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稱“視聽動物”的李伯清,用四川話“自由散打”

自称“视听动物”的李伯清,用四川话“自由散打”

自称“视听动物”的李伯清,用四川话“自由散打”

四川著名評書人李伯清。

李伯清認為自己是隻視聽動物。無論時代怎麼變遷,他都會跳出固有的單一平面,在立體空間裡,用四川話的“聲”以及一桌、一扇、一杯茶的“像”進行“自由散打”。

——————

剃度當天,李伯清記得成都的天空雲白如絮。

四川彭州的三昧禪林那天來了近萬人。有人說,專門帶娃娃來,看看評書大師怎麼變寺廟法師。

李伯清記得那天是2007年10月29日。他在上午11點趕到寺廟,向粉絲們揮揮手後走進解冤堂,跪下拜了金面佛,然後起身迎接戒刀和淨瓶。

頭髮掉落,40多個評書弟子哭作一團。

剃畢,李伯清摸摸頭,揚起三角眼來了句“大家以後喊我法號‘廣慈法師’喲”。

十年前那場奔著“出世”的剃度,卻在隨後為廣慈法師惹來意料之外的世俗凡務:“李貝貝”(四川話“李伯伯”)的粉絲隔三差五來拜謁,求合影。

這可讓廣慈法師犯難了。

兩個月後,李伯清別寺還俗,脫去青衣,重新披上對門襟的中長馬褂,穿上反掃蕩褲子和圓口布鞋,又開始嬉皮笑臉地做回“李貝貝”。

李伯清就像成都民間的一塊硬盤,他的升起與衰落,刻寫著屬於川蜀的時代。

自称“视听动物”的李伯清,用四川话“自由散打”

四川彭州的三昧禪林。圖/haowanjia

李伯清剃度在成都有多火?

——————

如今許多成都人回憶起2007年成都發生的大事時,除了脫口而出“天府廣場終於修好了”外,都會下意識地補一句“哦,那年李伯清好像剃了個光頭”。

也有人說,剃度其實是李伯清的一次自我炒作。

這不是李伯清第一次在輿論場引發爭議。“剃度事件”往前倒推7年,“李貝貝”還曾“負氣走山城”。

2000年5月20日,剛過立夏的成都烈日灼心。一輛奧拓在桑家坡急剎車,李伯清跳下車,在這塊川渝交界的坡道上跪下,面朝成都三杯酒、三叩首,念出一句“江湖切口”:“從此我與成都緣已盡,義已絕。我死也不回成都,骨灰都不撒回來。”

於是,蓉城成都成了李伯清的舊“點子”,山城重慶成為他的新“合吾”,是他開拓散打評書的下一站。

自称“视听动物”的李伯清,用四川话“自由散打”

山城重慶成了李伯清開拓散打評書的下一站。圖/搜狐

在成都,所有人都知道有個“散打王”叫李伯清。

他高且瘦,滑且痞,嘴上一撇須,濃眉三角眼。剃度前他戴過真發做的假髮,某次出門遇上大風,他索性丟掉假髮,露出禿頂的腦門。

他平時最喜歡對襟排扣長馬褂。上世紀80年代起,一桌、一扇、一杯茶開啟了他在茶館的“散打”生涯,他習慣在評書江湖裡扯幾句家長裡短,聊幾分世間百態,冷不丁夾帶私貨地抖幾個“黃包袱”,圍繞鄰里糾紛、婆媳戰爭、耍貧拌嘴、人情冷暖、世間醜惡,等等,來一通評書式點評,然後再荒腔走板地以醒木和摺扇為道具,配上變調頻繁的四川話,保證讓你聽完“巴適”(四川話,意為“舒服”),看完“撇脫”(四川話,意為“輕鬆”)。1994年,出版社為李伯清錄製第一盤散打評書磁帶,“李貝貝”徹底火了。

據不完全統計,行走散打評書江湖三十年,李伯清打爛的紙扇子有十多把,用舊的摺扇兩籮筐,品種不下十個。他還攜帶十公分醒木。有次在茶館“散打”後,他在散場時瞥見有人舉著副對子:世上多少稀奇事,盡出三寸醒木中。李伯清大笑,扔醒木下臺,卷對聯走人。

成都作家馬驥曾在《散打笑星一抽底》中解釋過成都的散打評書:“圍繞著一條故事主線,用散說的形式擺出很多龍門陣來,任其自由發揮,表達一種實實在在的情感,可謂形散而神不散,打破了‘照書而說,評書而論’的舊模式,形成別具一格的‘散打門派’。”

馬驥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完李伯清“散打”後的感覺:“那是上世紀80年代了,那場結束後我跑上臺,對李伯清說了三句話:‘你是天才。你是銀行。你是爸爸。’天才自不待說。銀行怎麼理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爸爸嘛,就是所謂散打評書界的‘爸爸’。”

