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卑、女真、滿洲、通古斯——King in the North

網絡上有一種流傳很廣,但是卻不太靠譜的說法,就是中國北方民族不外乎三大族系:肅慎、東胡、穢貊。東胡系出鮮卑、契丹、蒙古;濊貊系出高句麗;肅慎系出女真-滿洲、赫哲、鄂溫克、鄂倫春,也就是通古斯民族。

這種人類學的分類有個共同的遺憾,那就是常常以近現代的現象去解釋很久以前的歷史,這就造成“六經注我”的概念史觀,而且還會有衍生出很強的功利性。因為古代社會的複雜性超乎現代人的想象,各種族群產生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門,所以主張所有人類的社會是單線進化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其實根本無法科學的概括複雜而變幻的人類文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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噶仙洞古鮮卑遺址


古老的鮮卑:

鮮卑人是繼承了匈奴帝國之後的草原之主,也是五胡亂華時取得了最大成就的“胡虜”。

但是,鮮卑人也和匈奴人一樣,其來源成了歷史中的幻影。而且在漢晉之際,鮮卑也和之前的匈奴、之後的滿洲一樣,從來不是一個“族”的概念,而是一個各部族的聯盟,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地理性的名詞。所以在提到鮮卑時,只能說是鮮卑人而決不能說鮮卑族。鮮卑人起源的到目前為止有“東胡說”、“逃亡漢人說”、“東夷苗裔說”。其中鮮卑源於東胡是最廣泛的說法。《後漢書》、《三國志》、《晉書》和《十六國春秋》均說鮮卑就是東胡的餘部。

但是由於鮮卑是個結構複雜的族群,所以來源也就必然多元。 除東胡說之外,還有兩種說法:

“逃亡漢人說”——

《史記•索隱》引後漢應奉上奏漢桓帝書雲:

“秦築長城,徒役之士亡出塞外,依鮮卑山,引以為號。”

也就是說鮮卑人至少有一部分是秦朝時期不堪暴政壓迫的中原人跑路過去的。

這種說法絕不是“大漢族沙文主義”,因為在那些讓賦稅徭役壓的喘不過氣的百姓眼中實行封建聯盟的漠北還有點西周盛王的樣子——所以那才是真正的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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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卑騎射圖


活不下去就跑路的事情一直不絕於史,從衛滿、徐福、韓終到稍後的秦韓再到匈奴中的“秦人”再到明朝投奔蒙古的貧宗朱充灼、白蓮教徒……這種現象始終存在。而且對此古人的態度也比現代人看的寬厚,比如大明朝的官方態度就是:

“藉令郡縣得人,輕徭薄賦,彼自樂歸之不暇,又安肯以其身為夷狄用乎。”

“東夷苗裔說”——

很多學者認為鮮卑其實就是《禹貢》中的“析支”。東周時人們便開始使用鮮卑這個詞。《國語·晉語八》有云:

“昔成王盟諸侯於岐陽,楚為荊蠻,置茅蕝,設望表,與鮮卑守燎,故不與盟。”

這是“鮮卑”這個詞首次出現在文獻中。三國時韋昭對此條註解說:

“鮮卑,東夷國。燎,庭燎也。”

也就是說周成王時大會諸侯於岐陽,來自東夷的鮮卑和南蠻的楚人是諸夏之外的蠻夷之邦,故不參加會盟,只以觀察國的身份幫著照顧拜祭神靈的篝火。 故經學研究者認為鮮卑實際上起源於東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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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卑騎士俑


這種說法也有相當的道理,因為上古時期即使戎狄也多有姬姓、姜姓之國。而鮮卑的部落也多有自詡黃帝之後者。而歷史上穢貊之前也是東夷一支,生活在山東半島,後為諸夏北逐至遼東。所以《魏書》將拓跋鮮卑先世追溯至堯舜時代;而宇文鮮卑自稱黃帝子孫也未必就是自吹自擂。

五胡亂世之際,慕容,拓拔,宇文三大鮮卑部族,互相攻伐,期間愛恨情仇儼然一部草原帝國版的《三國演義》。但在拓跋部奪取漠南控制權、成為代北各部族的盟主以後,便自己獨佔了鮮卑之號,不允許它鮮卑部族稱作鮮卑——比如將宇文部便稱為匈奴(但拓跋部在此時卻被南朝說成“李陵之後”)。

後來拓跋氏進擊中原,復以中原正統自居。 到北魏孝文帝改革之後,拓跋氏改為元氏,而鮮卑人也全面徹底的漢化,未及一世(剛好三十年)北魏爆發六鎮起義、河陰之變,而隋唐基業也由此而興。至此除少數滯留故鄉的鮮卑人成為日後蒙古、女真、錫伯的祖先之外,大部分鮮卑人融入漢人,成為今日的漢族的先民之一。

而作為鮮卑人的一部分,其中的黃頭鮮卑在隋唐之際被稱為黃頭室韋,至遼宋又被歸為黃頭女真,成為了女真人的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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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古畫,魏孝文帝改制後的鮮卑人


女真=滿洲?

