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兩千年帝國財政的教科書 (五)

當鹽鐵官營制度建立之後,漢代財政制度為之一變,從以土地稅為主,變

成了土地稅、鹽鐵收人並重,政府從民間經濟抽血養戰的體系已經建立,但這

還不能完全滿足漢武帝對於財政的需求。

於是,他將目光再次投向了商業稅重組的問題。

在馬邑之戰後不久(約公元前129年),漢武帝已經引入了商業稅。這種稅

的徵收方式是:由於商人在運輸過程中需要使用載貨車輛,政府就設立關卡對車

輛徵稅,叫作算軺車。

此前,稅收大部分都是依照土地和戶籍而徵收的,土地和戶籍都是固定的,

容易徵收,而商人和貨物卻是流動的。所以,雖然規定了商業稅,但徵收難度

很大。直到皇帝更加缺錢的時候,才想起要採取更為嚴厲的徵收辦法。

首先,政府逐漸細化有關商業稅的規定。政府規定,商人每擁有價值兩千

錢的資產,就要繳稅-算(一百二十錢),稅率是百分之六。手工業稅率為百分

之三。對於不好計價的貨物就按車算,平民有一-輛軺車要繳納 _算的稅,有五

丈以上的船也要繳納-算 的稅。商人的稅收還要加倍。

雖然稅制很詳細,但由於規定過於苛刻,沒有人主動繳納。因而,皇帝必

須採取更有效的措施:僱傭大批的幫手一酷吏 去徵稅。武帝時期成為西漢王朝

酷吏最多的時代。

即便在武帝時代,大部分有尊嚴的士大夫對於政府的橫徵暴斂也是有看法

的。皇帝要徵稅,只能依靠那些“大無畏"的酷吏。一時間著名的“刀斧手”雲集:

御史大夫張湯,御史中丞減宣、杜周,以及推崇嚴刑峻法官至九卿的義縱、尹齊、

王溫舒等人相繼而出。

其次,為了配合商業稅的強制徵收,漢武帝頒佈了《告緡令》,這是一項鼓

勵互相揭發別人財產的法令。民間社會很快就掀起了一股告密熱潮。許多人熱

衷於打探鄰居的財產,告發他們,獲得分成。在這股吃大戶的風氣下,全國中

等資產以上的家庭大部分都被告發過國。

《告緡令》由一個叫楊可的人推行,而主持審判工作的則是著名的酷吏杜周。

在《漢書》中,班固為杜周刻畫了一個人木三分的形象。杜周當廷尉時,

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反腐行動,逮捕的郡守及九卿以上的官吏俸祿二千石以上,

和現在做個對比,可以理解為省部級以上不下百餘人,每年由地方上交審訊的

案件不下千份。一個大案所牽連的人動輒數百人,而小案牽連的也有幾十人。

漢武帝:兩千年帝國財政的教科書 (五)

