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米不懂3用筆?元章復活也救不了你


米芾是宋代著名書法家、詩人、畫家、鑑藏家、書畫理論家,他兼通眾藝,不隨流俗,尤擅書法,與蘇軾、黃庭堅並列為『宋四家』之一,其書法成就則堪稱宋代第一,在歷史上影響較大,受到的關注度頗高。其書法具有雄強俊邁的特點,其筆法尤其豐富而高明,值得研究。筆法即運筆之法,主要指筆鋒如何著紙、運行、收住等,涉及角度、速度、停頓、藏露等。

就行書而論,可能歷史上除了王羲之外,米芾的筆法應是運用得最多、最好者。王羲之真跡已不存於世,儘管我們可以從《聖教序》《興福寺斷碑》等拓本及唐人摹本墨跡等間接窺探王羲之的筆法,但終究隔了一層,且摹本、拓本總有失真的地方,給學書者帶來困難,一般學書者若只以此為範,可能難於進展,或有被誤導之虞。米芾留下真墨跡、精拓本皆多,大小字皆有,筆法豐富而明晰,故對今人啟迪最大。

通觀其流傳的書法作品,並分析其理論著作,可以概括出以下特點:01、其一,八面出鋒。米芾生逢疑古出新之世,不肯只效法前人亦步亦趨,他在筆法上亦多新創,在完整繼承古人筆法的基礎上進一步作了發揮,加以變化,豐富發展了筆法。米芾在筆法創造上最顯著的特點是其開創了所謂的『八面出鋒』。關於八面出鋒,不易理解,但這又是打開米芾筆法乃至其書法殿堂的一把鑰匙,所以有必要探索一番。大體上,『出鋒』屬於筆法範疇,指筆畫中筆尖外露,呈鋒稜狀。


『八面』,米芾又稱『四面』,既可指筆畫的周圍,也可指字形結構的四周。故『八面出鋒』字面意思是指筆畫、字形周圍皆可鋒稜外露。書字於紙,仍是平面藝術形式,雖好的書作有墨之厚薄、濃淡、枯潤變化而呈現的立體感,但筆鋒本身不會扎入紙裡或飄出紙外。故對八面出鋒,一般很容易理解為平面圓周角為三百六十度,則均分八面應是每面四十五度。


就如米芾的姓氏『米』字,每筆圍繞中心均勻分佈的話正是八個角,每個四十五度的角,其筆畫背圓心而指向八面,呈均勻輻射狀,這八個方向出鋒即是八面出鋒。但這樣理解顯然過於機械,即便是米芾寫『米』字筆鋒也不是均勻指向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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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叔晦帖》有時每一筆的出鋒尚且有不止一處,何況多筆。即以『米』字而論,起首一點,各家行楷書多向左上方起筆時有出鋒,若非過圓,若瓜子點等,其右方、右下尚可至少兩處出鋒,很少一拓直下。其它橫、豎、撇、捺,乃至整個字的各個方向的出鋒亦然。為便於理解,我們舉例而言。米芾《褚臨蘭亭序跋詩》謂王羲之《蘭亭序》『之字最多無一似』。王羲之書其名中的『之』字變化多端恐無人能及,但這還不只是筆法多變,更多是結字形態的變化。而米芾筆法之多,即『一字亦無一筆似』。

『一』字不獨是字,也是筆畫,我們用『一』言米芾筆法可能最有代表性。我們跳出單純一個帖的限制,就字而言,米寫的『一』變化就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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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復官帖》藉助《米芾書法字典》統計,該字典上『一』字共列了七十二個,其中以從《蜀素帖》中選了九個為最多,這九個『一』的形態確實各不相同。
據筆者看,該字典還遠沒有蒐羅完備,如《復官帖》就有四個『一』,依然神態各異,但該字典全未刊在其中。


『一』的長短、粗細、直曲、平斜等表面形狀尚且不論,就出鋒來說,一般就是兩頭出鋒,即使如橫向陳列的四邊形也不過就是四個角,都在兩端,但有哪個書家會寫四邊形的橫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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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珊瑚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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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賀鑄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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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甘露帖》

