉入閩,赴贛、浙, 奔走呼號,卻無結果。眼見清人局勢漸定,復明無望,陳恭尹憂憤而死。

陳恭尹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十餘年來一起矢志不渝、堅持抗清,恭尹兄一開始對復興大明、一雪國恥家仇還是躊躇滿志的。他曾寫過一首《題畫菊》贈我:"萬芯猶含雨露功,葉邊微帶拒霜紅。紫桑去後無知己,零落寒枝傲雪風。"

古人詠菊佳作不勝枚舉,但陳恭尹的這首詠菊詩,句句都寄寓著恭尹的情感風神。菊花就是他的化身。花蕊對雨露的滋養念念不忘象徵著恭尹兄對故明的緬懷,菊花的抗拒秋霜象徵著對新朝的抗拒,菊花孑然傲立風霜象徵著恭尹對品格的孤獨堅守,高潔清寒的 菊花儼然就是恭尹兄的化身,二者水乳交融,難分你我。做為恭尹兄的知己,在他憂憤而死之後,我決心不負他的重望,要做一個"傲雪風"的有氣節之士,絕不可能因為貪圖富貴榮華而向滿人奴顏婢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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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

我的另一位朋友陳忱,也是和我一樣的遺民。他在詩歌中寫道:"江南半壁已崩裂, 處小朝廷尚求活。錢塘不至三日潮, 仙霞嶺上烽煙撤。拋戈解甲誰適謀? 南人頸試北人鐵。青苔白骨沒野蒿, 檻猿籠鳥何所逃。"雖然陳兄手無縛雞之力,但他用他的筆做武器,創作出了《水滸後傳》,抒發心中的亡國之痛。陳忱自己說過:

"混沌世界,何用穿鑿? 使物無遁形,寧不畏造化小兒所忌!"

《水滸後傳》是陳忱的洩憤之書: 憤宋江之忠義,而見鴆於奸黨;憤六賊之誤國,而加之以流貶誅戮;憤諸貴幸之全身遠害,而特表草野孤臣,重圍冒險;憤官宦之嚼民飽壑,而故使其傾倒宦囊, 倍償民利。他所憤者,無一不是大明的弊端, 無一不是亡明的原因。《水滸後傳》絕不是遊戲之作, 乃是沉痛地寄託陳兄的亡國之思、種族之感。這部小說隱寓著陳忱對滿洲統治者的憤恨,對鄭成功、孫可望、李定國等人的抗清鬥爭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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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易代之際,大量像我一樣的明末文人成為遺民。我們在清朝的統治之下懷念明朝、甚至起而反抗。清朝統治者為了統治需要,大力鎮壓、大興文字獄,然而文化上的浩劫和高壓的專制政治並未能泯滅遺民的心志。相反,他們或隱於山林草野之間,結成秘密社團從事宣傳反清的工作,有的化為僧徒隱於寺觀蓄勢待發;有的更是直接參與地方武裝起義軍,打著 "反清復明"的口號反抗清王朝。可是一次次的反抗招致是一次次更大的血腥鎮壓與屠殺。

清朝政治、文化上的高壓統治,讓很多文人異常迷茫,面對未來他們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不知該如何去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這一點我很理解。他們在迷茫中有選擇進仕新朝的,但更多文人選擇了堅守真我、不與清朝合作的態度。這些有骨氣的文人的不合作,又引起了清朝文化上極度的鎮壓。

清人奸滑,他們與元朝統治方式不同,不像元朝一樣只是恃仗武力,而是籠絡與鎮壓並存,去瓦解漢人士子的鬥志。清朝召開"博學鴻詞"科,讓地方推薦全國各地的文人都來參加考試,希望通過此種方式將他們納入自己的統治陣營中來,達到穩固統治、收復人心的目的。面對文化上的籠絡,很多遺民不屑一顧;但政治上的高壓讓遺民們無所遁身,許多人選擇了出家為僧,用寄居於山林來彰顯自己不願與清朝合作的信念與志節。我的朋友何芳烈和我說過:

"清初僧之中多是遺民,自明季始也,餘所見章格庵、 熊魚山、金道數人,既逃其跡,旋掩其名"。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一位明末堅持不與清朝合作的遺民內心自白

這些遺民僧大多能善文,他們用自己的特長記錄了自己的心志氣節,以詩歌和文章的形式記錄了他們的心態。他們遁入空門的目的只有一個,即以寺廟為寄託之所、以民族意識為內心自覺意識,來追求一種超然獨立的生活方式。他們對政治並非消極的漠不關心、高高掛起,恰恰相反,堅守真我乃時代之元氣凝聚所在,其核心是強烈的民族意識。超然獨立並非漠然,是佛家所講的一種更高的關於人民大眾的終極關懷。