為了查證案件,辦案人員來來回回折騰數百里甚至千里。遇有不服審判者,獄

吏則採取嚴刑逼供的辦法來定案。到最後,人們一聽說惹上官司了,就立即逃亡,

免得落在杜周的手裡。有的案件拖延十幾年還未結案,監獄裡關押著十餘萬人。

就是這個杜周,當官前只有-匹馬的財產,當官後成為鉅富,並安然善終。

在杜周的主持下,沒收的民間財物以億計算,奴婢以千、萬計算,沒收的

田地大縣有幾百頃,小縣也有上百頃,中等商人大都破產,政府收入大大增加。

告緡錢上繳後,大都交到了上林苑,於是武帝專門派遭-一個新增加的官

職一水衡都尉來管理 上林事務。由於錢多了,上林苑需要擴建,武帝就在這裡

大修亭臺樓閣,還以征討南越為名修建巨大的戰船。這些錢如果留在民間,本

可以作為發展經濟之用;而收歸政府後,卻成為戰爭和高檔館所的浪費之源。

漢武帝最後兩項對後世產生重大影響的政策叫作均輸、平準。這兩項政策

所引起的爭論也是最大的。特別是平準政策,從初衷來看,人們認為它是一項

好政策;但從執行來看,不僅沒有預想的好處,反而帶來無數的惡果。後世的書

生往往根據初衷來相信平準的好處,而不去檢查一下 實際的執行效果。

這兩項法令由著名的斂財能手桑弘羊提出,其目的仍然是增強政府的財力

和對經濟的控制力。

所謂均輸,是一種讓政府插手商品運輸和銷售的做法。漢代的土地稅主要

以糧食的形式上繳,但把糧食從地方運到京城需要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均

輸政策規定,地方政府可以靈活處理這些糧食,在當地賣掉,換成錢,或者購

買當地的土特產品,把土特產品運輸到外地高價出售。糧食價格低又笨重,換

成土特產品價高量輕,而且土特產品往往在產地很便宜,在外地很貴。這樣,

政府就可以在減少運輸成本的同時,吃買賣的差價。

從理論上看,均輸是一種市場調節機制,如果實行得當,各地的產品分配

會更加均衡。但執行的實際效果是:政府參與市場之後,不僅沒有平抑物價,反

而會利用權力壓低採購價,抬高出售價,形成剪刀差,賺取額外的利潤。因為

政府擁有著權力資源,能夠通過公權力形成壟斷,將其他玩家踢出去;而它奇高

無比的管理成本又會抬高商品的價格。

所謂平準,是指在地方上興建平準倉,當本地豐收時,政府就收購糧食放

人平準倉庫; 到了本地出現災害缺糧時,政府再把倉裡的糧食拿出來接濟社會。

但接濟不是免費的,而是採取一個低於市價、高於收購價的中間價,這個價格

既可以保證政府盈利,又保證民間獲得較為平價的糧食。這就像水庫對水位的

調節一樣,豐水期蓄水,枯水期放水。

由於歷代政府都強調民以食為天,平準的原理吸引了大部分的執政者,他

們在歷史上的大部分時期都設立平準倉來平抑糧價,有的時期也的確取得了

定的效果。但是,在歷朝歷代的實際運作中,平準倉暴露出來的問題很多。

首先,政府一- 旦缺少了收入,就會打平準倉裡糧食的主意,盤算著怎麼賣掉,

把錢拿去充當養官成本。災難真的來了,人們往往發現平準倉空空如也,不知

道糧食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其次,倉庫裡的糧食也有保質期的問題。政府的倉庫往往管理不善,許多

糧食發黴、變質,被平白浪費掉了。

再次,政府一旦逐利,會變得比私人更加兇狠。斂財的官員們很快學會如

何坐莊哄拾價格,不僅起不到平抑的作用,反而成了糧食市場上最大的玩家,

把其他的商人都擠兌出局。加上還有一些關係戶和官員相勾結,依靠政府資源

大發橫財,平準倉成了少數人的工具。

在歷史上,人們往往根據理論和教條得出某些結論,卻沒有實在地去考察,

漢武帝:兩千年帝國財政的教科書 (五)

致使某些政策看上去很美好,可一旦實施,必然變味。至於統治者推出上述政

策的實際目的,也往往不是所謂的民生,而是看上了它們盈利的能力。

比較武帝統治前後,就會發現漢代的宮廷已經出現了截然不同的氣象。

在武帝統治初期,漢代幾乎是小政府的典範:土地實行私有制,人們只需繳

納很輕的土地稅。政府開支不大,人頭稅時常減免。其他自然資源也由私人開採,

皇室抽取一-定的稅。 整個官僚階層規模不大,養官成本很低。同時,官員的職

責主要在於收稅和維持地方治安,不參與具體的經濟運行。

到了武帝統治末期,中央政府機構已經變得臃腫不堪了:首先,政府的官員

構成發生了變化,掌權的人裡塞進了大量“有商業頭腦”的“能臣”,這些能臣

將中央政府變成了一家混業經營的龐大公司,這家公司既負責生產鹽鐵等當時

最急需和最先進的工業產品,還控制了很大一塊的流通行業, 特別是長途運輸

業。同時,這家公司還介人了最有利可圖的糧食和土特產買賣。

對於這些能臣的所作所為,其他大臣們也怨聲載道。比如,太子太傅卜式

就抱怨說:“ 當官的職責本來是收稅,可桑弘羊卻下令叫官員們坐在街上的店裡

做買賣賺錢,太不像話了。”

