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西畤之谜新解

韩拜生

《秦城区区志》记载:“商、周之际,天水属《禹贡》雍州之域,西南部(西犬丘)初为西戎,后由秦人占据,其中心称西垂宫(在今杨家寺、秦岭及礼县红河三乡交界处)。……秦昭襄王二十八年(前279年)秦置陇西郡,并在原西垂宫附近置西县。”《括地志》云:“秦州上邽县西南九十里汉陇西西县是也。”《史记正义》:“西垂就是汉代西县。”诸多证据表明,自商周开始,天水、礼县杨家寺、士子里、红河一带便为西戎、秦人杂居之处,秦西垂宫的旧址就在红河、士子里附近。不过,自古以来,由于没有具体的物证支持,史学界都未能对西垂宫给予准确的定位,好多秦文化研究者各持己见,莫衷一是,西犬丘、西垂、西垂宫的探寻便成了困扰史学界的千古之谜,机缘凑巧,2018年9月《探索发现》栏目报道了甘肃礼县六八图遗址的考古结果,令我浮想联翩,我觉得对秦人“西畤”的准确定位实为解开西垂、西县之谜的关键。

一、秦人身世及西垂宫位置

《国语》、《史记·秦本纪》记载,秦人先祖本少昊后裔,其先祖女修生大业,大业取少典之子,曰女华。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大费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实鸟俗氏;二曰若木,实费氏。其玄孙曰费昌,子孙或在中国,或在夷狄。大业及其子大费在舜时主畜牧有功,被赐嬴姓。自太戊以下,中衍之后,遂世有功,以佐殷国,故嬴姓多显,遂为诸侯。中衍的曾孙戎胥轩居西戎,娶骊山女,生子中潏,即为秦国、赵国的祖先。殷商时期,中潏受商王之命“在西戎,保西垂”,居“犬丘”,史称“西犬丘,西垂”。由于显赫的家世,中潏子飞廉、飞廉子恶来成为商纣股肱之臣,公元前11世纪商灭周兴,畎夷人归顺周朝,飞廉、恶来被诛,秦人分支余脉沦为下层贫民,但仍居西垂。西周共和六年,西戎反叛王室,灭大骆之族。秦庄公率兵大破西戎,周宣王任命庄公为“西垂大夫”居其故地西犬丘,庄公遂改西犬丘为西垂。周幽王十年(前770年),秦襄公因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邑(今洛阳)有功,被封为诸侯,至此,秦人始在西垂建国。《史记·秦本纪》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国,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秦人立国之后,在西垂立畤为坛,作祠祭天。这是关于秦人最早祭天、祭祖的记载,“西畤”定然在西垂宫附近,所以能对西畤准确定位,西垂、西垂宫之谜也将迎刃而解。

为了能对西畤准确定位,我们先回过头来看看历代史书对西垂的记载、辩证:

《正义》引《括地志》云:“秦州上邽县西南九十里,汉陇西西县是也。”

《史记·秦本纪》云:“文公元年,居西垂宫。”《正义》曰:“即西县也。”“五十年,文公卒,葬西山。”《集解》徐广曰:“皇甫谧云,葬于西山,在今陇西之西县。”据志书所述,自秦以来,西县位置未曾变更,西县即为西犬丘、西垂宫所在之地。《水经注卷二十·漾水》曰:“西汉水又西南合杨廉川水,水出西谷,众川泻流,合为一川,东南流经西县故城北。秦庄公伐西戎,破之。周宣王与其先大骆犬丘之地,为西垂大夫,亦西垂宫也。王莽之西治矣。又东南流,会茅川水,水出西南戎溪,东北流经戎丘城南,又东北流经西谷水,乱流,东南入于西汉水。”茅川水即峁水河水,戎溪应为花石河,志书告诉我们,西县、西犬丘、西垂同为一地,西汉水支流杨廉川水流经“西县故城北”与花石河在岳家庄、费家庄一带汇合,最后流入红河水库。以此推究,汉代西县以及秦之犬丘应当在甘肃礼县红河南岸费家滩及大崖湾一带,这也能从出土文物加以佐证。八十年代,红河镇花石村人吕自俭先生曾在费家滩至大崖湾一带发现过古城墙残垣,夯土石基足有十米宽,与史料对比,此地应为西县县城遗址,历史遗迹与史料记载相付,这是前人的研究成果,但说服力不够,仍不受后人待见,下面我们再看看史书对西畤的记载。

