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高考狀元”的失敗採訪
又是一個高考季到來了，不由讓人想起了幾年前一個關於高考的故事。那一年，在這個中國大西北的小縣城，一個農村孩子收到了清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用官方語言來說，這是一個“歷史性突破”。因為在這個縣級區域，自從有清華、北大建校以來，從未有過當地人考錄的記錄。清華、北大，是最高學府，是這個十多萬人口的地方所有人的夢想。
在很多老百姓的心目中，這是一件非常喜慶的事，其重大意義不啻於科舉時代的“進士及第”，更有甚者類似於“十年寒窗，一朝成名”的“狀元及第”。從當地史志記載，這個地方從有文字記載的時期或者從有科舉制度以來，也從未有過一個獲得過進士功名的人物。當地的縣鄉村三級為考生家庭送了獎牌、獎金，所在學校的科任老師、教育管理部門等等相關人員受到通令嘉獎、晉級、提拔等優遇。為了讓這個“魚躍龍門”的孩子真正實現名利雙收、顯揚天下，我又受命去為他做專題採訪，並計劃在當地媒體進行高調宣傳。
全服裝備地來到這個家裡，“狀元”的父母非常熱情，但我的採訪對象，卻表現得非常淡定甚至冷漠。個子挺高，但是單薄瘦弱，目光呆滯，眼神中缺乏同齡人應有的光彩和靈動。他沒有起身和我打招呼，就連一杯茶水，也是他的母親倒好後為我端來的。起初，我理解為羞怯或者驕傲。因為他畢竟是一個剛剛達到法定意義上成人標準的孩子，未經滄桑與波折，要求他有一個成年人的圓熟和豁達那是不應該的。
新聞採訪很多情況下和案件偵破是一個道理，其共同的目的都是為了尋求真相。雖說案件偵破更注重證據而非口供，但口供並非毫無意義，至少當事人或者嫌疑人可以為案件提供一些可供參考的信息或線索。老到的偵查員都有一個經驗，最怕的是嫌疑人不開口說話，只要願意說話，就有辦法套出真相。新聞採訪也是如此，特別是那些以人物為主題的新聞，不但要有作為表象的事件作為基礎，但當事人內心世界的揭露，還是需要由當事人自己表白。那些對於事件方向、新聞構成有重要價值的“內心獨白”，最合適的方式依然是原汁原味、不改一字地採用當事人的語言。
於是，我和這個正處於青春期的孩子開了一個玩笑，我問他有沒有女朋友？按照我的預測，不管有或者沒有，他都會臉紅，然後在有或者沒有的辯論中，我們就開始有了順暢的溝通的。畢竟我也是那個年齡過來的，那個年齡，正好是對於異性或者異性關係特別朦朧又特別敏感、特別渴望又試圖抵抗的。這樣的話題，最容易挑動一個十八歲男孩的心絃。但我又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那個男孩白了我一眼，眼神裡出了冷漠，又夾雜了一絲不易分辨的蔑視。而他們的父母，則如同觸碰了高壓線一樣反應劇烈，爭搶著回答我：“沒有沒有，這個孩子乖的很，絕對沒有這樣的事情！”
為了不讓他再蔑視我，我放棄了這樣的嘗試，但採訪失敗的陰雲已經蓬勃不已、電閃雷鳴了，似乎隨時都要鋪天蓋地而來。我試圖做最後一次掙扎。就換了話題，開始問他有沒有夢想或者理想。他想了很久，對此非常茫然。我覺得似乎問的太過抽象了，就問他小時候最想幹什麼？他回答我想上學。好吧，這算是一個回答。我繼續問，上學以後呢？他說要考個好成績。我說你現在成績很好啊，而且考上最好的大學了，上大學以後有什麼打算？他說，繼續好好學習。我說，當你以非常優異的成績從大學畢業以後呢，想做點什麼？他說，找個好工作。
“工作以後呢？”
“繼續深造，讀博士，出國留學。”
“留學回來以後呢？”
“找個好工作。”
“在你看來，什麼樣的工作才是好工作呢？”
“工資高，有房子，工作環境好。”
好吧，繼續提問。不過下面的問題都是父母代答的。找個“狀元”已經非常厭煩了。但是這些答案是否真實，我也實在無法查考了。而且這個孩子對於父母代答的問題也沒有表示任何異議。
“你從小到大，和別的孩子發生過沖突嗎？也就是吵過架或者打過架嗎？”
“沒有沒有，這娃乖的很，從來不和別的孩子發生爭執。”
“課餘時間你最喜歡最什麼事情？比如說喜歡玩什麼？比如遊戲、體育鍛煉之類的。”
“這娃乖的很，一放學就看書，從來不出去玩。最愛看書。”
“課餘時間都讀的什麼書啊？”我以為有突破口了，心裡稍許有些激動。
“就是課本啊，別的雜七雜八的書我們堅決不讓他看。或者就是做各種習題，模擬練習，認真的很。”
……
雖然收穫不大，但我總算對眼前這個“天之驕子”粗略地描繪了一幅畫像：學習認真近乎到苦行修煉；除過課本，沒有課外閱讀，沒有業餘愛好；沒有朋友，更沒有敵人，近乎於過度內向或者自我封閉；沒有值得銘刻記憶的快樂、憂愁、愛恨，沒有值得感恩的人，沒有有趣的故事；規矩，沒有夢想，沒有激情或者衝動。我頭腦中忽然想起了小乘佛教裡那些苦行僧，他們修行的終極目的就是涅槃，駐涅槃而不出。
採訪註定是失敗了。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宣揚什麼，或者傳播什麼樣的價值給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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