但米芾不但在橫的兩頭任意角度可以出鋒,他還可能在橫的中間出鋒,如《珊瑚帖》的三角形似的『一』,下端出鋒成了角狀;而《復官帖》的第三個『一』字居然也一畫三折,煞是耐看。其它出鋒處有不同而同樣可觀的『一』還有很多,不再贅言。就筆畫而言, 『一』是橫畫,其應用在字中的出鋒形態就更多,因有上下筆映襯、連帶及結字的需要等,所以作橫畫的『一』更富有變化,其出鋒情況就更加豐富多彩。
米芾字中作為橫畫的『一』就出鋒形態變化層出不窮、難以羅列,此僅舉如其大字《虹縣詩》的『十』字,居然從中間過半處起筆,逆鋒到如此誇張程度,真是出乎意外,恐怕也只有米芾敢如此寫、寫得如此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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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虹縣詩》

其它筆畫的出鋒情況我們亦不必再舉了。筆畫之外,還有整個字的出鋒情況亦宜多變,筆畫尚且多面可以出鋒,字就更不要提了。且看米芾對其前代諸位大書家筆法的批評。其《海岳名言》雲:

字之八面,唯尚真楷見之,大小各自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鍾法。丁道護、歐、虞筆始勻,古法亡矣。柳公權師歐,不及遠甚,而為醜怪惡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書。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也。安排費工,豈能垂世?

上引兩段文字有破有立,構成對比,更易理解。破的一面,筆勻、一筆書,皆筆法單調的體現。
立的一面,字之八面出鋒,纖濃、氣骨、妍媚兼具,皆結字與筆法變化豐富的體現,兼備古法、自然率真。


由此可見,米芾對筆法理解有新意。只是我們不知第一段引文是否兼論行、楷,但如其對自己學過且較為服膺的褚書一併批評,多少令人感到有些意外。其實褚書筆法變化還是很多的,橫畫亦然,但在米芾看來,褚書筆法變化還不夠多、不夠大膽,其它幾家楷書的筆法變化就更不多了,所以更招其無情批評。


在米芾看來,唐楷之弊,不獨大小劃一,狀如算子,而用筆單調,更為不足。米芾謂之『一筆書』,即只用一種運筆方法,沒有變化,當然有些誇張,但多數唐代楷書字明顯勻稱平穩有餘而變化不足。米芾既視此為弊,便力求變革。惟其新創,乃形成其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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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柳公權《神策軍碑》所以他不無自負地說:『善書者只有一筆,我獨有四面。』無論『四面』『八面』,就是筆法多變而已。


至此我們可得出結論:米芾所謂『八面出鋒』其實是指不拘中鋒側鋒,不論筆畫還是字形結構,多面可出鋒、隨處可出鋒之意,當然要米芾這樣高明的書家才能鋒穎隨地而出而中看、耐看。我們看其用筆:正側兼用,藏露俱施,起倒遞順,輕重徐疾,角度多變,軌跡難覓;頓如崩石,輕若遊絲,枯筆橫掃,皴擦間之,橫塗直抹,不凝不滯,筆勢翻瀾,飄然不羈;


又或摁筆到底,百無禁忌,賊豪百出,頗為爽利。此是米書筆法真諦,但他也遠沒有窮盡筆法,或許只是為後學者打開了一扇筆法的大門。02、其二,刷掠迅疾。此就其運筆速度而言。米芾自著《海岳名言》最後一條曰:海嶽以書學博士召對,上問本朝以書名世者,凡數人,海嶽各以其人對曰:『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上覆問:『卿書如何?』對曰:『臣書刷字。』今人對這段文字解說甚多,各有側重。米芾各用一字評論當時名家書法,中國文字含義之豐富性於此可見一斑。


然豐富則邊界模糊,含蓄則指稱不明,優缺點兼具。米芾刷書之喻,不難領會,貶低他人抬高自己之意也很明顯,他用『勒、排、描、畫』等字描述其他幾位大家作書,是說他們有刻意做作之嫌,但亦不可坐實,若定要說是蘇、黃諸家書法特徵,就『死於句下』了。如雲蘇軾行筆遲鈍,類於描畫,故云『畫字』,猶可理解,但以排字謂沈遼、描字屬山谷,則難以確指。而米芾自雲刷字,就形象生動得多,對此註解亦多,各有發明,大約皆含運筆迅速、絲絲留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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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虹縣詩》《珊瑚網》引李君實評帖,在引述米芾上斷話後雲:世皆不解其何語。餘為詮註曰:勒字,顏法也;描字,虞永興法也;畫字,徐季海法也。刷字本出飛白運帚之義,意信肘而不信腕、信指而不信筆,揮霍迅疾,中含枯潤,有天成之妙,右軍法也。隱然凌轢諸老,自佔一頭地。李君實解『勒』『描』『畫』字,似以師承而言,已猶隔塵。而刷字之解,前段俱佳,字面意義與米書特點俱得,但云法自右軍,亦屬牽強。


