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的十六筆座標(轉)


和尚的十六筆座標(轉)


“咚……咚……”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鐘聲,北方冬天寒冷的空氣隨著鐘聲一點點地震顫著。有什麼東西,在這寒冷的冬晨醞釀著,好像是一張慈祥臉,又像是一句溫暖的話,我是不是曾經忘了什麼?好像在歲月的淡化裡,死亡也逐漸遠離,那種富有磁性的嗓音只存在於未來與曾經的交界處,朝夕的歲月。

富有磁性的嗓音……潛意識裡的聲音重複著出現,緊緊捏住衣襟的手心裡浸出了絲絲冷汗。對……就是那個老和尚,帶給我最初對死亡的意識,對生離死別,對人生世事的最初理解的人。再努力,我又怎麼能忘得了他呢?

有一張大網,瞬間吞噬了我的生活,舊時的畫面呈現在眼前。好像一幅巨大的寬熒幕,展現著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而我就像它唯一的觀眾,在黑暗中獨自欣賞著,我在廟裡生活的那些往事……


[序]

在十一歲的那年,父母外出工作,把我託給了一個伯伯。說是伯伯,實際上是廟裡的法師。伯伯有些滄桑的臉很粗糙,鬍子渣渣的,眉毛裡盡是剛毅。伯伯拉住我細膩的小手,抱起我來笑,那種剛毅的臉在一瞬間充滿了慈祥的溫馨。

伯伯把我帶進了廟,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廟。硃紅色有些褪色的柱子,空氣中人們凝重安逸的氣息,淡淡的煙霧在這不大的空間裡沉澱。伴隨著清晨的鳥鳴和花瓣的綻放,廟中的和尚們有的朗誦著經文,有的在敲鐘,有的過來和我打招呼。心中發出十一歲的第一次詫異:和尚不是武功很強麼,和尚不是總是敲個木魚念著聽不懂的經文麼?

然後一個老和尚從庭院的最深處走出來,拉起我的手,走向一個圓形的拱門。我聽到旁邊一個小和尚壓低了聲音說,喏,這就是掌門。

這就是我對廟中第一天的印象。濃濃的霧氣還是在時間的輪迴裡,淡化了那張臉的輪廓。但唯一的鏡頭,就是一雙有力的手牽住了一雙小手,然後一個小女孩扭過頭,對著陽光微笑。旁邊的和尚說,喏,掌門。

小女孩卻輕聲笑道,爺爺,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第四筆[從眾之章]

清,你喜歡和他們交談麼?

老和尚拉著我在後院閒逛,突然開口,用手指向那些小和尚的方向。我看了看正在中庭打鬧的他們,先是一愣,繼而一笑。

還好啊,爺爺不喜歡他們麼?

雖然不知道老和尚為什麼要說這個,但是從他的神情裡已經讀懂了,他是想和我說些什麼的。

清,你還小,當然不知道如何與人交往。但是就算最善良的人,像你這些哥哥們,他們有一天也終會露出兇殘的本性。那種本性,就是人性的本體。我是這個寺的掌門,身上所肩負的責任,不僅是使自己的靈魂超度,更多的則是使更多的生命活得淡然。你能聽懂嗎?

我越聽越糊塗,只好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你知道“眾”這個字怎麼寫嗎?老和尚直視我的眼睛問。

當然。

那你能解釋出這個字的意思嗎?

我撓了撓頭,半猜測地問,是因為有“人”麼?三個“人”不就是“眾”了?

是了。老和尚笑著說,然後解釋道。清,你知道麼,所謂眾生指的不過就是人罷了,因為是有靈魂的生命所以才成為普度的對象。作為掌門的我,甚至是今後的你,都應該有責任將他人的生命引領到更光明的方向。而所謂的“眾”,也就是眾生命的集合。但是你應該記住,我們選擇淨化靈魂的方向卻不是“眾”,應該是“從”。

從?我聽得一頭霧水,不由地發出了聲。

是。“從”比“眾”少了什麼?你能想出來嗎?老和尚又笑了,邊笑邊提問我。

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答案,只好如實交代:不知道。

少的就是“人”啊,清也這麼笨啊,所謂的“從”,指的並不是凡間眾生,也非有靈魂的生命。它並不是一種形式,而是一種思想的境界。只是在眾生的基礎上,忽略掉一人,就是你自己。其實想想也就明白了,“從”與“眾”之間,有一樣使生靈得到淨化的情感,區別就在於於己的態度。若只為他人做事在心中卻一直惦念自己的名利地位,所做非出自於心。則不僅自己靈魂得不到超脫,因為心中雜念也連累了他人。而完全忽視掉自己利益的人,反而能夠超於眾生,達到心淨則清的境界。

我看著老和尚不明地笑,老和尚看著我會意地笑。

一束陽光透過空氣中的塵埃,變成透明的顏色。照射在老和尚的臉上,格外的空。


第七筆[土礫之章]

從中庭穿過可以看到一座拱門,拱門上懸掛著一張鐵絲網。在中庭和小和尚們嬉笑的時候就可以聞到拱門裡馨香郁馥的氣息。雖然知道里面就是花園,但還從來沒有進去過。此時興起,望向身邊的小和尚易淨,指著拱門裡的世界問他

你去過裡面麼,那裡的花漂亮嗎?