我的老師黃宗羲先生說過:"遺民者,天地之元氣也。"這種元氣是一種文化之氣,是忠貞高潔之氣、是堅守真我、矢志不移的愛國價值選擇,也是中華文化的精髓。

我這次被捕,也正是因為我忠貞高潔的堅守真我,堅決反抗滿人的"剃髮易服"政策之故。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一位明末堅持不與清朝合作的遺民內心自白

不同民族有不同髮式習俗,進而衍成迥異的"發"文化,頭髮也因此成為民族的身份符號和標誌。漢人在進行族群識別和描述時,往往聚焦於髮式的差異。《史記·西南夷傳》所述之

"西南夷,皆編髮隨畜遷徙";《莊子》言:"越人斷髮文身",披髮、編髮、斷髮、祝髮、髡髮,均非華夏民族習俗,在孔子看來"被髮左衽"即意味著民族文化的淪喪。作為讀聖賢書的孔子門徒,"頭髮"對我們來說有著厚重的意義。

滿人入主中原後,厲行剃髮易服,強制漢人改從滿洲衣冠髮式, 違者視同"逆命之寇",必誅之而後快。這是一種文化上的抉擇,此時的"髮型"並不只是層的風俗習尚,而是代表漢族傳統儒學思想。剃髮易服決非一種單一性的精神征服,而是兼具政治和文化的雙重目的。其政治目是以剃髮易服作為判別漢人政治順逆的標誌,從而在根本上斷絕猶豫觀望和歸順漢人的後路。從文化目的上說,清廷表面上以"滿漢一體"、"一道同風"相標榜,實質上則是以武力相威脅,強制推行民族同化,以便在精神上征服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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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炎武

相對於清廷其他政策,剃髮易服為什麼會激起我們遺民的強烈反抗,其原因是清廷此種政策深深刺傷了漢人的文化尊嚴。我的朋友劉忠延曾對我說:"薙髮令下,吾民族之不忍受辱而死者,不知凡幾,其意豈在一發哉?蓋不忍視上國之衣冠,淪於夷狄耳。"他說出了我們漢人對待剃髮易服的文化心理:"不不忍視上國之衣冠淪為夷狄"。所以很多和我一樣的讀書人或遁跡深山、或奮起抗爭,這是我們大明遺民典型行為特徵。

遺民中像我一樣誓死抵抗的人,大多都源於對故國舊君之忠。前橫州知州鄭雲錦不肯剃髮被殺,臨終之際曰:"留一日鬢髮,即鼎一日君恩;為一日南冠之楚囚,即為一日大明之臣子耳"。在他看來,砍頭事小,薙髮卻事關整個國家民族尊嚴。鄭先生在就義前口占一絕:"朝華而冠,夕夷而髠。與喪乃心,寧死乃身",我每讀之都涕淚泗下,決心以鄭先生為榜樣,在民族尊嚴上堅決不會妥協。

當然,大多數遺民對此暴政只能是採取消極的抵抗,這一點我很理解。黃宗羲先生在《兩異人傳》中說:

"自髡髮令下,士之不忍受辱者,之死不悔。乃有謝絕世事,託跡深山窮谷者,又 有活埋土室,不使聞於比屋者。"這是大多數遺民抵抗剃髮易服的消極方式,或者以象徵性和儀式化的行為,來表達對剃髮易服的消極抗拒和對故國衣冠髮式的堅守。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一位明末堅持不與清朝合作的遺民內心自白

清廷底定東南後,嚴令剃髮易服,福建地區士民以違令死者不可勝數。大明遺民劉先生與他的兩個僕人因不肯剃髮被捕,滿人逼其脫去網巾,先生令二僕畫網巾於額上,二僕亦交相畫,以示決不服滿洲衣冠,三人不屈而死。網巾是我們明代男子束髮的頭巾,為人之首服,所以故國衣冠象徵意義尤其鮮明,戴網巾兼具抗拒"剃髮"與"易服"的雙重意涵。

劉先生罹難後,"畫網巾"的故事廣為流傳,很多被逼剃髮的遺民,都在頭上套上網巾,成為遺民拒絕滿洲衣冠的一種象徵。

剃髮易服之於明遺民,觸痛的則不只是民族或 文化尊嚴,而是一個更為深廣的精神世界。在清廷的淫威之下,明遺民要"偷生"於新朝,只能被迫剃髮易服。但也也有一部分像我這樣寧死不屈的遺民,如我的朋友長洲進士徐汧在清兵下令薙髮時,誓不屈辱,曰:"以此不屈膝、不被髮之身,見先帝於地下。"遂自沉於虎丘後溪死。和他們比起來,我的死算得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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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牢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凌亂、嘈雜的聲音,一群如狼似虎的清兵衝進了牢房。我知道大限已到,平靜的站起身,口吟文履善先生的《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我輕蔑的看著這群人,緩慢而穩健的步出了死牢。我之死,乃為堅持我儒家操守而死,乃為堅持民族正氣而死,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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