女真發祥於今阿什河,即當時按出虎水,而阿什在滿洲語中為是黃金之意,故又名金水。所以很多人認為,完顏氏崛起於斯土,故以金為國號,所以完顏氏建國之初也便被稱為“金源”……但是作為女真人的第一部族和金朝皇室,完顏氏的祖先很可能是外來的。據《金史•本紀第一•世紀》記載:

“金之先,出靺鞨氏。靺鞨本號勿吉。勿吉,古肅慎地也”。

也就是說金的主體民族構成是靺鞨人,這個沒毛病。

但是對於完顏氏的始祖,記載就有些不同了,據宋朝學者洪皓的《松漠紀聞》中記載:

“女真酋長(指金始祖完顏函普)乃新羅人,號完顏氏。完顏,猶漢言王也。女真以其練事,後隨以首領讓之”。

這個說法,很多現代人看了就會感到無法理解,完顏氏的祖宗竟然是新羅人。不過,這個說法不僅宋人這麼說,金人自己也這麼說。因為古新羅和渤海一樣,都是東北亞最繁榮文明的地區性大國。如果金始祖即為“新羅人”,就必然要比女真的部落民眾有見識的多,所以得到了大家的擁戴成為了首領也就是自然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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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國碑刻拓片


入主中原後金朝迅速漢化,不僅衣冠基本從唐宋制度(傳統上也基本一直穿戴漢製衣冠),自熙宗以後飲食起居也都完全漢化,而朝堂之女真諸臣議政時也低言緩語,措詞高雅,互相謙讓,完全是一派雍容的大國氣象。

至大清乾隆朝,英勇公阿桂等人在撰修《滿洲源流考》時,對金朝始祖是新羅人的結論作了進一步的肯定,並且認為“金”為新羅國姓,而“金始祖本從新羅來,號完顏氏,所部稱完顏部。新羅王金姓,則金之遠派出於新羅”所以“新羅王,金姓,相傳數十世,則金之自新羅來,無疑建國之名亦應取此。《金史·地理志》乃雲以國有金水源為名,史家附會之詞,未足憑耳”。

至於女真和後來的滿洲有何關係?回答是,有一定的關係,但是彼此之間關係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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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密畫中的中國帝王,很多服飾來源於金代士大夫


我們看看當年大清朝的皇帝是怎麼說的。天聰五年八月,皇太極致信祖大壽稱:

“然爾明主非宋之裔,朕亦非金之後。彼一時也,此一時也”。

之後又在天聰九年(1635AD)十月十三日,皇太極下令:

“我國原有滿洲、哈達、烏喇、葉赫、輝發等名,曏者無知之人往往稱為諸申(女真)。夫諸申之號乃席北超墨爾根之裔,實與我國無涉。我國建號滿洲,統緒綿遠,相傳奕世(滿文上諭無此句)。自今以後,一切人等,止稱我國滿洲原名,不得仍前妄”。

“席北”是部落名,即今錫伯,“墨爾根”(mergen)有神射手之意,與“巴圖魯”(baturu,英雄)。據都興智先生考據“超墨爾根之裔”是瓜爾佳氏北遷的一支。也就是說是鰲拜、榮祿等人的祖先。而皇太極在詔書中強調自己本族原名“滿洲”,不是“女真”。

至於早先老憨王努爾哈赤起兵造反時,自號“金國”,這也是常情。這是因為歷史上,弱小的遊牧、漁獵部族通常會攀附強大部族,比如宇文氏本匈奴之後,但卻在五胡亂華之際攀附鮮卑。而有時強大的部族在崛起之後也會自誇大國,比如匈奴先自詡夏朝末裔,後來又以漢朝外甥自居。而到了皇太極時期,關外大局已定,也就不必再攀附金國。而建州在滅亡了哈達、輝發、葉赫、董鄂、烏拉等邦國後,就將原先的部族、社團界限打亂,重新的改組為三百人一組的“牛錄”,並任命“佐領”管理,再將這些牛錄分入八旗,由愛新覺羅氏的子弟們統領。這就是後來滿洲人的起源,也就是說滿洲是愛新覺羅家族在建立和擴大政治統治的過程中“發明”出來的民族,而不是對一個已有的女真人的重新“統一”。


