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亡國”掩蓋的偉大詩人——隋煬帝楊廣

隋煬帝楊廣，在歷史上是以“好大喜功、勞民傷財、荒淫無道”的形象被後人唾罵的，他最大的標籤就是“亡國的暴君”。然而，這並非歷史的真相，也不是為他洗白。

政治家楊廣

楊廣是一個聰明、富有熱情並且熱愛生活和藝術的人，更是一個事業心極強的男人。據說他顏值很高，《隋書》說他“美姿儀，少敏慧”。他的情商也很高，少年時就以“政治家”的身份嚴格要求自己，善於剋制慾望和約束行為。20歲那年，楊廣擔任統一天下滅南陳的戰爭最高統帥。結果腐朽的南陳不堪一擊，滅陳後楊廣不是像《隋唐演義》和電視劇那樣蒐羅美女、尋找張麗華，而是封府庫，整理南陳的圖書檔案、典章文物。

號稱嚴謹的《資治通鑑》，居然借鑑野史說楊廣在母親獨孤皇后駕崩後，不悲傷反而偷吃魚肉，我們今天看來都覺得不可思議。不要說他前半生始終嚴於律己，退一萬步講，就算楊廣前期是裝的，何必在母親去世時急不可耐地暴露自己呢？身為王子的他稀罕那點葷腥嗎？要說繼承隋朝的唐朝為了體現自身立國的“政治正確性”，對隋煬帝大肆汙衊，尚有情可原。可是以嚴謹治史著稱的司馬光，居然不惜犧牲自己的學術原則來醜化黑化楊廣，真是讓人感到不齒。

楊廣還是個宗教學家，代替他哥楊勇成為太子後，潛心在東宮讀書、寫詩、禮佛，研究佛法，撰寫了二十卷《法華玄宗》。至少作為太子，他是成功的，沒什麼越軌的行為。在他如願以償登上帝位後，改年號為“大業”——古往今來最大氣磅礴的年號——意為“成就一番宏圖大業”。

剛繼位四個月，被封為“長城縣公”的陳後主陳叔寶死了。畢竟人家當過皇帝，按規定應該給他起個諡號。經過皇帝的反覆斟酌，最終選定了一個“煬”字，“去禮遠眾曰煬”，這個字好，形容陳叔寶那個敗家子再合適不過，也能警醒自己不要像他一樣驕奢淫逸而亡國。（是不是有點諷刺？）

宏圖大業的基調定好了，下面開幹——廢除酷刑、取消連坐（可惜後來唐朝退回去了）；尊師重道、講信修睦；遷都洛陽、開鑿運河。楊廣心裡覺得，當皇帝的時間畢竟是有限的，沒有什麼人能千秋萬世。因此他心中規劃的政治藍圖，也許要一個普通帝王兩三輩子才能完成。在楊廣心裡，歷史上真正偉大皇帝只有三位：秦始皇、漢武帝，和稍遜的漢光武帝。不超過他們，又怎麼稱偉大、稱成功呢？

從大業元年到五年（609），皇帝的廢寢忘食和臣民的加班加點，各項國家級項目推進神速，建設成果顯著：東都洛陽城煥然一新、大運河開鑿接近尾聲、國家圖書館建成、科舉制度正式運行、青海河湟地區納入版圖、戶籍達到漢朝以來的頂峰……沿著他爹隋文帝開創的“開皇之治”，隋朝在楊廣的手裡被推向了鼎盛。

盛世的背後，老百姓已經不堪重負到極點，一個明智的皇帝正確的選擇應該是讓百姓休養生息三五年時間。說句不好聽的，如果楊廣在大業五年“及時駕崩”，一定會成為中國歷史上功業最顯赫的帝王之一。

楊廣就是楊廣，他沒有滿足，並且“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出巡河西、泛舟江南、三徵高句麗……成功，千古一帝；失敗，萬劫不復。他的本意是，徹底為子孫後代解決來自東北的邊患。眾所周知，高句麗（Gāo gōu lí）——隋煬帝的一生的夢魘。遼東戰役的失敗，是引燃火藥桶的導火索。從未遭受挫折的楊廣，內心受到萬點暴擊，久久不願接受也無法調整，從此走上了身死國滅的不歸路。