大約米芾刷字,一指運筆迅疾,筆毫平鋪,翻毫折鋒,運筆爽快,頓挫分明,豪情激盪,如風馳電掣,氣盛勢疾;二謂點畫挺勁,在節奏起伏中以快速平鋪摩擦,使線條具有『澀』的力度與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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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虹縣詩》正側藏露諸鋒俱出,常先連綿不斷『刷』畢其它筆畫,最後寫豎。當然,刷字最宜指其大字行書而言,於其《虹縣詩》體現更為顯著,如『研』石旁一撇、『千』字一豎等,刷得尤為精彩,此外的大字如《多景樓詩》中『海』字末筆的長橫『刷』的特點也甚為明顯,雖這件作品或為其子所書,或別的學米者所書,但就『刷字』的要領而言顯然是學到家了,把米書特點表現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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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多景樓詩帖》

03、其三,大膽運用側鋒。

中國書法傳統上講究中鋒行筆,甚至有『筆筆中鋒』之說。所謂中鋒行筆,直接意思是指行筆過程中毛筆尖的鋒穎在筆畫正中,方法是筆尖所指的方向與筆畫走向剛好相反。與中鋒相對,側鋒就是筆行紙上時,筆尖與筆畫的走向呈現夾角。當然這須訓練形成習慣,不是臨池之際還盯著筆尖看。米芾無疑繼承發揮了中鋒行筆的傳統,其創造處還在於大膽運用側鋒,中鋒、側鋒交替運用。無論何種書體,傳統皆重中鋒行筆,蓋中鋒行筆得法,筆畫顯得圓厚健勁,故米芾於此亦重。

筆法與執筆姿勢、控筆能力相關,同是中鋒運筆,執筆指法、高低、控筆能力不同效果也不一樣,所以說中鋒行筆要得法才能圓勁。前述米芾異於蘇軾右傾臥筆,多是懸肘運筆。其多處運筆仍用中鋒,筆鋒居中,副毫平鋪兩側,他訓練有素,控筆能力出眾,故其筆力沉雄,使轉圓活,輕重自然,其中鋒所運之筆畫圓勁厚重,圓渾中裹藏中線。中鋒雖不關提按頓挫,但總不可能一直中鋒走下去,總有起收轉折,遇轉處必折鋒轉向,這時當然有提按頓挫,提筆轉鋒向筆畫外側,就出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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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彥和帖》

米芾的高明處無非時常出人意料地中斷中鋒行筆,在筆畫未到盡頭時就出鋒了,然後又換到中鋒再走一段,這在其橫向筆畫中偶有體現,如『圖』、『用』的框頂一橫及『帝』上橫等,表現為變直為曲、粗細交接,或在本平滑的筆畫中現鋒稜。他能頓挫如意,轉折圓活,故其字姿態橫生而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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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褚臨黃絹本蘭亭序跋贊》

對於起筆收筆,姜夔記載米芾說過:『無垂不縮、無往不收。』從姜夔引文的上文看,所說應指垂露、懸針筆法。米芾是反面做的比況,意即有垂則縮、有往則收。垂露須頓筆回鋒,下垂後微有上縮動作;懸針須出鋒,多用在字之末筆,下字起筆應有呼應動作。米芾僅以豎法『八字真言』揭示了行書筆勢的連貫呼應,他主張逆勢運筆,圓實飽滿,寓古篆隸藏鋒筆法於行書,故氣古韻高;


筆斷意連,起收照應,故貫氣自然。對此,董其昌非常贊同:『米海嶽書,無垂不縮,無往不收,此八字真言,無等等咒也,然須結字得勢。』董其昌在讚歎米芾筆勢連貫的同時,還強調須結字得勢,後面還說米芾『於結字最留意』。可見米芾的逆入回收、出鋒呼應是其筆勢、字勢的整體特點,不獨豎畫適用,其它筆畫亦然。如圖中『帝』字的橫畫,自然也是『有往有收』的:起筆的逆入如同『驚蛇入草』,這是對上面一點作的映帶呼應;


