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如是我聞,柳花入夢

柳如是:如是我聞,柳花入夢


歷史迭蕩,恰似天上黃河,一去未返。光陰消逝,亦如江水東流,晝夜不捨。即便如此,冰澌融解後的春風、春雨、桃花、柳花,歲歲年年總相似,流轉的唯有寂寂人面。
將近四百年前,1638年,大明王朝已是風雨飄搖,呈現亡國之象。江南的三月,人間的天堂,西湖湖畔照舊鶯歌伴燕舞,柳綠隨桃紅。此時的柳如是,不再是往日在鳳舞鸞歌中細腰婀娜秋波演漾的秦淮名妓,她已經脫籍從良,恢復自由。
有一日,她去拜訪閒居斷橋附近的好友草衣道人。在草衣家,獨立院中,正值清明前後,見眼前春光瀲灩,楊柳靜垂,新蝶款飛,這般春景激起她心中雅興,隨即執筆賦詩一首:
垂楊小柳繡簾東,
鶯閣殘枝蝶趁風。
最是西泠寒食路,
桃花得氣美人中。
在影片《柳如是》中,她一邊低頭書寫,一邊輕聲吟哦,恰巧被走進書齋的錢謙益聽聞,對“桃花得氣美人中”一句大加激賞,評之為勝過唐人崔護的“人面桃花相映紅”。
良辰美景,才子佳人,錢謙益和詩一首,馬屁拍得相得益彰:


草衣家住斷橋東,
好句清如湖上風。
近日西泠誇柳隱,
桃花得氣美人中。
第一個“美人”,是崔護趕考途中偶遇又蹉跎的無名女子,第二個“美人”,是錢謙益面前語笑嫣然的柳姑娘。他喜歡喊她河東君,這個稱謂,配得上柳如是的林下之風。
這是柳如是與錢謙益的初初照面。
世上所有的遇見,都曾靜美,或者驚鴻,最後的無奈,又都是人生若如初相見。
煙塵中,愛相隨。
紅塵裡,情難枕。
匆匆經年,漫漫人生,怎能如同初相見?
虞山腳下,雪霽天青,幅巾弓鞵的柳如是主動登門探訪因出眾才學而讓自己隔空喊話非他不嫁的錢謙益。二人再次相逢,互相作揖,一個稱對方“如是君”,一個稱對方“牧齋兄”。
書齋中,他握住她的手,誠誠懇懇地說道,我希望自己,能夠帶給你需要的安穩。文人書生,一生仕途坎坷,到頭來,“情”才是最重要也是最難寫的一個字。
那一年,他已近花甲,她仍花信年華。她想像尋常女子那樣,不但風風光光,更要光明正大地嫁給自己傾慕的男人。錢謙益自是寵愛柳如是,凡事隨順她,棄繁文縟節與鄉風民俗不顧,以匹嫡之禮迎娶。

他不怕她出身青樓,有辱門楣,庭院深深,家族是非,也不怕世道險惡,人言可畏。迎娶的芙蓉畫舫內,他握著她的手,欣然笑嘆:買回世上千金笑,送盡平生百歲憂。全然不顧河道兩岸砸過來的石塊和菜幫子。
他一擲千金,耗費巨資,在虞山特為她另築一屋,為回應柳如是芳名,取名為“我聞室”。如是我聞,佛經當中常用的開頭第一句。
室內掛著的條幅上寫著: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這裡有大量精美藏書、金石字畫,在當時堪稱江南一冠。
這對老夫少妻,三十多年的年齡差距不曾影響情投意合。他倆在此吟詩作畫,對酌賞月,琴瑟和鳴。也遊山玩水,攜手征塵,纏綿繾綣。傳聞有一天,錢謙益對柳如是說了句:“我愛你烏黑頭髮白個肉”,柳如則俏皮回應:“我愛你雪白頭髮烏個肉。”真是海棠睡足,松柏耐寒。
這樣一種文人夫唱婦隨的婚姻生活,不難讓人聯想到宋朝的李清照與趙明誠。他倆同樣屬於文人雅士,舞文弄墨的一類,趙明誠在金石字畫的收藏上頗有成就,只不過在文學修養方面,他與被譽為中國千古才女的妻子還是存在很大差距,這個差距,有時就會產生不懂和無法理解,所以,李清照很多時候依然感到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

就像某位作家所說,女人的快樂來自崇拜。從這個角度來說,錢謙益和柳如是二人的幸福指數或許更高一些,因為錢謙益三十歲不到就高中探花,才學淵博,可惜時局弄人,一生未能施展抱負。
人生怎麼可能只被詩情畫意圍繞,除了柴米油鹽的苟且,還有家國興亡的憂慮。
在他們婚後第五年,明清兩朝的矛盾逼近白熱化。芒種時節,月色籠罩之下,藉著酒興,柳如是勸說她的夫君,在國破之日與她相伴赴死,而不該苟活於世,他殉國,她殉夫。平日說著“我不怕死”的錢謙益呢,臨到事情關頭退縮了。他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枯榮自有天定。
在大是大非的家國情懷面前,兩人顯然存在很大分歧。她是寧可玉碎不能瓦全的完美主義者,而他飽讀兵書,滿腹經綸,始終未得用武之地,不甘心,不情願,揣著這份仍未實現的政治抱負,他要在混亂的現世裡尋找機遇。
在錢謙益北上京城去做清朝官員時,柳如是寫信,勸說丈夫:“妾以為相公富貴已足,功名已高,正好偕隱林泉,以娛晚景。江南春好,柳絲牽舫,湖鏡開顏,相公徜徉於此,亦得樂趣。妾雖不足比文君,紅佛之才之美,藉得追陪杖履,學朝雲之侍東坡。”

有時候,女子因了骨子裡的剛烈,決絕起來比男子要毅然得多。
國學大師陳寅恪將柳如是譽為“女俠名姝”、“文宗國士”,說她一介“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在品性操守方面卻要遠勝於鬚眉,她的獨立之精神令人感泣而不能自已,因而,還在晚年專為這位煙花女子立傳進行頌揚。
1664年,在他倆婚後第二十三個年頭,錢謙益終究壯志未酬,在他為柳如是建蓋的紅豆山莊憂憤離世。
自此,柳如是一生的依偎轟然消散。失去牧翁一貫的袒護,不願忍受鄉里族人的欺辱,用縷帛懸樑自盡。
一代名姝,香消玉損。
關於柳如是的出生,存在各種版本,有說她是浙江嘉興人,也有說她是蘇州吳江人,由原名楊愛,易名為楊影憐,又改名換姓為柳隱、柳是。後來讀到辛稼軒的詩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自號如是。
佳人不在,江湖始終流傳著她那散發出九里香的傳奇。
流離一生,花開一世,宛如她曾在《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中兩句:此去柳花如夢裡,向來煙月是愁端。
如今讀來,真是讓人覺得,一切種種,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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