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迷失败的张爱玲: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创伤性叙事

张爱玲是中国20世纪备受赞誉的一位女作家,她苍凉凄美的文字、传奇的爱情以及落寞的晚年都为大众所津津乐道。对于张爱玲的解读和阐释可以是多方面的,但是对一个作家来说,从她的作品进入她,无疑是对其最大的尊重。

痴迷失败的张爱玲: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创伤性叙事

张爱玲的小说可以简单归为女性婚恋小说的类型,女性在传统与现代、土味与洋味之间辗转,表现女性的情感生活。在阅读了张爱玲几十部小说之后,一个令人惊讶的发现浮现出来:张爱玲痴迷于书写现代女性在爱情、道德、政治上的失败。张爱玲笔下我们熟悉的那些女主人公,曹七巧、葛薇龙、顾曼桢、白流苏、王佳芝……无论她们最后的结局是悲剧还是喜剧,都无法掩盖那一层失败的底色。

张爱玲笔下那些失败的女性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失败的现代女性形象很多,她们失败的表现在爱情、道德、政治等各个层面。

  • 爱情层面的失败

张爱玲本就善于写女性在情感上的心理活动,几乎她的每篇小说都涉及女性的情感婚恋,并且基本都以悲剧告终。《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殷宝滟送花楼会》中的殷宝滟、《半生缘》中的顾曼桢……她们的爱情都以悲剧结尾。

而即使是《倾城之恋》这部被认为是张爱玲小说中唯一一部喜剧结尾的小说,女主人公白流苏在爱情上也未见得是成功的。

表面来看,白流苏终于从她那令人窒息的保守家庭中成功逃离出来,但她的胜利却是苦乐参半的——她只有借助日本围攻香港这场“倾城”的战争,才能成功地将范柳原引入婚姻。而且,即使他们已经结婚了,范柳原也会以诙谐的玩笑与其他女人调情。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白流苏的胜利取决于外部的环境,就像她和范柳原的爱情一样,这是一种有条件的、不稳定的爱情——一种瑕疵的爱。归根结底,白流苏作为经济和心理依赖范柳原的人,只仅仅是从一个家长制家庭逃入另一个, 她仍然不是现代童话故事希望我们相信的那种在真正地爱情中幸福生活的现代自主女性。

痴迷失败的张爱玲: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创伤性叙事

电视剧《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与范柳原

  • 道德层面的失败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虽然在小说的最后与乔琪乔订婚了,但恐怕没有一个读者会认为葛薇龙是胜利的。她与乔琪乔的婚姻,只不过是用来赚钱和遮羞的一层布,乔琪乔利用她的年轻貌美去取悦他人,而她,不仅从未得到自己的爱情,甚至在道德上也饱受人诟病。

要知道,葛薇龙刚到香港时,是立志自我教育并且目标是寻得一个会爱她的人。结果在姑妈家被华美的衣橱和衣香鬓影的豪宅生活所诱惑,又被内心对乔琪乔的爱恋所冲击,最后甘愿将自己变成一种高价商品(交际花)而留在上流社会,换取与乔琪乔的婚姻和奢靡生活。

故事以薇龙与乔琪乔去湾仔路过中国新年市场时的痛苦领会结束。喝的醉醺醺的水手将葛薇龙误以为是妓女,两人吓的赶紧开车离开。

乔琪乔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

薇龙道:“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

乔琪乔一只手管住轮盘,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

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

葛薇龙对金钱的诱惑几乎毫无抵抗,过度的渴求爱与关心,无视种种心理与道德上的限制,宁愿付出肉体的代价来换取享乐。在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无数的中国社会评论家对薇龙的道德缺陷进行了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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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政治层面的失败

在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无数仁人志士出于家国情怀奋不顾身,舍生取义。《色戒》中的王佳芝本可以成为这其中的一员,然而她却在陷入与易先生的爱恋中忘却了自己的政治信仰,在暗杀的最后一刻放弃了任务,反而暴露了自己,被易先生手下的秘密警察给杀害。

王佳芝陷入了政治与肉体的双重失败,她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王佳芝的形象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改革主义知识分子所攻击的失败的现代女性的典型——一个盲目迷恋爱情(及其物质代币,如钻石)的人物,并没有充分服务于政治原则或国家救亡需求。

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

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痴迷失败的张爱玲: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创伤性叙事

电影《色戒》中的王佳芝

失败的原因引人深思

张爱玲笔下的这些失败的女性,姑且称之为女性亚文化群体。因为她们各种形式的失败,使之被置于主流社会文化价值体系之外,然而她们却又真实地存在着,并且代表了当时很大一批现代女性的生存状态。

