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養生:“如果可以提升活力,那就是養生”

中國式養生:“如果可以提升活力,那就是養生”

2019年3月,北京市民在玉淵潭公園內跳舞。 (ICphoto/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11月7日《南方週末》)

夜幕降臨,人們悠閒地走街串巷,物美價廉的街頭攤點隨處可見,無論走到哪裡,我們都能看到鍛鍊者的身影,他們讓大街小巷充滿了活力。

這幅北京街頭日常生活的圖景,出自美國芝加哥大學人類學系教授馮珠娣筆下,其中最讓她感興趣的是以北京為代表的中國特色公共生活:形形色色的養生活動——打太極、唱歌、清水書法、遛鳥等等。

20年前,在北京中醫藥大學關於人類學和中醫學的研討會上,馮珠娣和中國國學學者張其成發現彼此對身體這一議題有共同的興趣,於是打算合作研究。在討論研究什麼時,張其成向馮珠娣建議,中國城市裡日漸熱衷的養生潮流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從那以後,兩人通過田野調查的方式,對當代北京的養生實踐進行了長達十餘年的研究。他們關注的是北京人的養生活動和城市空間的關係、不同時代的價值觀如何影響我們對養生的理解、今天的中國人如何理解生命等問題。

2019年4月,馮珠娣和北京中醫藥大學國學院院長張其成合著的英文專著《萬物·生命:當代北京的養生》由三聯書店翻譯出版。

學英語、針織是養生,但熬夜打麻將不是

書中,馮珠娣和張其成勾勒了養生活動在北京乃至整個中國日漸風靡的背景。其中之一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的醫療市場化,政府鼓勵民眾防病健身,許多中國人不得不拾起“求醫不如求己”的信條,通過養生的方式規避市場化帶來的高額醫療成本。1990年代以來,廣播電視、報刊書籍等共同推動,養生保健市場如火如荼,源源不斷地向大眾提供各類實用健康指南。

馮珠娣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英文裡並沒有和養生對應的詞,她唯一能想到的最接近的英文就是wellnesspractice,即為了身體健康所做的活動。“中國的養生有非常深遠的歷史,它意味著很多事物,遠遠不止保健這一層意思,wellnesspractice這個翻譯無法涵蓋養生的內涵。”

養生包羅萬象,遠遠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鍛鍊、保健等範疇。“養生之道,吃飯睡覺,吹拉彈唱,打球照相,寫字畫畫,作詩對對,下棋解悶,談天說地。”《萬物·生命》一書引述了這一則關於養生的順口溜。

在北京坐公交時,一位老太太主動用英語告訴馮珠娣,自己在社區活動中心裡學了一年英語。馮問她學英語算不算養生,老太太果斷地回答是,在她看來,學英語口語讓大腦靈活,讓她快樂,還可以結識很多朋友。

“對那位老太太來說,做什麼活動不重要。如果這個活動可以提升活力,那就是養生。”馮珠娣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在田野調查過程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北海公園的一個針織小組成員告訴馮珠娣,針織也算養生,也有人說走出家門就是養生。

有一次,馮珠娣問採訪對象,什麼不算養生。大家的回答不盡相同,但都認為宅在家裡看電視、上街購物、熬夜打麻將就不算養生。

馮珠娣認為很難界定何為養生,更讓她感興趣的是那些看似非常普通但被歸類為養生的事物,比如規律的作息——她接觸的多數北京人都認為這是養生的一個重要方面。

“這很有意思,在美國,沒有人會這麼說。在執教的芝加哥大學人類學系,我讀過一個論文,題目就叫《起居》,當時有一點擔心,這樣的洞見會不會太家常、太普通了,我的人類學家同行會笑話我。但他們沒有,相反,他們想知道冬天該吃什麼,怎樣安排生活。聽我講了按時起居、規律生活的重要性後,他們想讓我給他們提供養生建議。對他們來說,這是很有吸引力的觀點,在美國卻沒有被廣泛接受和流行。”馮珠娣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廣場舞大媽擾民?

