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子是一家上海進賢路上的小餐廳。
很受年輕人喜愛，主營咖啡，西式簡餐。老闆90年，服務員大多是95年左右的小孩。以至於我一走進去，明顯感到了一陣撲面而來的畫風不對。
就像創造101裡帶著滿滿殺氣闖進來的模特經紀，雖然少女們很認真地說：這個姐姐很拼，很認真。
可真的是兩個時代的人。
我在店裡只有一個外號：姐。
很帥的店長小哥問我，姐，你來當服務員是為了開店還是寫書？
呃……
主要就是想觀察人類，作為一個深居簡出的鄉下人，我一直渴慕大城市的生活，館子跟我常去的餐館不一樣，只有十二張臺子，顧客盈門的時候也就二三十個人，真是個觀察生活的好地方。
我上班的第一天，就來了一位堪稱小說一般的顧客。
在館子這種時髦小餐廳，大多數顧客都是年輕，漂亮的女生，11點剛開店，一名穿著格子襯衫，戴眼鏡的男士走進來，理工男不知道怎麼想的，明知道全社會都在嘲笑他們穿格子襯衫，還是會固執地穿著各種格子，好像格子是什麼能隱藏在人群中的隱形布一樣。
一個人來吃飯的男人，絕對是稀罕的動物，因為男人是群體性動物，通常成群結隊出現。他坐下來點了一份班尼迪克蛋配煙燻三文魚，一份炸雞。在幾桌鶯鶯燕燕的喧囂中，果然如隱形人一般，吃完飯後，又點了一杯卡布奇諾，拿出書包裡一本很厚的編程書，翻看起來。
我琢磨或許可以在小說裡，把他塑造為典型的宅男，沒準是要去什麼漫展或者女團見面會，路過來吃頓中飯。絕沒想到該男子買單後對著我說：嗯，我想問一下，如果在你們店求婚的話，可以怎麼安排？
求婚？
竟然是求婚？
身為小小服務員，我立刻感覺到了身上擔子太重，迅速給他指明方向：老闆在那裡，找她商量吧。
求婚的話，能成功嗎？需要服務員拍著手唱《終於等到你》嗎？在餐館求婚的男人，到底都在想什麼呢？
我想出色的作家一定能寫出一篇活靈活現的作品，可是現在，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那個男人的臉了，真的，所有穿著格子襯衫的男人，好像都長著一張能消失的臉一樣。他問我要了名片，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相比起來，我更喜歡情侶顧客，基本從點餐內容就能大致看出感情如何。館子的人均消費大概120元左右，如果一口氣點上五六個菜，買單三百往上，那不是曖昧階段就是熱戀關係，買單兩百多，符合人均消費的，是關係穩定的情侶。如果只點一百多的菜，一般是已婚人士，只是來吃飯。
已婚人士太慘了，更慘點的是帶了小朋友來，那就真的只是充飢而已，速速吃完速速走人。
當然，三百多的那種，也可能有令人心驚膽戰的一面。
有一對雨天來的男女，坐在二樓位置上，把熱門菜通通點了個遍，每個菜端上去後都沒有吃的意思，只等五個菜上齊，才噼裡啪啦大拍一通照片，男生坐在女生對面，兩人一開始氣氛很好，輕鬆愉快地聊著天，總的場面看起來是男生在追求女生，會鼓勵她多點個菜，也會讓著她先不要動菜，等一下要拍照。
多麼令人心馳神往的曖昧啊，兩人還保持著朋友的關係，明明都是愛的味道，但誰都沒說破。這對互相客氣來客氣去的男女，在熱聊一個多小時後，氣氛忽然冰冷下來，就像過了午餐點的飯館，男生喊我去加一點水，我站在桌邊，看著兩人關係凝至冰點。
女生忽然抬頭問：也就是說，如果她現在還願意給你機會，你是會去挽回的對嗎？
男生毫不遲疑地回答：當然了，我肯定會去，但是她不可能再給我機會了。
空氣忽然很安靜。作為服務員我立刻退出了現場。
看，這就是曖昧的困境，雖然是喜歡的男生，雖然他目前單身，但是他說還是惦記著前任，女的也沒辦法一杯水潑上去。
只能明擺著不高興。
是白白浪費了時間，還有心中滿藏的心意啊。
