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從“華盛頓”到“拿破崙”,又黯然從舞臺上消失

1914年的新年招待會上,袁世凱繼續用排場展示他的威嚴:在外國使節驚異的目光中,20位將軍畢恭畢敬地走進大廳,將一條地毯直接鋪在大總統的面前。在西方,如此隆重的禮節只適用於君主,但對袁世凱而言,這卻是順理成章的一幕,在這個充滿變數和轉折的年份,它如同一個信號,毫無保留地昭示了專制即將到來。


袁世凱:從“華盛頓”到“拿破崙”,又黯然從舞臺上消失


風雨中的共和

任何事情都有其原本。事實上,早在1912年春,種種跡象便在身處萬人之上的袁世凱身上表現了出來。南北和談的確賦予了他國家元首的地位,但在責任內閣制的束縛下,他卻沒有享受到權力的果實。

按照《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的規定,共和國施行責任內閣制,大總統沒有最高權力。這部約法由孫中山在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後第二天頒佈,其中因人設法的意圖非常明確。

古往今來,權力的矛盾很難消弭,對一生都在攫取權力的袁氏而言,如此種種註定是難以忍受的安排。他不斷在聲明中陳述自己的挫折和不幸,其中最令他擔憂的莫過於黨派問題:“無論何種政黨……若乃懷挾陰私……飛短流長,藐法令若弁髦……將使滅亡之禍,於共和時代而發生……”而這份講話,竟發表於其就職後五個月。

袁世凱所指的“飛短流長,藐法令若弁髦”者,正是在國會中佔優勢的國民黨人,他們堅持己見,不斷阻撓他的行政計劃。1913年3月,以國民黨黨首宋教仁遇刺為導火索,南方各省在醞釀規模宏大的反袁運動。質疑和爭吵到達了頂峰,但袁世凱並不打算屈服,他野心勃勃,準備一舉藉機剷除所有政治對手。

他有一個很有說服力的口號,那就是保持國家統一,更何況時局使人們相信,爭論只能將國家帶入動盪。1913年5月下旬,“二次革命”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大陸報》記者彌勒詢問對局面有何看法,袁世凱回答:“現在看透孫(中山)、黃(興),除搗亂外無本領,左也是搗亂,右也是搗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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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四萬萬人民之託,不能以四萬萬人之財產生命,聽人搗亂!”當宣佈對南方國民黨進行討伐之後,袁氏又立刻發表通電:“該暴徒等勾煽叛兵,僭竊土地,擅行宣佈獨立,破壞民國之統一,擾害地方之治安,此等行為,實為亂黨,政府不得不依照國家法律以兵備警戒。”

對國民黨人來說,以“革命”對抗袁世凱的“反革命”,無疑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選項,儘管如此,過強的願望有時只能換來適得其反的結果。“二次革命”用來去匆匆證明,政治上的冒進不僅代價高昂,而且得不償失。

正是這次內亂完全改變了袁世凱的心態,更不幸的是,名義上統一了全國的他已不再需要等待,製造輿論、清除異己、培養死黨,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10月6日,在“公民團”的山呼萬歲中,他當選為中華民國大總統。

總統權力很快壓倒了一切,甚至制憲也不得不在最高意志的支配下運轉。1913年夏,議員曾擬定過一份《天壇憲草》,但在解散國民黨、國會停開等風波後,憲法起草委員會的30名成員中有28人被剝奪了議員席位,面對如此巨大的打擊,所有的躊躇滿志都化為泡影,原因非常簡單——微弱的分權色彩觸碰了當權者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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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的有恃無恐,正是源於自身的實力雄厚,內閣成員是他的親信,老部下段祺瑞掌握著最精銳的軍隊,議員們因收買和恫嚇噤若寒蟬,大批軍警和便衣在街頭大肆搜捕異見人士。當又一個新春降臨時,民國正無可救藥地向一人之治的道路走去。

躁動的開端

這注定了1914年是不安定的一年,而種種躁動的跡象,甚至在年初就得到了體現。國會和進步黨內閣遭到解散,隨後地方議會也以“掃清滿清舊制”的理由被廢止,商會被置於新法規的管理之下,《臨時約法》事實上蕩然無存。對商人、士紳和知識分子來說,這種變化不啻當頭一棒。