從官職來看,最初負責財政的是大農,當時財政的主要來源是農業稅。後

來漢武帝將鹽鐵和貨幣管理權也交給了大農。大農管理不過來這麼多事情,又

設置了水衡都尉負責管理鹽鐵事務。《告緡令>頒佈之後,從民間來的罰款源源

不斷地輸送進了上林苑,於是武帝就叫水衡都尉管理上林事務。漢武帝大修亭

臺樓閣,錢都出自上林苑,水衡都尉的權力愈加擴張,但還是管不過來了。

漢武帝只好把權力分散到水衡都尉、少府、大農、太僕等各個官員手中,

又讓他們安排了一系列的官員,負責管理沒收來的土地。至於沒收來的奴婢,

也由政府出錢養著,讓他們照看宮殿、馬匹、飛禽走獸。

到後來,各種官吏、奴婢的數量大增,都要靠政府供養。在武帝統治初期,

每年只需要幾十萬石糧食就可以養活整個官僚系統。經過無休止的改革後,政

府每年通過黃河運人的四百萬石糧食仍然不夠官僚系統的揮霍。單單養官一項

的財政負擔已經翻了好幾倍。這些錢都轉化為民間的經濟負擔。政府控制全國

經濟的結果是物價飛漲,各種官吏霸佔市場,成為經濟的大玩家。

武帝時期的財政也發生了顯著的改變,之前是以農業等常規稅收為主,之

後則越來越依靠官營壟斷產生的利潤;同時,政府壟斷了鑄幣權,抽取了鑄幣稅;

另外,政府還利用流通領域的買賣差價獲得了大量的收入。

到了漢元帝年間,民間的經濟負擔雖比武帝時期輕了很多,然而,正規稅

收之外的項目仍然佔總財政的一半以上。 ”

對於農民來說,農業稅和人頭稅雖然沒有明顯增加,但他們所受到的盤剝

卻十分嚴重。首先,他們購買的工業產品價格更高,用以支付政府的壟斷稅。

其次,實行鹽鐵官營政策後,商人成為一個特權階層,這個階層積累了大量的

財富,社會的貧富差距大幅度增加。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階層到農村收購了

大量的土地,成為大地主。西漢的豪強大族、東漢的世家大族,以至魏晉的士

族問題就是在這時候萌發的。

由於漢武帝時期充斥著各種各樣享有特權的階層,這些階層不繳納農業稅,

又擁有著龐大的土地資源。所以,農業稅被不平等地強加在弱勢的農民頭上,

他們擁有更少的土地,卻承擔更高的稅負。到這時,中國曆代社會中的弊病都

一一顯現。

在以後兩千多年的時間裡,只有東漢和唐前期的政府沒有采取國家壟斷的

做法,其餘歷代統治者大都沒有擺脫漢武帝的統治模式。

國的財政秘訣,逐漸成為唐以後各個王朝的標配。

漢武帝對於財政收人的渴求還帶來了一一個意想不到的“副產品”:在制度上,

中央政府的行政機構受到了永久性的損害。為了擁有足夠的權力去改革,武帝

破壞了漢初形成的官鐐體制的平衡,建立了一套圍繞皇帝的內廷系統,從此以

後,制度失衡問題一直困擾著漢代的統治者們。

在西漢初年建立的三公九卿官僚制度中,三公之首(也是百官之首)是丞相。

皇帝負責定調子和把握方向,丞相則負責整個國家的更治和日常行政工作。”