橫尾頓筆後的回收猶似『飛鳥出林』,此動作則為帶出下面一點。運用此法的筆畫不必多,一筆即可,頓使該字顯出無限生機。這是就字內筆畫的連貫而言,還有上下字之間筆勢的呼應亦然,甚至有的行與行的交接等亦略呈現,可見逆入、收筆絕不是單純的迴環往復,亦可見不能孤立看待米芾的運筆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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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臨沂使君帖》

中鋒用筆,固是主流,然僅用中鋒,勢必單調。古人說『筆筆中鋒』,是強調應多用中鋒,並非不用側鋒。如起筆處,逆鋒起筆固可用中鋒,這在古人篆隸中常見,但行草起筆如僅逆鋒,則鋒稜不顯,所以古人說『側鋒取妍』,用側鋒可以豐富筆畫形態。但側鋒如何側是有學問的。筆尖與筆畫走向不再是一百八十度的平角,而是呈夾角,這就是側鋒,但這夾角的方向是在筆畫中線的上面還是下面,與中線是呈銳角還是鈍角,學問就在這裡。

以橫畫起筆為例,一般筆尖向左上方凌空入紙居多,夾角在筆畫中心線上,多為鈍角。米芾的高明處是起筆處夾角可以在中心線之上也可以在中心線之下,可以是任何角度,都自然可觀。此僅以橫畫起筆而觀米芾書法側鋒的運用,推而廣之,米書其它筆畫的起筆亦是變化很多,不獨起筆,在行筆、收筆、轉折乃至一個完整的筆畫中,他都可用側鋒,也都可以正側交替變化,甚至在極其細而短處也時時做這些動作,還顯得遊刃有餘,這是我們不得不服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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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值雨帖》總之,無論中鋒側鋒,俱要得法,也就是米芾所云的『得筆』。米芾《學書帖》雲:

『得筆謂骨筋、皮肉、脂澤、風神皆全,猶如一佳士也。又筆筆不同,三字三畫異,故作異;重輕不同,出於天真,自然異。又書非以使毫,使毫,行墨而已。其渾然天成,如蓴絲是也。又,得筆,則雖細為髭發亦圓,不得,雖粗如椽亦褊。此雖心得,亦可學。』

得筆指正確用筆,米芾常是懸肘疾書,心與手合,意在筆先,筆斷勢連。運筆時有意筆筆生變,藏露兼備、正側交用,粗細更替,較少雷同,或於輕重提按之際自然而變,多姿多彩,絕非簡單使毫行墨而已。


觀米芾用筆,確實筋骨皮肉俱全,其薄如蟬翼、細如蓴絲之筆亦且圓勁,絕非扁寬、墨豬、僵蚓類病筆。我們看其用筆:正側兼用,藏露俱施,起倒遞順,輕重徐疾,角度多變,軌跡難覓;頓如崩石,輕若遊絲,枯筆橫掃,皴擦間之,橫塗直抹,不凝不滯,筆勢翻瀾,飄然不羈;


又或摁筆到底,百無禁忌,賊豪百出,頗為爽利。這就是米書筆法真諦,但他也遠沒有窮盡筆法,或許只是為後學者打開了一扇筆法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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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觀米芾書法的筆法,確實是其之前乃至之後若干年中極為罕見的變化多端的典型現象。王羲之以來的行書筆法多較為平順,雖其字如《蘭亭序》『與』的右上角轉折等亦有抑揚頓挫之勢,但還很少見,米芾則推而廣之,將此筆法發揮得淋漓盡致,抑揚頓挫、跌宕起伏,舉目皆是。


這對於常見的中小行書來說確實豐富了書法的內涵,增添了書法的魅力。我們在驚歎讚賞的同時,可以進一步深思:一方面,我們不能說米芾書法就窮盡了筆法,他的開創性與探索精神只是對後人予以更多的啟迪;


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說只有米芾的筆法才是行書用筆的正途,複雜多變必然就不夠簡練平淡,跌宕多姿必然就不夠沉穩平和,這是不能兼得的『異量之美』。他的刷字雖是佳,但恐怕也是有得有失,故遭到多方批評。另外,米芾寫大字作品也往往用其跌宕多變的筆法,有時顯得動作過多了,不夠沉穩,難免會招來『造作』、『俗氣』之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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