“今日國會、約法、內閣制、地方自治、政黨社會種種‘不良’之物皆已剝去矣,今後之種種悉由政府負之矣,是政府雖欲不露其真骨而不可得矣。嗚呼,其真骨如何?”1914年2月9日,《申報》以沉重的筆調寫道。但作者最後又不得不顧左右而言他——是輿論管制的日漸嚴厲,讓人不敢質疑共和衰微的事實。

1914年4月,全國在戰慄中迎來了《報紙條例》的公佈,這是在滿清滅亡後,政府又一次向輿論伸出觸手,廣東和北京相繼有報刊遭到查毀,即使如《申報》之類的報界巨頭,面對重壓也不得不正襟危坐。

1914年5月,《中華民國約法》通過,這部事實上的“袁記約法”並沒有限制總統的權力,反而將宣戰、媾和、任免等諸多大權集於一身。“今試將全文中之大總統三字,代以大皇帝,則讀之者方將疑為俄國之法!”當消息傳到上海時,英文報紙《大陸報》不由瞠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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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袁世凱向獨裁邁出了關鍵一步,和今天的想象不同,不是所有公眾都在喟然長嘆。共和為何如此不堪一擊?其實問題恰好源於自身。

新政權的形式是移植的,組織是散漫的,甚至運轉也步履維艱。梁啟超在《國會之自殺》中寫道:“八百員顱,攢動如蟻,洶洶擾擾,莫知所事,兩旬不能舉一議長,百日不能定一院法,法定人數之缺日有所聞,休會逃席之舉成為故實……銷此半日之光陰,則相率鳥獸散而已。國家大計,百不一及,而唯歲費六千是聞。”至於議員本身亦魚龍混雜,尸位素餐者更比比皆是。

泥潭中的政府,註定無法用成績回應公眾,但袁世凱卻找到機會,接納了失魂落魄的人群。他們固然不是天生青睞專制,但擁戴共和的動機卻是無比功利。“無識者流靡。然風從浸淫,而竟成一種輿論”,《申報》這樣評論,甚至連曾任司法總長的王寵惠也不由哀嘆,說憲法是“不祥之物”。

新氣象?

將共和踩在腳下的袁世凱志得意滿,他在公佈《中華民國約法》時即公開聲明:“障礙已除,政治刷新,正在今日。苟國家之事計,無不猛進勵行。”1914年的他試圖展現的,是一種嶄新的政治氣象,他理想中的統治固然充斥著個人主義,但也有高效、近代化和雷厲風行的特徵。

1914年,政府的最大危機源自入不敷出。地方當局的各自為政,讓整個中央幾乎無米下鍋:前一年,來自各省的款項只有260萬元,但相對的開支卻高達9000萬之巨。財政專家楊汝梅後來回憶道:“當此破壞時代,一切維持費較之平時自增數倍,中央絕無收入……彼時維持之道,全持外債。”

事實的確如此,1913年的4.12億收入中,超過50%來自借款,國家只能通過抵押國土資源進行償還。在財政瀕於崩潰的大前提下,袁世凱所掌控的,實際只有關稅、鹽稅和厘金而已,其中關稅收入又早已被清償債務佔盡。後兩者的徵收則紛亂如麻,以鹽稅為例,1913年的收入僅1100萬元,而中央政府從中幾乎一無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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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勢的窘迫讓袁世凱痛下狠心,在英國人丁恩爵士的領導下,整頓工作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成效。在1914年,鹽稅立刻躍升至6050萬元,其中53%上交給北京政府。與此同時,財長梁士詒通過在外國銀行存入償債基金的方式,讓政府債券首次獲得了信用保證。

最後一項措施意義更為深遠,1914年初,袁世凱授意梁士詒改革貨幣體系,最終決定在引入銀本位的同時,發行一種新貨幣,並用它作為今後所有貨幣的典範和標準——這就是袁世凱銀元。其製造之精、流通之廣近所罕見,甚至到1949年,這種印著他肥胖頭像的錢幣依舊因可靠而被廣為使用。

