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蘭蘭
黃惠,28歲,天津南開某街道辦事處科員
李文,29歲,某中央機關直屬單位正科
王春美,27歲,成都某區委組織部科員
李 浩,28歲,河南某監獄獄警
接受本刊採訪的體制內90後個人基本信息。
"恭喜!找到鐵飯碗了。” “每天很清閒,工作太爽了。” “年紀輕輕,還是應該出去闖一闖。”……對於選擇體制內工作的90後,外界的評價褒貶不一。
體制內是圍城還是避風港,只有局中人感受最真實。為了解90後在體制內真實的生存現狀,本刊採訪了4名在黨政機關工作的90後。他們進入體制後有過不適和自我懷疑,也有人在被“敲打”後變得柔軟,找到了體制內的生存法則。堅守的與改變的,時間在他們身上都留下成長的痕跡。
選擇
離開暖氣十足的天津市南開區某街道辦公室,2月的街頭還是寒氣逼人。黃惠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加快了回家的步伐。婆婆一個人在家帶著剛滿半歲的女兒,忙得連口飯都吃不上。她從單位食堂打了飯菜,匆匆忙忙趕回去“救場”。
“如果我還是在原來那傢俬企工作,中午我是不可能回來的。目前在街道上班就有更多時間照顧家庭了。”黃惠告訴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在找工作上她走了不少彎路。
2017 年,25 歲的黃惠從天津一高校化學專業畢業。“女生在化工領域找工作真的太難了,當時我給很多研究所投遞簡歷都石沉大海。”黃惠回憶起當年就業的情形,眼看周圍同學都在班級群裡彙報找到工作的好消息,她內心備受煎熬。
“別人都能很快就業,怎麼到我就那麼難?是不是自己資質太差。”彷徨且焦慮的那段時間,黃惠急需一份工作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匆忙之中她進了一家不到20人的小企業。
“經常加班出差,待遇還很低。工作一段時間後,公司人力知道我懷孕了開始變相為難我。”一氣之下,黃惠辭職了。這段經歷漸漸讓黃惠明確了職業方向:考公務員。“懷孕了再找工作會很難,我就安心在家複習考試。”
理科一向很強的黃惠,做起行測中的各種數學題得心應手,雖然挺著孕肚去考試,也考取筆試第一名。接下來的面試也很順利,她如願拿到了體制內的入場券, “工作名額給我保留,我可以安心在家待產,沒有重返職場的各種顧慮了”。
當黃惠還在為人生進入穩定航道而暗生歡喜時,在北京的李文已經在體制內摸爬滾打了一年。
和那些畢業就陷入迷茫的年輕人不同,出生公務員世家的李文在北京讀研究生的時候,就對自己的未來走向十分明確, “要在北京立足下來,必須要有戶口,考公務員是獲得北京戶口相對來說比較容易的途徑”。全力備戰的李文,畢業後順利進入了北京市密雲區一家司法單位。
年齡更小,1993年出生的王春美更是早早做好了進入體制內的準備。在上研二時,王春美就一邊實習一邊複習公務員考試。
2019年畢業後,王春美如願考上了成都市某區委組織部選調生。 “不怕你們說我假,我選擇進入體制內是真心想幫助人。”有權無位則名不正,有位無權則言不順,王春美知道只有從政才能將個人理想放大。
而遠在河南,1992年出生的李浩也在大學期間聽取家人的建議,在為進入體制內複習準備,2014年大學畢業的他考入了河南豫南某監獄,正式成為一名獄警。
法則
“多看多聽少說,謹慎再謹慎。”還沒正式上崗前,黃惠已經收到許多前輩們的善意忠告。在單位她也儘量不與同事閒聊私人生活,保持合理社交距離。工作上,領導喊“小黃,去某某科室拿個文件”。她回答得乾脆響亮,接過文件立馬小跑起來。
儘管兢兢業業,如履薄冰,黃惠也有茫然無措的時候。 “我們科長跟其他科室的領導合不來,一項工作安排,科長指東,另一個人指西。我都不知道該聽誰的。”夾在中間的黃惠一度不知道如何處理,因為她誰也不想得罪。
“這種情況多了,我就跟他們打哈哈,兩邊都拖著也不明確拒絕。”時間久了,黃惠發現領導只是表面互相置氣,實際上誰也不敢真的耽誤工作,鬥勁過了,工作還是會理智處理。
半年多的察言觀色,黃惠顯然已摸清街道辦內部的處世法則。
獄警李浩則是經歷過更為激烈的碰撞才明白單位的生存法則。剛去監獄任職的時候,李浩屬於心直口快的年輕人。 “監獄屬於封閉式管理,職位晉升、辦事效率自成體系。”儘管如此,李浩也曾想試著打破單位這樣的氛圍。
李浩和很多年輕人一樣,為了給領導留下踏實能幹的印象,幾乎不會拒絕任何上級安排的差事。久而久之,他發現,由於職責不清,領導也習慣總找“好說話”的員工幹活,李浩就在經常加班的隊伍中。
在一次會議上,單位領導讓提不同科室的發展意見,李浩就提出: “工作要以提高效率為主,每次一個文件不同科室傳來傳去,互相扯皮,很浪費時間;另外咱們單位也不能總讓老實人吃虧,為什麼幹活的總是那幾個人,好處卻是其他人的呢?”