二、西畤的具体位置

《史记·秦本纪》曰:“襄公于是始国,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乃用緌驹、【集解】:徐广曰:“赤马黑髦曰緌。”黄牛、羝羊各三,祠上帝西畤。【集解】:徐广曰:“年表云立西畤,祠白帝。”【索隐】:襄公始列为诸侯,自以居西,西,县名,故作西畤,祠白帝。畤,止也,言神灵之所依止也。亦音市,谓为坛以祭天也。”对上述史料稍作梳理便可发现,西畤是秦襄公被封西犬丘时始建的祭祀白帝的畤址,《周礼》曰:“白帝为远古时期羲和部落的后裔。”白帝即为少皞,是嬴姓的祖先,从而可知,襄公于西垂立畤祭天,也兼有祭祖的成分,通俗的说,西畤也是嬴姓、赵姓等秦人后裔的祖庙。就目前而言,祭祖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但在“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东周时期,作为一方诸侯的秦襄公私自立畤祭祖、祭天,那是对周王朝的公然挑衅,因为立畤祭天那是天子的特权,秦人立畤祭祀说明秦襄公既有藐视天子,与周王朝分庭抗礼的政治企图,也有问鼎中原、光耀门楣的政治野心,既然秦襄公被封西垂,西畤离襄公的封地西垂宫定然不太遥远,前面我们通过多方论证西垂宫就在礼县红河镇岳、费庄一带,西畤也应在红河镇周边,那么,西畤在哪儿呢?

司马贞·索隐引《汉旧仪》曰:“(秦人)祭人先于陇西西县人先山 ,山上皆有土人,山下有畤,埒(liè)如菜畦,畤中各有一土封,故云畤。”从记载可以看出,西畤在人先山之下,四周有“埒”(指场地四周的土围墙)。“埒”形象的说明了“畤”之状貌,形如菜畦更点明了这一特征,我们先对“畤”进行复原:

在西垂宫附近有一高山,时人称人先山。人先山下有一平地,为秦人祭祀之地,称为西畤,此处离西垂宫不远、离人先山也近,“畤”之规模较为独特,不像现代庙宇那样四周筑墙而围之,而是多个“井”状围墙的复合体,每个井字围墙里边各有一土封,各土墙间有小门互通。因为是祭祀圣地,周围定有小兵或秦人同族戍守。”

这应该是汉代“西畤”的破落景象,我想,秦时“西畤”必然是气势辉煌。“埒中土封”还说明,西畤所祭先祖并非一人,少则两三个,多则四五个,因为我查阅了资料发现,所谓土封,应为古代的坟墓。不过辞书记载土封有两种解释,释意应指前一种:①明人张溥《七录斋集·五人墓碑记》有“加其土封”之句,此处“土封”即指坟墓。②作为土地分界标志的土堆。

通过推敲,我们可以肯定,人先山下土封定为秦人先祖坟墓。那么,人先山究竟是哪一座山峰,与“西畤”有什么关系呢?

在探究人先山之前,我们先看看“畤”的音义渊源。《字源》曰:“畤,形声字。从田,寺声。隶变后线条平直化,结构没有变化。“畤”的本义是秦汉时祭祀天地五帝的祭坛。《说文·田部》:“畤,天地五畤,帝所基址祭地。从田,寺声。皆黄帝時祭。或曰秦文公立也。”《史记.秦本纪》“祠上帝西畤”司马贞索引,畤者,止也。其制坛而不屋,但有基址:故谓之畤。”