整頓稅收、提高信用、發行新幣,種種舉措確保了財政穩定。如果不是名義上的統一,相關改革可能根本無法開展,而整飭吏治的嘗試,則讓其地位更加穩定。《劍橋中華民國史》評論道:“1914、1915年,中國官方制度的中央集權的統一(在民國時期)從未被超越。”也正是在此期間,民國初年的各自為政首次得到了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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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縱使勢力遍及全國,統一政令也需要驚人的努力。作為第一步,大批地方官吏被精心挑選的官僚取代,同時,政府還宣佈了一份各省巡按使的名單,其職責只限於民事——或許在袁世凱的印象中,武人可以征服一個國家,但這個國家註定不能永遠由武人來統治。

選拔和考核官員在1914年得到了極大關注,不僅如此,政府還致力於消除存在已久的官場腐化,而這場整頓,又是隨著當年3月公佈的《文官懲戒委員會編制令》開始的,期間平政院(審判官吏罪行的特別法院)的職權得到了規範和完善,其下屬的肅政廳專職進行檢舉糾察。作為肅貪行動的第一批成果:1914年10月底,京兆府尹王治馨因受賄被處決,從判決到執行未超過24小時,辦理之迅速,可謂前所未有。

各失所望

結果好一切都好,天真的人們曾這樣認為。然而,獨裁帶走了紛爭,也讓政治淪為大總統的個人表演。國人很快發現,正如外界提醒的那樣,總統的決斷並沒有想象中那般完美,以鹽稅改革為例,除山西稅收略有減少外,其它地區反而逐年遞增。

利益受損的地方當局自然不甘寂寞,甚至學校、慈善團體亦設立鹽卡,長蘆鹽價每百斤不過一角五分,運銷兩淮,所交稅費相當於原價的3000%,唯一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政府在“改革”中收穫頗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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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肅官場的評價同樣褒貶不一。從商周到民國,無論以官究官的形式如何鼓舞人心,歸根結底,實質無外乎權力場上的生態調整。貪婪是人的天性,任何政權都面臨著根治腐敗和維護形象間的兩難,因此,最好的方案莫過於在不傷筋動骨的前提下,以溫和的治理凸顯法律的公正。

正是因此,被懲辦的官員都是精心挑選的,譬如首當其衝的王治馨,他落馬的原因其實不是大肆索賄受賄,而是在宋教仁案中發表了不負責任的言論。換言之,精心醞釀的反貪風暴,更可能是一次別有用心的內部掃除。

縱然上述問題算作白璧微瑕,動搖統治的隱患也在大量浮現,軍人掌權的現狀沒有改變,政策與私利的糾纏不清則遭到了懷疑與譴責。至於政府與民眾的關係,則隨著官僚做派的復活而日漸疏遠,根據一份命令,官員被分為九等:三等卿、三等大夫和三等士。

9月25日公佈了尊孔的決定,深受自由主義薰陶的報人和士紳們自然憤憤不平。“竊恐本意在重經驗,而所保存者僅其習氣;本意在注意制度,而所恢復者僅其流弊。”記者黃遠庸的評論可謂一針見血。

當袁世凱大張旗鼓地準備祭天的時候,流言蜚語更是不脛而走。事實上,甚至在剪掉辮子的那一刻,“中國的華盛頓”對共和依舊茫然無措。1912到1913年,當革命勢力佔上風時,他便自詡為民主的保護者,等到大權獨攬後,他又重新忠於本心,對先前的立場斷然棄之,因為構成其決策出發點的,並不是對共和的信仰,而是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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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維鈞在回憶錄中說:“袁世凱不懂得共和國是個什麼樣子,也不知道共和國為什麼一定比其它的形式優越。他的統治越來越傾向帝制,保持舊的制度,使自己高高在上。他不只不瞭解共和國需要什麼或民主如何起作用,看來他根本沒有實現共和或民主的願望。”

在眾多舉措取得階段性成功後,袁世凱更執拗地向王座邁進,而1914年12月23日的祭天,讓這種取向得到了毫無保留的展現。古往今來,對天的崇拜是皇家的特權,因為只有天之子——皇帝,才能代表萬民,向萬物的最高主宰發聲。