鮮卑、女真、滿洲、通古斯——King in the North

近代早期服飾


所以,大清兵入關後,很明白的說過,之前留在中原的金國女真人不算滿洲人,也不算旗人。

至於姓氏文字就差的更多了,金朝的上層社會受新羅、渤海這些文明國家的影響很深,所以漢化程度也極為徹底,比如呼人名時加上姓氏,比如王旻(金太祖)、完顏晟等;而建州女真主要是受蒙古影響,只稱名不稱姓,愛新覺羅、瓜爾佳為“甲喇”(“hala”,嚴格來說不是姓,比如明珠、和珅、啟功。而且文字上,金國女真文是模仿漢字筆畫創表意文字,而滿文是以蒙古字母為基礎的拼音文字。到了大明朝中期,金世宗的後人,建州女真首領李滿住雖然還用“女真文”給朝廷或朝鮮王朝上表,但已經是完全不合女真語法的“兵隊シナ語”,全都是“你的良心,大大地壞了”這種古怪的語言結構。也就是說此時的女真文基本上都已經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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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代青銅龍


神秘的通古斯:

通古斯本是個地理概念,而不是指某個單一民族。比如目前中國境內的和鮮卑、女真都有關係的錫伯族、被俄羅斯人就直接稱之為通古斯人的鄂倫春族、可以肯定就是三代之際的肅慎之後的赫哲族,這些民族都屬於通古斯族群。但這三個民族漫長的歷史發展中形成了彼此獨立的文化,所以也不能說他們就是“通古斯民族”。而歷史上的肅慎、靺鞨也是通古斯族群的一份子、

歷史上的通古斯族群起源於貝加爾湖畔,曾廣佈於今俄羅斯西伯利亞地區及在中國東北地區。並不斷向東、南遷徙。其中一些甚至越過了白令海峽,到達了北美,成為了愛斯基摩人。

在中世紀時,通古斯一詞開始出現,但究竟是什麼含義卻諸說紛紜:

第一種說法是來自於漢語,也就是“東胡”一詞的音譯。因為現代漢語發音的“東胡”音近通古斯(Tungus),但是此說爭議極大。

第二種說法是通古斯一詞源於“Donki”,本意為“男子漢”之意。

第三種說法就是朱利葉斯·克拉波特認為,通古斯(Toŋus)為雅庫特語的突厥語藉詞,意為“豬”。因為古代的史書中多有記載:屬於通古斯族群的勿吉和靺鞨都善於養豬,不同於突厥人放牧牛羊的生活方式。

最後一個說法就是通古斯就是“穿袍人”意思,這種袍子不同於突厥人羊皮狼皮服飾,而是外表光滑的,用鹿皮或者魚皮縫的,特別能抵抗東北亞的寒冷氣候,不透風。

宋遼之際的的女真人分為生女真、熟女真和黃頭鮮卑之後的黃頭女真。但無論生、熟女真都有相當的成員為肅慎—靺鞨之後,也就是通古斯族群的後代。通古斯族群的另一部分則生活在黑龍江流域,他們被稱為索倫人,據《東北邊防輯要》記載:

“於黑龍江人不問部族概稱索倫,而黑龍江人居之不疑,亦雅喜以索倫自號說者,謂索倫驍勇聞天下,故藉其名以自壯。”

乾隆以前,大清朝對外作戰主要依靠滿蒙聯軍,雖然打頭陣的都是綠營。但是入關、徵準噶爾、徵廓爾喀、徵緬甸的主力仍舊是滿蒙騎兵。而且滿洲八旗還不斷地大量抽調(挑好漢)鄂倫春、赫哲、錫伯人入伍,也就是將索倫人編入八旗組成的新八旗兵,成為大清朝對外作戰的絕對主力(兩支部隊在乾隆平定新疆後在新疆單獨編為索倫營和錫伯營)。

在大清朝的中前期也常將這些新八旗兵統稱為索倫馬隊。從噶爾丹到達瓦齊,再到大小和卓,索倫馬隊在歷次戰爭中幾乎戰無不勝。平定太平天國之亂時,索倫人又和錫伯人單獨編隊,稱為黑龍江馬隊和吉林馬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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