《字源》、《说文·田部》都说明这样一个问题,“畤(zhì)”为形声字,田为形旁,用来别意,“寺”为声旁,用来定音,“畤”最早发“sì”音,“畤”与“寺”同音,西畤也称“西寺”,与杨家寺之“寺”,士子里之“士”同音,而“畤”之初意为祭天、祭祖的祭坛。所以在红河镇周边与“寺”、“士”有关的古地名应与西畤有关。

另外,《唐韵》曰:“畤,周市切。”《集韵》曰:“渚市切。”《韵会》曰:“诸市切,音止。”《史记·秦本纪》曰:“西畤,县名,故作西畤,祠白帝。畤,止也。言神灵之所依止也。”《康熙字典》在注解“畤”时补充:“又,祠之必于高山之下畤,名曰畤。注名其祭处曰畤。秦人因周制垗五帝於四郊。依附为之。(注:垗,zhào指祭坛四周土墙以内的地方,也指墓地。)垗字音讹,遂制畤字耳,盖黄帝时尝用事,虽晚周亦郊焉。”以上志书告诉我们,畤是一个多音字,既读址、止,也读市、寺。很巧合,与红河镇仅一巷之隔的“士子里村”读作“士子”,与“寺畤”、“寺址”同音,虽然“士”普通话发“shì”,但在天水方言中“士”却发“sì”,所以,“士子”应读作“畤址、寺畤”,由于方志记载缺失,秦汉时期到底“士子”二字该如何书写已无法考辨,但读音绝对与“畤址、寺畤”相同。士子里村位于天水市秦州区杨家寺镇东北部,属典型的高寒阴湿山区,与杨家寺、红河里同处于峁水河河谷,峁水河自西北蜿蜒而来,经士子崖流入红河水库,红河里虽属礼县管辖,但与士子里仅一巷之隔,两村赵姓居多,清时同属秦州慕义里。 所以,士子里很有可能就是秦人的西畤旧址。有了前面的认知,我觉得论据还不够充分,下面我们再对“士子”的音义进行探究。

我查阅了辞书、辞典发现,士子主要有以下四个义项,请看下文:

①士大夫官僚阶层。

南朝沈约《奏弹孔稚珪违制启假事》:“臣闻禁宪有章,士子攸慎;守官有典,触网斯及。盖所以崇威阐法,下肃上尊。”

②学子;读书人。

《北齐书·辛术传》:“ 天保末, 文宣尝令术选百员官,参选者二三千人,术题目士子,人无谤讟,其所旌擢,后亦皆致通显。”

唐 ·杜甫 《别董颋》诗:“士子甘旨阙,不知道里寒。”明·叶宪祖 《鸾鎞记·催试》:“今当大比之年,士子们纷纷上京应举。”明·董其昌《袁伯应(袁可立子)诗集序》:“盖隆万之间,士子尺寸功令,宋人注疏之外一步不窥。”

③豪门士族的子弟。

《文选·沉约》:“且士子居朝,咸有职业。虽七叶珥貂,见崇 西汉 ,而侍中身奉奏事,又分掌御服。 东方朔 为黄门侍郎,执戟殿下。郡县掾吏,并出豪家;负戈宿卫,皆由势族。非若晚代分为二涂者也。” 李善 注:“二涂谓士庶也。言仕子不居贱职,庶族不涉清阶。” 刘良 注:“晚代谓 魏 晋 也。士与人异品杂用,故云二涂。”

④将士家的子弟。

《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植传》“帝辄优文答报” 裴松之 注引 三国 魏 鱼豢 《魏略》曰:“是后大发士息,及取诸国士。 植 以近前诸国士息已见发,其遗孤稚弱,在者无几,而复被取,乃上书曰:‘……国有士子,合不过五百人,伏以为三军益损,不复赖此。’”