偏偏還有好幾桌這樣的客人，來的時候很開心，男人和女人分坐一旁，點滿滿的菜。有些客人會有點小心，喜歡在服務員靠近的時候，把口音調整成上海話，還有一些客人，調整為英語。
不過大多數時候，服務員就像一個透明人，在端菜，倒水，點單時，都像一個巨大的擺設一樣，可以吸收到無數的信息。
有個女客人對男生點了白巧克力薄荷奶昔，非常震驚，說：只有你這樣的雙子男，才會有這麼奇怪的選擇。
雙子男啊，我不禁看了男客人一眼，的確是那種看起來頗為不走尋常路的男性，笑眯眯說：對的，我就是這麼少女。
女客人點完單之後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說話密度強到根本沒有人插進去的空間。我只能在心中暗喊一聲：不好。對待雙子男，應該儘量裝神秘才對。活潑大方熱情，根本不能撼動他內心的點。
雙子男喜歡神秘女性，換句話說，誰又不喜歡神秘女性呢？只有鄰家大姐才每天唧唧呱呱很呱噪。
有一對情侶，在店裡盤恆許久，男生時不時下樓說：不好意思，我女朋友有點怕冷，可以關一下空調嗎？不好意思，可以加一點熱水嗎？
我端著熱水上去，發現二樓簡直像一個蒸籠，而角落裡嬌柔的小姐緊緊拽著自己的風衣，天呢，28度的天氣，怎麼會這麼弱？他們走的時候，女孩穿著高跟鞋，忽然在樓梯上停頓了一下。而男生回頭，立刻三步並作兩步，上去扶著女孩，慢慢走下樓梯。
在全場的目送中，緩緩離場。
一定是可以讓男人愛到死去活來的女人吧。
我在腦海裡牢牢記住了這些場面，琢磨著最近的情感專欄寫稿應該都不用愁了。不過有點糾結，會不會實際情況和場景完全不是一回事，比如看上去是滔滔不絕的女人，和喝著巧克力奶昔心不在焉的男人，說不定兩人早就結婚了呢？
有些人剛坐下來，就很像電影開頭。
一個遊移不定的中年男人，反覆在brunch菜單上，挑選著他到底該吃什麼。對面的女人早就做好決定，連一絲猶豫都沒有，要了班尼迪克蛋配培根，再加一份沙拉。
男人猶猶豫豫，幾次三番都沒下決定。活像一部日本電影《戀妻家宮本》裡的男主角阿部寬，每次上家庭餐廳因為不知道該選哪個，完全失去方向。
最後男人終於說，我想要牛油果吐司配煎蛋，但是煎蛋能不能換成炒蛋，哦，我說的不是那種炒蛋，而是蛋白和蛋黃混在一起，但是又像煎蛋一樣炒的做法。
哦，蛋餅嗎？
不是，是蛋白和蛋黃攪和在一起，但是我又不想要炒蛋的做法，是煎蛋那種比較嫩的。
像我這種新手服務員，只能揮手招來老闆，無法揣摩顧客的心意。館子是一家很好說話的餐廳，老闆對著廚房喊幾句，也就端上了這道蛋白和蛋黃攪和過又不以炒蛋做法端出的菜。
但是所有服務員都記住了這位先生，一個猶豫的中年男人，應該會像電影裡一樣遭遇中年危機吧。
我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像很多曾經端過盤子的作家一樣，白天辛勞工作，晚上勤奮寫作，沒想到那兩天每天回到家裡，大腦一片空白，幾乎什麼都不想幹。
這時又想起半夜在廚房餐桌上寫小說的村上春樹先生，對作家來說，果然健康的身體是第一位的。
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想去館子做服務員，也忽然體會到了那個努力去參加女團選秀的姐姐，不管以什麼樣的方式，再年輕一次吧。
本文作者 毛利
十年時尚情感專欄作家。長篇小說《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正在熱銷，京東、噹噹、亞馬遜有售。
公眾號：和毛利午餐，分享女性觀點，揭秘育兒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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