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边城》和我的偶像

少时没有机会读沈从文,只在些文学史文学评论的文章里说他有多好多好。例如夏志清大名鼎鼎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里头讲沈从文那一章就叫人看了心痒难搔,好比读旅游书介绍远方名胜,虽不能至,心却向往极了。

后来回到香港,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弄本《边城》来看。一页页慢慢看下去,不赶故事,不知日之将尽早到了要亮灯的时候。终于黑到再也认不出字,才暂停下来,抬抬头伸展颈项,心里就有了还好我会读中文的感激。

这种文字这种故事,表面看来平淡得很,很多人说他「空灵」。后来有朋友说这种「水灵灵」的东西年轻时看过就行了,读多了也就不想再读。我听了其实很生气,想有本事你来写写看,却不好表示,就淡淡地笑笑算了。这么清浅的文字,不故作繁复的著述,以近乎白描的手法一面一面图画层层递出,其实是极大的耐性和克制的成就。得压下一个作者常见的欲望,放弃繁复的修饰,放弃跳出来指东划西的想法,然后在有限的选择里去寻找最精当的字眼,寻找最无奇最不惊人的表述方法。看来一切自然天成,实则机关算尽。充斥街头只有小聪明的作者打死也写不出这种「空灵」。

梁文道:《边城》和我的偶像


例如《边城》,没有花团锦簇的修辞,把现代白话文逼到一个几近透明的极限,但就让当时的我深深陷入那个山水明丽人情朴淳的边城里了。

因为这种行文的路却是这么天衣无缝地合适这样的小镇,淡笔写淡景,活生生是形式与内容统一的示范。同样的耐性同样的笔调,再慢慢铺陈出翠翠、爷爷和大老二老之间那缠夹不清的关系所造成的悲剧时(其实这到底是不是悲剧也不好说),我又感到无比的郁闷,恨起这些人的不痛快。但故事看完了,我又从原来的情绪抽离出来,同情起这山水这文化里活的人的无奈。

这就是沈从文,在那个围绕着中国传统热火地开展争论的时代,他看到的是活人的局限和遇到局限的反应,他不批判太多但试图理解。

《边城》写得如此视觉化,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个诱惑,想把它拍成电影排成话剧,要为它绘上配图。但对我而言实在没有人能穷尽《边城》所看得到的景象。

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说他生前的愿望是在有机会编选作品时,只要一套袖珍小本子就行了,不需精美漂亮,不需豪华考究,但求字迹清楚、款式朴素。我想,沈从文自己最清楚自己的作品该受到何种对待。不过,最近又有朋友想把《边城》改成音乐剧。也是,且不管这小说如何地「音乐性」,里头反覆出现的竹管小曲和岸边山歌就够惹人遐思了。但还是那句,我祝我的朋友们好运。我知道这回我是有点太过,我也知道正如所有的经典,《边城》也不无瑕疵。但你得原谅,一个小孩对偶像的热情,总会令他有不可理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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