以上四个义项说明,士子里曾是一个士大夫官僚阶层、豪门士族的子弟、将士家的子弟、读书人生活过的地方,那么,在天水之穷山僻壤,何朝、何代、何人有这样高贵的身份,能获得如此优厚待遇和特殊殊荣呢?反观古今,能以士大夫阶层生活于此地的人物只有秦人,当然也不排除西县建立以后生活于此地的汉时官吏及以后的官僚阶层。但自从六八图遗址、大堡子山秦人古墓群的发现,我觉得秦人后裔生活于此处的因素居多。因为从红河里、士子里姓氏分布及前人对秦源赵姓源流的考证对比发现,两村百分之九十八的人都姓赵,《史记·秦本纪》记载,赵姓与嬴姓同宗同源,都为秦人先祖,再结合赵琪伟、赵文慧、赵居平等好多学者的考辨,天水为天下赵姓地望,红河镇、士子里赵姓即为秦人后裔无疑 。无论是西畤音义、士子释意、还是出土文物,都说明西垂宫、西县、西畤就在士子里、六八图一带。自然“士子”即秦襄公所建西畤毋庸置疑了,不过,“士子”应称“畤(sì)址、或寺畤”才对,由于事隔两三千年,畤之发音只在人民群众口头流传,加之“畤”本为一生僻字,人们不熟悉它的字形,后来被“寺畤”被“士子”所替代。假如我们再能找到人先山,这一推论也自当成立。

三、人先山的具体方位

通过前面的音义考查,西畤旧址既然在人先山之下,那么它具体的方位就应在峁水河北岸士子崖(ai)一带,因为此处土地平旷,位置略高于峁水河,不易被水淹没,又居于北山脚下,所以根据《汉旧仪》对畤的释意推测,人先山应在士子里北山之上。其实,秦公簋的出土已经破解了这积疑已久的历史谜题,因为士子崖略东三四里,北山最高峰就是秦公簋的首发地“庙山”,所以庙山应为古之“人先山”。

庙山位于天水市秦州区西南秦岭乡梨树坡、董集寨两村与礼县红河乡六、八图村相交处,海拔1914米。其地因高寒,成为附近村落的天然牧场。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一放羊娃在此处玩耍时无意挖出了秦公簋,后被当做废铜卖给了横河(今红河)“聚源当”。再后来辗转其手,被甘肃督军张广建收藏。1923年国学大师王国维在北京见到此物,为其撰写《秦公敦跋》(当时称簋为“敦”),才引起学术界的注意,随后经学者尚承祚、郭沫若、天水人冯国瑞等人鉴赏推崇,使秦人发源于甘肃天水这一历史之谜才大白于天下,从秦公簋铭文可知,此地即为秦人祭天、祭祖之地,依据《汉旧仪》记载,山上有土人,土人应该是秦人祖先或所祭之神像,这与《前汉·郊祀志》记载一样,祭天“必祠之于高山”,而山下做畤,“种韭畦之形于畦中。”畤之旧址即是“士子里村”。至于人先山为什么称作庙山,这从历史的发展轨迹也能看出一点端倪。我们对历史再次进行回顾,自秦襄公立西畤以来,人先山定当香火旺盛,而随着秦人势力的东扩,又在宝鸡等地建立了其余四畤(鄜畤、密畤、上畤、下畤),西畤虽为秦人的故土,但离秦都路途太过遥远,祭天、祭祖十分不便,所以,帝不亲往(见《史记·秦本纪》),后来秦灭汉兴,居于西垂的秦人后裔虽与嬴政同根同祖,但由于不是战争的直接参与者和政权的争夺者,他们做为先秦遗民侥幸存活了下来,作为秦人支系,他们虽不祭天,定当行祭祖大礼,可此行必为汉帝所不容恕,所以此事只能暗中进行,久而久之,香火逐渐衰落,规模逐渐缩小,也无人敢为祖先重塑金身,正如《汉旧仪》记载,后来山上“只有土人”。再后来,经过几千年的岁月洗礼,加之秦人后裔的繁衍迁徙,谁也说不清家承渊源,人先山也就断了香火,土人化作一抔黄土,沦为牧场,乡民只知此地有庙,乃不知祭祀何人,“人先山”自当被“庙山”所替代了。所以,西垂宫、西畤就在红河、士子里一带,士子崖应是西畤旧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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