“如果糧食歉收或顆粒無收,政府肯定要為全國的農民負責。祭天不一定會帶來好收成,但它一定至少能使政府擺脫責任。”內務總長朱啟鈐向美國公使解釋,就這樣,在消弭了“國際友人”的質疑後,12月23日破曉,大總統身著元帥服出現在天壇的圜牆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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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換上了皇家紫袍,紫袍上有十二章龍紋。在其它每個環節中,盛大的排場都讓儀式宛如一場權力的表演:和明清時期的做法一樣,前往天壇的道路上鋪滿了黃沙,官廳、商鋪高掛國旗;身穿綴星藍底長袍的兩百多名樂師不停演奏,緊隨其後的是浩蕩的百官隊伍,只有祝文中的“中華民國”提醒人們,東亞最大的共和國即將被一個王朝取代。

民初政局的紊亂,讓很多人寧願用善意來揣測險惡的意圖,但即使最樂觀的期待,也隨著年底修正後的《大總統選舉法》的頒佈而漸漸消失。根據此選舉法,大總統任期十年,不僅連選連任毫無限制,而且可以傳給子嗣,使袁世凱的地位無異於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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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報》說:“此總統之所以尊於帝王歟?”《申報》說:“誠使以舉國所以籌備祀天之經費,盡移之以賑濟江皖、山東之災民……吾民之受實惠當萬萬倍於虛文靡節之典重輝煌。”美國公使芮恩施更加直言不諱:“袁氏正在趨於僭取帝位。”袁世凱的1914年在躁動中開始,並在更加劇烈的躁動中緩緩落幕。

並非拿破崙

“願公為華盛頓,毋為拿破崙”,革命黨人曾在1912年發出這樣的期待,但現在,所有人看到的,卻是“華盛頓”淪為慾望的奴僕,至於他治下的國家不僅沒有因此掙脫泥淖,反而走向了更劇烈的動盪與紛爭。無獨有偶,面對國內的風雲激盪,共和主義者做出了類似的效仿:流亡日本的孫文用非常手段確立了黨內的地位,但作為代價,黨徒也背棄了他們的領袖。

歷史的劇本有時上演兩次,第一次是正劇,第二次是鬧劇。接下來的場景我們耳熟能詳,渴望成為拿破崙的袁世凱註定將在徒勞的模仿中頭破血流——這不只是他沒有取得過奧斯特里茨式的勝利,更重要的乃是正劇一定是歷史的必然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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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劇中,登場的力量沒有絲毫的做作和扭捏,因為其背上自有時代的烙印;至於第二次上演,則分明是一種模仿,更何況彼時彼刻已沒有了前一次的機緣巧合。

誠然,拿破崙和袁世凱的專制,都是保守主義、臣民情結和政局紛擾的產物,兩者的結局也幾無區別,只是後者的登臺較前者短暫得多。在其中,也有各路人物粉墨登場,也一定嚴絲合縫地照前一次的劇本進行排練,只不過,模仿終究是模仿,必定要穿幫的,帶給充當觀眾兼演員的人民的,也註定是捧腹而非心潮激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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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這場演出,讓作為政客的袁世凱,將人生的不同側面展現了出來,他或勤勉以至可敬,或貪婪到令人不齒,關於身後是非如何評述,學者們大可見仁見智,但學術領域的袁世凱不是公眾眼中的袁世凱,因為公眾永遠從自身的時代作為立足點窺視歷史,其觀念又是簡單且淳樸的:社會必須向前,至於其方向,又一定會以其它國家的發展模式作為參照;更何況100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復辟,無論給當時還是當下,都沒有帶來一分錢的好處。

1914年的故事當然不是劇目的全部,在經歷了漫長的折磨之後,主角終於在1916年6月6日上午10點黯然從舞臺上消失。有人哀傷他的故去,但更多的人是在歡慶。20天后,送葬的隊伍離開北京,被紫袍包裹的屍首精心地安置在棺槨中,而這紫袍,又曾被他在1914年祭天時穿過,是那個多事之秋留給他的紀念,它將永遠覆蓋著那具屍骨,長眠在安陽北關墳冢的地宮裡,並將在未來100年裡,隨著他的一切一起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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