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末代王朝深受儒家思想影響,自稱「華民」、「漢人」

1802年,阮福映擊潰西山,一統越南,“大定天下”,結束了越南長達近300年的戰亂,建立阮朝。在與境內少數民族以及與外國交往時,阮朝在文書中大量使用“華民”、“漢人”一類具有“華夷之辨”色彩的詞彙來指稱越南主體民族京族人。金雨雁《十九世紀越南史籍中“華”、“漢”含義的考證》一文考證了《嘉定通志》、《大南實錄》等19世紀阮朝漢籍中“華”、“漢”含義,並對這一現象給出了自己的解釋。筆者在金文的基礎上,進一步探討阮朝使用“華”、“漢”自指的時間範圍及原因。

越南末代王朝深受儒家思想影響,自稱“華民”、“漢人”

阮朝以前,越南王朝在構建亞宗藩體系的過程中,雖然有時以“中夏”、“中國”自命,但並沒有使用中國王朝具有典型“華夷之辨”含義的“華民”、“華人”來自指的例子。黎中興時期,無論是鄭主治下的北河政權,還是阮主治下的南河政權,在與其他少數民族往來時,並不追求“華夷之辨”。黎貴惇是鄭主時期的著名儒學學者,他在《見聞小錄》卷六“封域”中,介紹了山西、興化、宣光等處的地理、交通、人文情況。在談及各處土著居民、京族人和中國人後裔時,本可以凸顯“華夷”,但黎貴惇卻對“華夷”未著一字,並未將京族人稱為“華人”、“華民”,僅有一處稱為“京人”,也未將土著居民稱為“夷人”、“夷民”,而是稱為“土人”、“土民”,中國人後裔則稱為“北人”、“北客”等。而現存的潘陀浪佔婆王宮檔案,大部分是阮主時期順城鎮的公私文書,其中多份文書提到京族人和佔婆人時,分別稱作“安南民”和“順城民”,兩個民族所使用的文字漢喃文和佔婆文,則分別稱作“安南字”和“順城字”,也與“華夷”無涉。

直到阮初嘉隆、明命年間,越南史籍中開始出現以“華人”、“華民”自指京族人的情況。

《河仙鎮協鎮鄚氏家譜》成書於嘉隆後期,內文提到:

王悅而許之,署為屋牙。於是招來海外諸國,帆檣連絡而來。其近華、唐、獠、蠻,流民叢集,戶口稠密,自是公聲德大振。

《嘉定城通志》成書於嘉隆末、明命初,作者是阮初重臣鄭懷德,書中多次提到“華民”、“華人”:

“ 光化江在順安江上游,距鎮西百六十里半,守所在大江北岸,華人、唐人、高蠻雜居生理”、“ 江口西行六十里至艚場,乃洋商船停泊之所,華民、唐人、高蠻雜居,街市絡繹。”

《野史》是明命初年開設史局時編修的一部史書,內文敘及鄚玖南投時提及“華民”:

八月,以鄚(音莫)玖為河仙長、鎮總兵。初,玖,明廣東省雷州府海康縣黎郭社人。康熙十九年,南投於高綿國南榮府,見華民、唐人(凡內人俗呼為唐人,或呼為漢人)、闍婆諸國輳集。

越南末代王朝深受儒家思想影響,自稱“華民”、“漢人”

《嘉定城通志》書影

金文提到,《大南實錄》中,很少出現“華民”的字眼,而以“漢民”代替。這是這是因為“華”字是順德仁皇后胡氏華的名字。1841年,她的兒子紹治帝繼位,“華”字隨後被定為避諱字,需要儘可能地避免使用“華”字。而《大南實錄》諸編均成書刊印於1841年紹治帝繼位之後,所以,該書儘量避用“華”字,涉及越南人自稱時,都從“華”改成了“漢”。就這樣,《野史》中還用來指稱“唐人”的“漢人”一詞,也步“華人”後塵,變成越南人的自稱用詞了。

到了法屬前期,越南人仍然使用“漢”字和“華”字來自指。

維新版《大南一統志》卷十二平順省•風俗:

惟春會、春光、遵教三社村男用漢服,女用土服(一名京舊土民),婚假喪祭略有華俗。(該處華字缺末筆)

楊琳《北圻州郡更換分合賦》:

“美德分府懷安縣二總民之在喝江左岸者,並與彰德縣四總之在左江者,合為美德府彰美(應為安德)縣;分山西省美良轄華民之接近者,並與彰德舊轄四總,合為彰美縣。於是,古之懷德、美良除縣蒞而舊名亦不復存矣。”、“雲南、貴州,皆中華地,珥河上流之外地也。”、“安沛省者,興化境之地頭也(屬興化轄,除十六州外,此為華縣地頭)。”、“土官吏漢,男華女夷(土官皆華服,如中州人;女則蠻服,如頭裹白布裙,著青巾)。”、“海寧,原府,屬廣安省,後改為道,今改為省,在芒街庯。西語從華音翻之,呼為蒙蓋。……牢該,原興化十六州之地,劉團駐兵在此,地名老街,西語從華音翻之,呼為牢該。名雖為省,寔北境之彈丸,界接中華(海寧接中國之廣州灣,山羅接中國之雲南省)。”、“漢奸平、陣(偽平名該鐄,偽陣名郡陣,皆北寧黠寇)”(華字均直書,不缺筆)

段廷《林園行程日記》:“抵多洛辰,林園縣員率將縣轄民(漢蠻參半)邀接回縣衙停住。”

迨至1930年代時,已經很難見到將越南人稱為“華”、“漢”的用法了,而是將在越謀生的中國人稱為“華僑”、“華人”。

越南末代王朝深受儒家思想影響,自稱“華民”、“漢人”