成都某作家曾說,李伯清就像成都民間的一塊硬盤,他的升起與衰落,刻寫著屬於川蜀的時代。有人說,2005年以前的李伯清,在成都的人氣堪比2005年後的李宇春。

自称“视听动物”的李伯清,用四川话“自由散打”

以往的評書大都是“照書而說,評書而論”,而李伯清的“散打評書”打破了這個舊的模式。圖/《說書人》

躲進小樓成一統

——————

但他和成都的蜜月期在2000年戛然而止。

“別人的肉長在身上,他的‘肉’長在肚子裡。有內秀的人往往不顯山露水,他們會眯起眼,暗地裡打量外界各方對自己的態度。”

李伯清常把自己的一次經歷當段子說——有次他去上廁所,收費的小妹一見就喊:“呦,李老師的嘛,隨便屙,隨便屙,不收錢。”

“社會我李哥,人善話也多。”在成都隨處可見茶館,有茶館的地方就有江湖,“李貝貝”能輕鬆跋涉“江湖之遠”,卻未必登得了“廟堂之高”。“我搞藝術這幾年,成都有600萬人聽過我的段子……四川文化系統為啥不管我呢?他們為啥子不向我伸手呢?”李伯清曾這樣自問。

自称“视听动物”的李伯清,用四川话“自由散打”

在成都隨處可見茶館,有茶館的地方就有江湖。圖/視覺中國

馬驥覺得,李伯清雖然在民間粉絲萬千,但他始終覺得自己“不夠安全”。“別人的肉長在身上,他的‘肉’長在肚子裡。有內秀的人往往不顯山露水,他們會眯起眼,暗地裡打量外界各方對自己的態度。”

出走成都、前往重慶前,李伯清多次向成都文化系統提出申請:“我不患寡,但就是患不均。其他演藝人員能進‘籠子’(體制)享受待遇,為啥子我不能?”

得到體制和系統的蔭庇曾是他的最大夢想,為此他甚至不惜與這個系統為敵。

13歲那年,李伯清就參加了工作。他當過木匠、修理工、伙頭軍,拉過架架車、蹬過三輪車、開過摩托車,但他永遠不開汽車,“特別怕碾到人”。

上世紀70年代,他在四川省博物館做炊事員。有一天單位組織員工看《攻克柏林》,伙食團團長告訴他:“今天早點把飯給煮了,其他人要去看電影。”

李伯清一愣:“我呢?”

“臨時工沒得看。”

李伯清當時的感覺就像被針紮了好幾下。第二天他立刻辭職走人,“一分鐘都不想再留”。

從此,他每到一個單位,潛意識裡必然伴隨著一種“孤獨和落寞感”。雖然在民間收穫粉絲無數,但他始終無法在官方層面獲得承認。他經常說,特別害怕下一次《攻克柏林》上映,自己依然無權購票。

“與其說我在乎體制,不如說我在乎平等,我希望超越階級屬性,每個人都能自由地表達、平和地協作。”

自称“视听动物”的李伯清,用四川话“自由散打”

2017年9月18日,“李伯清話健康”系列散打評書開始錄製。

體制就像一座能量無限的小樓,在李伯清面前劃了條紅線。樓的門檻對他來說很高很高,但裡面的世界在他看來也很美很美。站在小樓前他感到無比渺小,但也憧憬有朝一日跨入其中後的驕傲。他當時想到的是魯迅的一句詩:躲進小樓成一統。

與魯迅類似的是,他發明的“散打評書”也如刀似劍,剖出市井文化中的人性曲直,剜開民間社會里的遺毒和陋俗。但很多成都人聽不慣。

為此,李伯清曾寫過一首滿含怨氣的詩:“吾本蜀都一凡夫/為謀生計去說書/心直口快人得罪/遭來筆伐與口誅/心灰意冷求隱退/山城刮來迎客風/他年不遂凌雲志/至死不肯返蜀中。”

“喜歡我的人很多,罵我的也不少。有人說我李伯清辱沒成都和成都人,但沒人懂愛之深,責之切的道理。”

2000年,重慶群眾藝術館願意為他解決人事關係,並提供職稱和職務。“李貝貝”於是下決心揮別成都,奔向重慶。

還是和江湖味“更相投”

——————

在重慶待了兩年後,李伯清又回到曾經賭氣說“緣分已盡”的成都。“娃兒一賭氣離開了媽,如果媽都原諒娃兒了,娃兒還不回來,那不是不懂事了嗎?”對於自己食言又回到成都,“李貝貝”有自己的一套說辭。

在體制的小樓裡轉了一圈後,李伯清發現自己還是和江湖味“更相投”。

“他一個混江湖的,跑去機關,跑去寺廟,顯然不搭啊。”徒弟廖健說。

重慶人廖健是李伯清收的第一個徒弟,他和李伯清相識於成都某個酒吧。廖健當時和刀郎一起在酒吧做夜場歌手,李伯清有次聽他唱歌后連連叫好。李伯清去了重慶後,廖健想方設法和他“混在一起”。

有一天李伯清問他:“你個娃子天天跟我膩歪,是不是想讓我收徒?”