然而,在武帝進行了一系列的複雜改革之後,由於政府承擔了太多的職責,

從開辦國有企業到徵收商業稅,再加上官吏隊伍變得龐大、難以管理,皇帝感

覺丞相已經無法領會他的意圖,做這麼多的事情了。因此,皇帝從幕後跳到了

前臺,建立了一個類似於委員會的機構,這個委員會依託於少府下面的一一個小

機構:尚書檯。

所謂少府,本來是服侍皇帝起居的。丞相的衙門對外治理國家事務,而少

府則屬於伺候皇帝的內廷機構。少府下屬的尚書檯在秦代就已經存在。到了漢

武帝時,為了應付龐大的官僚體系,需要-個隨時都能領會皇帝意圖的部門,

所以皇帝削弱了承相的權力,加強了尚書檯,形成了一個圍繞皇帝的決策機構。

這個設在宮內的小機構(內廷)讓皇帝可以不用公開辦公,在私人場合找幾個

人一商量,就把政策定下了。

不過,雖然尚書檯的地位得以提高,但尚書檯的官員,比如尚書令、尚書

僕射、尚書丞的級別都很低。所以,這些官員-且離開了尚書檯,權力立刻喪

失殆盡。為了保住權勢,他們勢必將自己的命運與皇帝綁在一起。

另外,武帝喜歡征戰,對於武將也更加倚重,分封了許多將軍,其中最著

名的是大將軍衛青。衛青之後,大將軍成為一種封號, 武帝死後,接受託孤重

漢武帝:兩千年帝國財政的教科書 (五)

任的霍光(霍去病的異母兄弟)以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進行統治。大司馬是

三公之一的太時的改稱, 也就是掌管武裝部隊的最高官員。通過制度變更,承

相的權力就轉移到了掌管尚書檯的大司馬大將軍手中。

到了東漢時期,尚書檯成為最核心的權力機構。

在日後的歷史中,我們還會看到無數次權力的內廷化。當皇帝覺得現有的

機構不能領會他的意圖,對他形成羈絆時,就會弄出一些稀 奇古怪的新機構來

掌管權力。這種對原來官僚架構的破壞,令政權變得越來越不穩定,也造成了

大量的冗餘官員。政權的不穩定,以及官僚機構的煩冗,甚至成為整個王朝的

絕症。


當漢高祖在如此龐大的疆域內建立起統一的中央集權帝國時,這個國家的

命運就已經註定了。為了維持它的統一, 帝國必須拿出相當部分資源來發展

軍備,防範外部的敵人,又要加強政府官僚體系的控制力,來鎮壓內部的反抗;

而軍備資源和養官成本最終肯定會超出政府的財政負擔能力,逼迫政府想盡

切辦法去斂財。漢武帝採取的辦法,是統治者能夠想到的最有效的辦法。這就

是為什麼古代中國曆代統治者-方 面宣稱要放權於民,- 方面卻捨不得放棄壟

斷的“蛋糕”的原因。

在大統帝國下, 人民享有無數的好處:遷徙的便利,市場的龐大,和平帶

來的飛速發展..了獲得這一切, 我們必須承擔一部分集權之惡,養活一↑

日益龐大的官僚體系。為了養活這個體系,又必須忍受政府壟斷資源的存在。

這就是“必要的惡”理論。

但是,這種理論無法解釋人們巨大的困惑:即便保留政府壟斷資源和政府對

經濟的干預能力,保留所有的“必要的惡”,可一個王朝仍然沒有辦法永駐。

雖然每個王朝面臨的問題不盡相同,但它們都被財政制度本身拖垮。或者

說,最終不管如何努力,不斷擴張的政府財政還是要拖垮經濟,將整個社會變

得脆弱不堪,這時候,一個小錯就會導致全盤的解體。這就好像癌症一樣,到

後期,當肌體被癌細胞侵蝕,任何的小毛病都將導致健康的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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