失敗帶來一連串政治地震，先是同宗楊玄感謀反；剛剛平定，一波又起，王薄、竇建德、翟讓等“十八路煙塵”紛紛揭竿而起。面對洶湧的反抗浪潮，楊廣身心疲憊，既然當不了“子孫萬代莫能窺”的千古一帝，那就只有毀滅。

我們回過頭來看，楊廣的帝王之路，確實急功近利了點，節奏沒帶好。他要是把他這十多年乾的事，用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來幹，絕對是絕世明君。隋煬帝做的每件國家級項目都是應該做的——建洛陽、修運河、徵遼東，件件都是了不起的“大業”——但是他最應該做的是輕徭薄賦，心存百姓，然而這種事情他幾乎沒做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知存恤百姓，所有的大業都是零。偉大的藍圖，雄心壯志、宏圖大業，催促他把帝國列車開得太快，終於車毀人亡。

可以說，楊廣是“一隻腳邁進偉大”的帝王，可惜另一隻腳沒有邁進來而跌落懸崖，正因如此，“亡國”“暴君”伴隨著他百年、千年。

詩人楊廣

楊廣是個詩人，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不應該因“亡國之君”的汙名而埋沒。據說他七歲那年，寫出了平生第一首詩歌（詩已不存），歌詠長安灞河兩岸的風光。這首詩從老師手中流傳到文人學士圈中，為他贏得了“神童”的美譽。後來他成了到他為止的歷代皇帝中最博學、最富才華的一個

楊廣曾自負自己的文學水平，他說：“我當皇帝純粹是因為血統嗎？不，如果當皇帝是靠考試，我一樣能夠成為天子。”他年輕時受南北朝宮體詩影響，寫過一些輕薄浮豔的詩，但很快他就拋棄了這種詩風。像對待國家大事一樣，他對詩歌藝術有著很高的要求，他的詩歌具有獨特的審美風貌，表現出了明顯的融合南北詩風的努力，從這種意義上他開啟了唐太宗李世民融合南北詩風的先河。

《野望/秋思》

寒雅飛數點，流水繞孤村。

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

有沒有很眼熟？沒錯，“蘇門四學士”的秦觀《滿庭芳》“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的名句直接用自此詩。這首詩是楊廣的傑作，以清新樸素的詩句，表達出明淨優美的意境，後人評價它“陳隋詩音靡靡，此詩尤為可貴。”不止秦觀化用此詩，還有我們熟知的元朝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也化用自此詩。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首散曲，說好聽點叫脫胎換骨，說不好聽是因襲前作，馬致遠的“昏鴉、流水、夕陽”與楊廣的“寒鴉、流水、斜陽”，意象使用完全一樣；楊廣詩的“斜陽欲落”和馬致遠曲的“夕陽西下”，都是桑榆晚景，意境也一致；楊廣詩烘托出寒鴉點點、流水孤村的淒冷境界，而馬致遠曲的小橋流水人家何嘗不是孤獨色調。可以說，馬致遠散曲從意象到意境都有化用，或者說致敬。

《春江花月夜》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

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沒錯，最早的《春江花月夜》並非“春江潮水連海平”的張若虛的專利，楊廣的《春江花月夜》也是詩中極品。楊廣此詩徹底擺脫了南朝淫靡之風，這首詩麗而不豔，柔而不淫，有正言之風，雅語之氣。評詩眼光極高的王夫之評價它說：“神采天成，少年猶有英氣，四句兩聯，特有貫珠之妙。”