越南華人(明鄉人)會館

1933年範瓊《御駕巡幸南義平富行程記事》:

三點四十秒,奉駕幸潮州會館。這會館乃會安華僑會集之所,中祀天后聖母尊神,規制宏敞,祀器莊皇。茲奉御駕光臨,華僑人等不勝歡喜,幫長一員恭讀漢字祝詞,一員恭讀法字祝詞,辭意懇切,甚表肫誠。請錄漢字本於後。

廣南會安庯華僑恭讀祝頌詞:“偉哉皇上,富有南方。春秋鼎盛,祿籍無疆。亶聰天縱,盛德日章。道遵東魯,學博西洋。明良喜起,郅治贊襄。恩流黎庶,澤被僑商。錄功五帝,同符三皇。茲逢聖駕,如熙春陽。嵩嶽歡呼,岡陵祝慶。”伊幫長恭讀事完,奉上答祝訖。奉御探培英小學校,這學校之設,所以培植華僑學生,工作堅好,中間有祀伏波將軍神位。奉迴鑾辰,奉御遊覽會安庯,是處庯舍蟬聯,商旅湊集,庯麵人家多設香案拜賀聖駕。

1933年範瓊《御駕南巡慶和、寧順、平順、嘉萊、崑嵩、班迷屬、同狔上行程記》:

此辰有一華僑林荷新,廣東文昌縣人也。跪於庭中,兩手捧綵軸以進,甚表肫誠。上見此人跪於烈日中,勅從臣收薦品,令起。伊起揖謝,喜見於色,退出前門,令家人燒炮誌喜。上見華僑人有此熱誠,甚嘉獎之,並頒三項金錢一枚。

……

九點四十分鐘,幸華僑四幫義祠,諸幫長穿著禮服恭迎,奉御升座。華僑男女學生歌頌,具有樂章。恭錄歌章:“大哉休哉,南朝當今保大皇,恩澤普及於南邦,德被堯舜禹湯文武之聖道,政教重倫理綱常。保大皇,保大皇,具振興偉大之心腸,治民以仁義放毫光,恭祝聖壽之無疆。”又進賀表劄。諸幫長及南圻華僑代表,取次列進,每行四人,向御座前行三叩禮,行禮辰,每叩有華人立贊一二三,叩畢贊退。後叩者趨出,挨次入叩贊如前。奉幸學堂。學房內案上陳列繡織繪畫及諸戲具,皆華僑男女學生手工所制者。

頗此地百年以前,系是蠻境,安南中州人未曾履其地。……至一千八百七十一年,有輝公(Hugon)監牧,始立安南社號,名為新鄉,即今崑嵩省蒞所在。……十點三十分鐘,幸備體場體育會,貴公使引見從事保護政教諸南員,此場士數一百六十五名,安南學生一百一十五人(內有女學生十人),餘五十名系屬巴那、嘉萊、尺登諸蠻柵士子。

範瓊在他為保大撰寫的出巡記內,數度提到華僑、華人,均指中國人,而稱越南人為“南人”、“安南人”、“安南中州人”。

從時間跨度來講,越南人自稱“華人”、“漢人”,不過是一百多年時間,起自阮初,大致告終於啟定年間。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久遠。而阮初為何會不再自稱“安南人”,而要自稱“華人”呢?

阮福映1802年消滅西山,一統越南,真正結束了長達300年的分裂和戰亂,迎來難得的和平。他在向清廷遣使求封時,請改國號為南越,而不願繼續使用安南作國號。在往來抗辯時,阮廷給了一個說法,“以安南經為偽號”,曾為西山所用,所以他不願繼續使用這一國號。但這一說法經不起推敲。在西山起義興起前,阮主一直與北方鄭主共用“安南”國號,治下民眾被稱為“安南民”,怎麼可能因“經為偽號”變不可再用了?

其實,這與阮朝以儒家學說為治國基石,依託儒學構建政權合法性有關。明清時期,儒家學說十分看重“君君臣臣”的倫理綱常,而阮福映恰恰出身廣南阮主,屬於後黎朝皇室的世臣,理論上負有復興黎朝的責任。如果阮福映繼續以“安南”為國號,便是以臣子身份謀奪了主君的江山,不符合儒家要求,也抹殺了阮主200年多年來事實獨立的地位。而阮福映向清廷求封“南越”國號,並聲稱已經“父傳子繼,兩百餘年。”一方面呼應了阮主200年來事實獨立的地位,而且冠以國號,淡化200年來臣屬於黎帝的不利影響。將南河、北河描述成兩個互不統屬的獨立政權,“安南”是北河國號,“南越”是南河國號,阮福映身為南河君主,自然要沿用南河國號,堅決不肯使用北河國號。而阮福映攻滅西山,既是為祖先復仇,也是以外國君主身份為後黎復仇,復仇成功之後,阮朝可以名正言順接收北河之地,而不用擔負起亂臣賊子的罵名。既然,安南和新興的阮朝沒有關係,阮朝自然不會繼續將自己治下的臣民稱為“安南民”、“安南人”。

那麼,為何會選擇改稱“華民”、“華人”呢?這很簡單,因為阮朝建立了自己的宗藩關係,有了需要明辨華夷的對象。上述自稱“華”、“漢”的例子,均伴有“高綿(真臘)”、“闍婆”、“占人”等阮朝視之為夷的民族出現。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阮氏君主,在棄用“安南”這一舊稱呼的同時,啟用“華”作為自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越南末代王朝深受儒家思想影響,自稱“華民”、“漢人”

近年來崇尚傳統文化的越南人越南越多復原的阮朝交流襦袍

阮朝時越南人自稱“華”、“漢”,是越南經歷300年動亂之後,阮朝按照儒家思想的要求,模仿中國政治制度進行改革的一個縮影,這也是儒學在越南的最後一次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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