张爱玲是带着苍凉的笔触去写这些女性的失败的,在她看来,这是两种失败女性的悲剧。

  • 女性自身的问题

葛薇龙、曹七巧、长安、殷宝滟等人的失败,是由于她们自身对于物质的渴求,对于情感的非理性控制。正如曹七巧为了钱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又因为内心对爱情的求而不得而变态扭曲,对女儿长安的恋爱婚姻横加干涉,从而用女儿的失败来为自己的失败人生陪葬。

这些女性,是不符合现代社会对于女性的规范要求的,她们或虚荣,或扭曲,或贪婪,有着种种道德上的缺失,因而她们的失败是咎由自取。

  • 社会环境的问题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还有一类失败女性,她们是《封锁》中的吴翠远,是《半生缘》中的顾曼桢和顾曼璐。她们是受过教育并且努力自力更生的现代女性,然而她们在职业上的成就并没有得到来自家庭和社会的认可,最后被保守的家长制的力量所打倒。

顾曼桢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她自尊自爱,依靠自己的劳动谋生,并且拥有一份看似圆满的恋情。然而这一切,在家长制的保守观念里,只需她姐姐动点小手脚,将她关在家中,便足以打碎。顾曼桢被她姐姐顾曼璐送到了姐夫祝鸿才床上,成为了生子工具。

顾曼桢这样的女性,已经算是现代女性的典范了,有知识,有能力,有事业。但她却依然失败了,败地彻底。这难道能怪她吗?

痴迷失败的张爱玲: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创伤性叙事

电影《半生缘》中的顾曼桢

再退一步,《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最终自愿卖身,真的完全是她自甘堕落吗?

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路。

对于这样一个“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当时的社会给了出路吗?

通过展示这些失败女性在当代语境中所面对和衡量的选择,张爱玲超越了个人自由意志和责任,将笔锋转向了男性主导下的父权社会结构问题。塑造了这些失败女性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力量才是最需要为她们的失败而负责的。

而正是通过对于现代女性失败经历的反复探索,张爱玲将性别与性规范的问题呈现出来。这种性别与性规范的问题,是女性的失败、怨恨、自我怀疑、嫉妒、自甘堕落、犯罪、单相思等等负面的心理和行为状态。这种从女性主义视角对父权制的批判不是剧烈的,而是静水流深,用女性化的细节作内在抵抗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失败的女性,就一定是错的吗?她们是如此的可爱迷人,有着天真的性格和单纯的期待,仅仅因为结局的不完美,所以她们就该受到批判吗?

失败是一种对规范的偏离,为对成功标准的批判提供了突破口。通过失败,我们对某些成功定义的合法性和适用性的反思才开始出现。通过天才性的“失败”塑造,张爱玲成功消解了大众早已习以为常的对于优秀、完美、理想的假设。

张爱玲童年的创伤性经历导致了其对失败的痴迷

张爱玲如此痴迷于对失败女性的塑造,不仅源于其对于女性命运的关注,更是因为她自身童年的创伤性经历所带来的情感倾向。

张爱玲在她的处女作《我的天才梦》中就表现出了强烈的自我怀疑:

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失败感是张爱玲童年期间如影随影的心理感受,而她的这种不自信来源于其母对她——一个现代女性的规范期待。

在学校里我得到自由发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坚强,直到我十六岁时,我母亲从法国回来,将她睽违多年的女儿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我,“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 自己处处受痛苦。”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

我母亲给我两年的时间学习适应环境。她教我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

她的母亲黄逸梵深受五四新思潮的影响,沐浴欧风美雨,是一个新派的资产阶级女性。而黄逸梵也一直用自己所接受到的教育、自己认为一个现代女性应该具有的规范标准来教育张爱玲。在她眼中,女性最重要的是社会的体面和必备的家庭技能。

痴迷失败的张爱玲: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创伤性叙事

张爱玲和她母亲

而张爱玲并未满足母亲的期望。从母亲的批评和规训中,张爱玲受到了持续的情感伤害,从而丧失了童年自信。她不再以无意识的方式思考,因为她意识到,她的母亲代表了一套完全不同的期待,判断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她,注定无法达到母亲的规范要求。

正是因为她童年的“失败感”,让张爱玲更加警惕那一套标准化的东西

因此,在她之后的文学创作中,一个又一个失败的现代女性形象被创造出来,她们实际上是张爱玲的某种自我反映。她通过不断书写失败,来不断进行自我确认,并且引导大家对所默认的规范进行反思。


童年的创伤性余震带来了这样一个痴迷于失败的张爱玲。而她天才性的失败艺术,揭露了为大众所忽略的“失败”女性亚文化群体的生活状态,解构现有的秩序和规范,使得成功标准之外的东西得以呈现。

这是张爱玲残忍笔触下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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