除了這類文人氣的詩歌外，楊廣還有一類具有“天子氣”的詩歌，那就是軍旅戰爭詩，也可以叫邊塞詩。比如後來唐太宗李世民也寫過的《飲馬長城窟行》（

《飲馬長城窟行》（節選）

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

萬里何所行，橫漠築長城。

《紀遼東》（節選）

遼東海北翦長鯨，風雲萬里清。

方當銷鋒散馬牛，旋師宴鎬京。

《白馬篇》（節選）

白馬金貝裝，橫行遼水傍。

問是誰家子？宿衛羽林郎。

楊廣的軍旅邊塞詩，基本上都與遠征高句麗有關，一個帝王最偉大功績必定包括開疆拓土，戰爭勝利了，好詩就油然而發了。類似於《飲馬長城窟行》的剛健風格，《紀遼東》《白馬篇》的逸興遄飛、志得意滿的帝王心態，這種豪情壯志只有身為帝王才能抒發出來，因為他有氣吞宇宙的胸懷。可見楊廣既有文人的柔情，也有軍人的豪邁，說他文武雙全恰如其分。

楊廣能寫詩，也會度曲，就是作詞作曲，著名的詞牌名《水調歌頭》就是他創造的。過去人們在幹活或者服勞役的時候，為了振奮精神，會有人編一些號子或者山歌，邊唱邊幹活。楊廣為了讓運河河工不想家並且幹活賣力，就創作了詞牌《水調歌頭》，據史書記載“煬帝鑿汴河，自制《水調歌》。”後世用這個詞牌名填的好詞，簡直不計其數。

盛極而衰，在詩中也能看出楊廣經歷的變化。在全國反抗浪潮中，楊廣拋棄了長安、洛陽，他泛龍舟沿著運河下揚州，他作詩說——

求歸去不得，真成遭個春。

鳥聲爭勸酒，梅花笑殺人。

又作詩說——

我夢江南好，徵遼亦偶然。

但存顏色在，離別只今年。

沒想到這詩也成了他的催命符，果然是“離別只今年”。到了江都（揚州）以後，整日躲在了江都行宮，飲酒賦詩，有一次他在長樂宮獨飲大醉後賦了一首五言詩，詩文今已失傳，只留下最後兩句——“徒有歸飛心，無復因風力。”心有餘，但是已經力不足了。這時他已經徹底喪失志向，等待自身命運的終結。應該說，從南北朝詩到唐詩的發展中，楊廣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這種過渡性的詩歌創作正好可以精煉地概括他的詩人生涯。

尾聲

中國歷史上，亡國之君一般分為三大類：

• 一是心思壓根不在當皇帝上，或玩物喪志，或文藝誤國，這種往往又可以分為兩種——“愛文藝不愛江山型”和“無技能的純昏君型”，前者如陳後主陳叔寶、南唐後主李煜、宋徽宗趙佶，後者如周幽王、秦二世胡亥、蜀漢後主劉禪（shàn）；
• 二是“非亡國之君而當亡國之運”，接手爛攤子，雖有志改變但氣數已盡無力迴天，如金哀宗完顏守緒、明思宗朱由檢；
• 三是手中無權的傀儡皇帝，被權臣篡位而失國，如漢平帝劉衎（kàn）、漢獻帝劉協、北周靜帝宇文闡、唐末帝李柷（zhù）等。

在亡國之君中，楊廣應該算是非常特殊的一個。無疑楊廣以上三類都不屬於，他雖然愛作詩但沒有沉溺文藝，也沒有沉迷聲色犬馬；更不是接手爛攤子，反而接手的是“開皇之治”的盛世局面，完全是他自己沒有把握好車速，一頓操作猛如虎，結果車毀人亡！

楊廣死後，唐朝給了他一個侮辱性的“煬”字做諡號，這是他當年給陳叔寶的。那時他萬萬想不到歷史會如此黑色幽默，他在泉下如果得知，可能會哭活過來：“老子什麼時候和陳叔寶那貨一個檔次了？”

楊廣生前只顧著成就一番宏圖大業，連為自己修陵的時間都沒有，結果被“二五仔”宇文化及縊殺後只能草草葬在揚州行宮附近。大運河邗溝段的河水日夜流淌，楊廣伴著河水靜靜拍打岸邊的節奏，安安穩穩地長眠在這裡。

猜一猜，繼楊廣之後下一個偉大的亡國帝王詩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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