全會上諫言後,李浩發現領導再也沒有將任務一股腦地推給他了。 “所以偶爾回絕領導,讓他知道你不是個機器,也不是什麼大事。”李浩向記者講述此事時,對自己鬥爭換來的良好工作局面很是驕傲。
一向穩重的李文覺得,任何工作都是以實力說話,工作能力是自己的生存武器。 “我們單位都是給年輕人機會的,好好幹就能出彩。”李文對自己的現狀是滿意的。
剛去單位任職時,精緻的妝容、時尚的衣著,單位的同事們背地裡都議論李文太不“機關風”了,反倒更像在國貿CBD上班的白領。李文卻不以為然: “他們說我的穿著,我倒不在意,這根本不重要。也沒有哪個法律規定人們上班穿什麼。但是要說我工作不行,我就在意了,會想辦法彌補。”
兩年前,一次工作中暴露出的小短板,讓李文記憶猶新。單位領導有一次決定放手,讓以李文為首的三個年輕人去策劃一個法律知識競賽。李文和同事以為活動在社區裡舉辦,不會有多少人來。沒成想,很多區直單位,甚至鄉鎮都派人參加了。幾個年輕人手忙腳亂,忙碌中她們忽略了一個極為重要的細節 — —頒獎環節邀請了區領導,但沒有提前彩排,最後場面一度失控。
“我心情特別不好,你有責任把每一件工作給做到盡善盡美的,但是這次我就非常疏忽。”然而,事後領導沒有批評李文,還安慰她們。
“領導很有涵養,對我們的工作能力、個人成長、心理方面都是有幫助的。”李文把這件事情定為職業生涯中的小事故,而領導處理下屬工作失誤的方式也讓她深受感動。
她的心態開始發生轉變, “年長者的想法未必比你落後,他們每天也在成長學習。放下自己的傲慢與偏見,停下來想一想,未必不是好事”。
對於說話變得更為謹慎,辦事更求穩,李文認為並不是向體制內的規則妥協,而是學會了“與世界相處的方式”。 “我以前可能會覺得非黑即白,現在會更全面地考量一些東西。”李文說,自己變得更柔軟靈活了。
價值
“不論何種工作,其本質還是幹事,公務員也沒有外面說的那樣‘有很多隱形權利’,甚至有時候流動也很大。”王春美這樣告訴記者,外界對體制內的種種福利有誤解甚至臆想的成分。
曾經帶著“從政渡人”美好願望的王春美興致沖沖地走上工作崗位,很快就被現實潑了冷水。每天沒有那麼多轟轟烈烈的事情等著她去做。 “試用期的一年幾乎都是去跑腿,打印文件、送東西。”這些基礎性工作,曾讓王春美一度懷疑自己的工作價值。 “現在我覺得這是一個過程,領導們都是這麼走過來。把重複的工作做到不出差錯,也是一種本事。”
當然也有人受不了這種看起來“技術含量低”的工作,選擇跳出體制。 “我的一個朋友,被分到區衛健系統,她是學醫的,覺得自己的專業所長沒得到充分發揮,於是辭職了。”王春美告訴記者,現在年輕人更看重個人工作成就感,相比過去,體制內所謂“鐵飯碗”的誘惑對年輕人的吸引力並不大。
同樣,李浩也反映在他任職的監獄,由於工作內容的侷限性,年輕人的流動性很大。 “和我同一批進來的,私底下好多都在複習考試,準備跳到其他系統去,也有人選擇裸辭。”適應監獄工作氛圍後,李浩不曾動過離開的念頭, “現在我也有自己的家庭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在特殊時期的優越性就顯示出來了。”今年因為疫情很多人都失業,養家餬口都成問題,李浩很慶幸有現在的這份安穩。
還努力在體制內尋找價值的王春美,偶爾會被工作的疲憊感撕扯著。 “雖然說是朝九晚五下班,但實際上996的時候更多,甚至週末經常被拉去加班。”今年疫情嚴重的時候,王春美週末都要去社區幫忙量體溫,做些疫情防控工作。
“連軸轉的時候也會抱怨,但是看到李文亮等醫務人員犧牲的新聞時,心裡特別難過。自己的付出跟他們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被鼓舞的王春美很快又投入到工作中去,她相信人各有志,只要自己好好幹,她從政的初衷在未來還是能實現。
在工作中,體制內的 90 後學會適應規則,也努力找尋自己的位置和價值。工作之外的愛好則讓他們保存鮮活和個性。黃惠會陪著孩子看書、學舞蹈;李浩脫下獄警制服後,喜歡去體育館打籃球或者痛快“吃雞”一場;李文會和其他年輕女孩一樣,逛街、烘焙、閱讀,也會在微博上分享生活, “微信裡太多領導,不想讓他們關注我的私人生活。還有一些同行,我的一些小情緒會因為我的公職人員的身份被放大”。
“如果要說體制內工作跟其他工作有什麼不同,那就是更講究紀律服從吧。對崇尚自由的年輕人來說,這一段的磨合期會很難。”四年的工作磨練已經讓李文變得更加通透,她說很理解年輕人想做一番大事的心理,也害怕變得麻木趨同,但適應顯然比貿然挑戰更為重要。 “你還沒進入就出局了,以後談何改變呢。”(文中黃惠、李文、王春美均為化名。)
視覺 I 湛秋
編輯 I 曾那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