當美國朋友詢問北京哪裡可以找到真正具有中國特色的事物時,馮珠娣推薦他們去公園裡看大叔大媽們是如何養生的。在她看來,正是這些熱衷養生之道的市民創造出了活力四射的城市文化和公共空間。城市空間是馮珠娣觀察、理解北京人養生活動的重要視角之一。

馮珠娣在書中這樣寫道:“養生不僅是個體的自我修養,它更是參與、促進、豐富城市文化生活的行為。”她想探究作為一種市井生活的養生如何催生出新的社會關係、創造出別樣的生活意義。

馮珠娣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北京中老年市民在公園、廣場等公共空間裡的養生活動豐富多彩,但這樣的場景在美國是見不到的。美國的退休老人會去健身房,而不是去公共場所鍛鍊。他們認為鍛鍊身體時的一些尷尬動作是私密的。

行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令馮珠娣印象深刻的是公共場所裡上演的私人生活場景。有人在路邊洗衣服、人們圍坐在街角玩撲克牌、坐著洗菜擇菜、孩子在路邊寫作業等等。中國城市居民非常在意公共場所是否熱鬧,北京人之所以走出家門,就是為了追求熱鬧。“對中國人來說,熱鬧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但對美國人來說則不是。”

近年來,城鎮廣場舞活動擾民的報道多次引起社會爭議,馮珠娣對此難以理解。“那些廣場舞大媽晚上九點半就散場了,她們沒有打擾任何人。她們很開心擁有那個空間。對她們來說,那個空間是向所有人開放的,這意味著她們很享受在這個城市中的權利。”

有一晚,她帶著幾個美國學生出去做訪談,路過一條走廊,看到四十多位大叔大媽正在跳交誼舞,音響裡傳出悠揚的音樂,這些技藝嫻熟的養生舞者隨著節拍翩翩起舞。“我的學生哭了,他們說,這個畫面多麼美、多麼動人。他們從來沒有想到一生裡能見到這樣的場景。”馮珠娣回憶自己與學生採訪過某立交橋下的廣場舞大媽,一個學生問她們為什麼每天晚上都來這裡。“她們說,我們想讓居委會的人看看,這一片空間是有人在使用的,它屬於生活在這裡的人,你不能隨隨便便就把它拿走,然後建東西。”

馮珠娣提及自己在中國人民大學所開課程的一篇閱讀材料:18、19世紀,資產階級在歐洲興起後,英國及其他歐洲國家的城市中生機勃勃的集市隨之衰落。“他們把工人階級驅趕到很遠的地方,把內城清掃乾淨,把人行道清理乾淨。有一種公共美學說,人行道就要寬敞要乾淨,要空空蕩蕩,自行車不能停,街頭小

販不允許。那些廣場舞大媽就是很多人認為應該被清理掉的人。”

自1980年代來北京學習至今,馮珠娣一直往返於北京和芝加哥之間,她也因此成了北京城市變遷的見證者。

“我有一個朋友在一個小區裡住了很多年,後來街頭小販被清理了,建了好幾個大商場。他說,建商場沒問題,但是鞋子破了去哪裡修補呢?自行車壞了找誰修呢?不是所有的日常生活需求都可以在商場裡解決。他覺得那是巨大的損失。”馮珠娣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書中,馮珠娣帶著一絲惋惜的筆調寫道:“市中心高價地塊新建起一幢幢價格不菲的公寓樓盤,鋼筋水泥將日常生活圈入戒備森嚴的封閉社區,保安與防盜系統建構的防禦體系維護著奢靡的私人生活,而市井生活終將變成個體隨人群漂流的孤獨旅程。”

養生是給社會做貢獻

時間是馮珠娣和張其成觀察北京養生的另一個視角。他們想知道,今天的養生如何銘刻著過去的集體記憶和價值觀。老年人是主要研究對象,他們成長於毛澤東時代,在談論養生時,經常流露出那個年代的語言和思維方式,並且喜歡把養生與社會貢獻聯繫起來。

“有的人說養生不只是為了自己,是為人民服務,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是為社會做貢獻。我有一個朋友告訴我,在他們小區裡有一個90歲的老太太,精神矍鑠,還能生活自理,很健康。他說,這難道不是一個絕佳範例嗎,這沒有加深你對中國的好感嗎?這就是一條準則,讓自己保持健康是為國家為集體做貢獻。”馮珠娣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馮珠娣也發現,她接觸的多數受訪者都反對以消費主義的眼光看待養生——他們普遍反對在養生上花錢,或把養生商品化。“公園裡的朋友告訴我,她女兒從美國給她帶了很貴的鈣片。但她會說,這不是養生。他們會說養生就是吃好喝好、出門多轉轉、運動運動,很簡單,不需要花什麼錢。”