自称“视听动物”的李伯清,用四川话“自由散打”

廖健如今已是川渝一帶家喻戶曉的笑星。圖/網易

這話正中廖健下懷。於是從廖健開始,李伯清陸續收徒,希望有晚輩能接續自己的散打評書。

2005年,廖健出了自己的第一盒音樂散打評書磁帶。李伯清覺得挺有意思,決定把徒弟推向前臺。

當年7月一個酷暑的午後,李伯清躺在搖椅裡,搖著蒲扇告訴廖健:“要想出名,要想俘獲觀眾,就要讓觀眾記住你,記住你就好辦了,多聽你的作品就好辦了。”兩人在李伯清的庭院裡閒聊時,李伯清突然起身,一拍大腿:“要不這樣好了,讓你來‘踩’我,這樣觀眾就喜歡了。”

廖健一愣,沒懂他的意思。

李伯清讓廖健帶上後者的評書磁帶去找《成都商報》的老朋友。“師傅希望報紙做一個類似‘廖健音樂散打評書PK李伯清散打評書’的標題。”廖健事後回憶,第二天出刊的報紙娛樂版標題果然火藥味十足:“師徒PK,廖健要用音樂散打評書‘踩死’李伯清”。

廖健隨即“大火”。在此後的一次成都體育館的演唱會上,李伯清出面澄清了“踩死”事件,並表示“踩死”的真實意思是“超越”,希望外界不要為難廖健。

自称“视听动物”的李伯清,用四川话“自由散打”

李伯清的評書磁帶。圖/新浪

“這都是師傅的‘江湖手段’。”廖健說,很難想象沒有李伯清的江湖會是怎樣一番景象。“至少不會像現在這麼有趣。”他補充說。

雖然“江湖手段”用得爐火純青,但李伯清格外重視自己如今的“江湖地位”。馬驥曾做過李伯清等巴蜀笑星的經紀人,在合作過程中,他發現李伯清是個容易滿足,同時又極其謹慎的人。

“他的孤獨源自他的小心謹慎。臺上的他本領高強,臺下的他又驚慌失措。如果把李伯清劈開兩半,你會看見兩副完全不同的面孔。”馬驥說。

李伯清則認為自己更像烏龜:“我曾小心翼翼地做人,不沾惹哪個,如同一個烏龜似的,人家把我放在桌子下面墊腳,等到木頭爛了、桌子垮了,我又爬起來,自在地走了就是。”

“鑽出小樓成一統”

——————

把李伯清放在一個三維空間裡觀察,會發現他更為豐富的人物性格切面。

“我說過一句話:李伯清就是隻視聽動物。”李伯清自己笑道。無論時代怎麼變遷,他都會跳出固有的單一平面,在立體空間裡,用四川話的“聲”以及一桌、一扇、一杯茶的“像”進行“自由散打”。

某位久居成都的前足球評論員說,李伯清就是一篇用四川方言寫就的、形散而神不散的散文,眉目遊離,眼波如絲,看似癲狂實則清醒。“他就是成都街頭一‘混江湖’的。抹去那些散打評書,他就是一普普通通但有稜角、有故事的袍哥。”

與曾經削尖腦袋向系統“小樓”奔去的決絕相比,如今的李伯清更願意端起一杯清茶,在西村大院的工作室裡擺擺龍門陣。剃度信佛後,李伯清開始遠離評書江湖。

今年70歲的他給自己開過一份“文字藥方”,“專治各種煩惱困惑”:心態平一點,生活淡一點,對己嚴一點,對人寬一點,健康近一點,疾病遠一點,開心多一點,煩惱少一點,活得輕鬆點,走得撇脫點。

自称“视听动物”的李伯清,用四川话“自由散打”

“抹去那些散打評書,他就是一普普通通但有稜角、有故事的袍哥。”

他願意用“好強”和“自負”來形容自己,但拒絕使用“自卑”式的字眼。如今他有時會義務為觀眾來一段“散打”,到最後往往都是自己也被樂得前仰後合。“很多人對此無法理解,但我‘散打’時確實是高興啊,越來越嗨,純粹自嗨。”

如今看來,讓李伯清躲進小樓不出來,這對“李貝貝”來說確實“太過殘忍”。

“我喜歡魯迅,但我現在真的不欣賞他的這句詩:躲進小樓成一統。躲躲藏藏做啥子嘛,走出來耍嘛。我不要躲,我要‘鑽出小樓成一統’。”李伯清說。

本文首發於第507期《新週刊》

自称“视听动物”的李伯清,用四川话“自由散打”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