在北京,馮珠娣和她的學生經常能見到公園裡許多大叔大媽唱紅歌,或是抗戰、上山下鄉時期的歌曲。“在北海公園,我遇到一個老人,他說,我聽到大家這麼激情澎湃地唱我們那個年代的歌,我想哭,我一定要加入進去。我認為這其實就是一種團結、參與公共生活的氛圍。”

在馮珠娣看來,這些養生愛好者喜歡唱這些歌曲,是因為這會讓他們想起自己的青年時代。“他們是時代的產物。但在改革開放的年代,他們發現了新的樂趣,也很快樂,因為孩子可以找到工作,賺到錢,他們不想回到過去。但他們也知道,一種珍貴的生活方式失落了。”

養生不只是強身健體更重要是找樂

與北京養生老人聊天時,張其成經常問對方為什麼要一大早就出門到公園鍛鍊,受訪者往往回答,為了找樂。一個受訪者直接告訴他:我老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就是喜歡養生。

馮珠娣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萬物·生命》中的一個重要發現是,養生的意義就在於它自身,人們熱衷養生並不完全因為它有強身健體的功能,或者說,養生的目的並不是功能性的。馮珠娣和張其成發現,大叔大媽理解的養生除了能讓人強身健體、預防疾病之外,更重要的是讓人開心快樂。

在馮珠娣看來,社會科學家往往會以功能性的視角分析某個行為背後的目的,因此通常對於養生興起的解釋就是醫療市場化。“我不認為我們真的瞭解那些所謂的功能到底是什麼,但是人們告訴我們,他們養生就是為了找樂。”

張其成一直認為,找樂是養生的一個重要方面。對於養生,他的定義是:養成一種適合自己的健康快樂的生活方式。“《黃帝內經》特別注重情志,就是精神上、心理上、情緒上的健康快樂。通過這本書的調研,我發現老百姓就是這樣做的。你看他們一天到晚找樂,比如唱歌、爬山,其實都是非常好的養生方法。”張其成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張其成向南方週末記者解釋:“怎麼快樂呢?不是短暫的快樂。現在好多人說社會上都是狗苟蠅營、追名逐利,你以為那是快樂嗎?實際上那是一種信念、信仰的缺失。我認為我們當代最大的危機是信仰的危機,沒有信仰的人可以獲得短暫的快樂,但是不幸福。幸福是一種持續不斷的、生成式的、不可更改的快樂,這就必須要有信仰。”

在張其成看來,養生是醫療市場化的產物,而祖祖輩輩中國人安身立命的信仰其實就是中國傳統文化,養生就是建立在中國傳統文化基礎上的一種日常生活方式。

除了在大學授課外,張其成還應邀赴各地講授養生課程,這類課程主要針對兩類人群,企業家與職場人士,他們中一些人有慢性疲勞症,或受焦慮、抑鬱等情緒困擾。除了向他們講解《黃帝內經》等經典之外,張其成還會帶著他們早起練氣功。與熱衷養生的大叔大媽不同,這些企業家和職場高管更注重養生的知識和方法。

在參與養生研究之前,張其成對大眾養生實踐的瞭解主要源於大學生、企業家、職場人士,但現在,他漸漸瞭解到普通老百姓是如何理解養生的。張其成經常問大叔大媽是否瞭解中醫,發現他們往往並不瞭解,也不懂諸如《黃帝內經》等複雜玄妙的知識。讓張其成意外的是,這些大叔大媽雖然不具備專業知識,卻幾乎是“歪打正著”地按照專業知識來實踐養生的。

“有一句話叫‘禮失求諸野’,很多老頭老太那種樂天知命的精神面貌,可以看出傳統文化在這些人身上都是活生生存在的。”張其成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馮珠娣接觸的大多數熱衷養生的北京市民並不求助於市面上的中醫類養生書籍,他們甚至不相信中醫書籍,而更多依靠生活常識。馮珠娣不禁感嘆,北京人的養生觀其實非常樸素。在養生者心中,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歸結為活生生的生命的常識:養生就是日常生活,是健康,是常識的體現。

南方週末記者瀋河西 南方週末實習生馮雨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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