易淨看看我笑了。恩,去過的,還給師傅澆過花。裡面有一種花很妖豔,聽 師父說叫彼岸花。

我一聽彼岸花這個名字,耳朵立馬就豎起來了,早就聽說彼岸花的美麗,卻從來沒有欣賞過,這次好不容易才聽到了這種花卉的存在,怎麼能不去一看呢。於是我拉上易淨就找老和尚去了。

我們闖進後屋的時候,老和尚正呆呆地望著天。我抬起頭看向他目光注視的那個地方,卻只看見了一片陰霾的天空。

快下雨了。

老和尚喃喃地說。

我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由僵硬漸漸變得柔和。屋內忽明忽暗光線在他臉上閃爍,一瞬間我竟覺得他像一具失去靈魂的雕塑。

爺爺……我想去看彼岸花。

我走上前在老和尚身邊淡淡地說。那朵花代表的,不僅僅是可供欣賞的花那樣簡單,還因為那朵花還代表我喜歡的一個女人。

老和尚扭過臉來,笑著說好。

花園是用鐵絲網密封住的,一般沒有什麼人去,老和尚也不讓去。易淨是比較特殊的,他在寺裡的工作主要就是負責整理花園。當老和尚從後屋提起一串鑰匙打開花園後門的時候,那清脆的開鎖聲在雷聲中顯得格外微小卻清晰。

雨還沒下。我,易清和老和尚從後院開出一條道,小路的兩旁是高聳青翠的樹。那種樹好像見過,不知是銀杏樹還是楊樹。小路的盡頭消失在湖水的方向,淡藍色的湖水在天空逐漸的陰暗中也顯得濃重起來,漸漸地變成一片翻滾的黑色雲浪。園中的花很多,看得出來都是精心打理過的,但是我想找的彼岸花卻始終沒有見到。正想開口,易淨就先說了。

這就是彼岸花啊,你不認得麼。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大片大片紅色的浪潮像是鮮血般綻放開來,每一朵都妖豔得讓人心痛,即使天地都被翻滾的黑雲所淹沒,相信最後存活的,仍是這彼岸花的顏色。

清,彼岸花是一種什麼樣的花?

我看了看老和尚,慢慢地把我知道的都說出來。

彼岸花就是開在彼岸的花朵,每一朵都綻開在黎明與晨曦的交界處。彼岸花所包含的情,不是能夠觸及的心動,而是遠在天涯的愛,它所代表的只是淒涼與悲哀。

老和尚默默聽我說完,然後解釋道。

你說的並不完全,彼岸花又叫曼珠沙華。是開在冥界忘川彼岸的血一樣絢爛鮮紅的花,有花無葉。當靈魂度過忘川便忘卻生前的種種,曾經的一切留在了彼岸,開成妖豔的花。我們有一天也終會死在這片土地裡,當我們赤裸裸的倒在柔軟的泥沙中,所有的一切也會像曼珠沙華一樣。葬在彼岸的路上,葬在這片泥土中。

易淨接著補充道,是啊,再漂亮的花最終也只是開在彼岸,得到的結果也只是葬在這土礫中啊。

葬在土礫中麼,其實不然。看似結果只是如此,實際上呢?因為是黑暗中的愛神,所以那片土地也得到了淨化。就像眼前這片土地,即使在雨中,也會發光。原因不是花本身會發光,更多的是因為泥土裡葬下的靈魂在發光。我們選擇的土礫,就應該是有價值的。即使結果一樣,都是死。但有價值的死就是有意義的

老和尚撫摸著彼岸花的花尖,一字一頓的說。

看著我迷惑的樣子,易淨笑了笑說。清還是沒搞明白吧,掌門的意思很簡單,就是讓我們找到有意義的死亡方式,安葬在有價值的土地裡。這樣的死才是有價值的吧,就像彼岸花一樣,用死去的靈魂發光。

雨點淅淅瀝瀝地灑下來,柔美而細膩,在這不大的雨中,老和尚和易清相視而笑的剪影顯得那樣和諧。也許此時,其中某一滴雨點落在一片不知名土壤中汲取營養,然後在陽光照射的那一刻迅速風乾。誰也會不知道它曾經的存在,就像它從來不曾被人記起一樣。


第十一筆[木華之章]

硃紅色的木門褪了層漆,高大的臺階通向廟中

最神聖的中心。青煙氤氳嫋娜擴散開來,飄渺的霧氣模糊了那扇門,也模糊了那座鐘。

那座鐘叫銀鍾,不知道是因為它是銀質的,還是老和尚,甚至是曾經的掌門起的名字。那座鐘很漂亮,發出的聲音渾厚動人,震懾人心。每天清晨和黎明都會鳴響。相比之下,周圍硃紅色木門就遜色多了,曾經莊重的色彩經過歲月的洗禮已經黯淡了。整塊木頭都有種快要坍塌的感覺。

裡面的小和尚天天用乾淨的布子擦鍾,前來祈禱拜佛的人都會先進入大堂去看那座鐘。每天來這裡的人很多,但是今天的天色已經很暗了,還在大堂裡的人寥寥無幾。

有些眷戀這裡瀰漫的味道,那種青煙的味道好像讓人全身都輕飄飄的。用手撫摸傷痕累累的木門,總會在上面發現些字。有的是人們鐫刻在上的,還有的也許是不經意間的一道傷痕。看著這扇門,總會突然想起老和尚飽經滄桑的臉。

正這樣想著,身後忽然傳來一聲。

清,原來你還在這啊。

我轉過頭,看見老和尚手持法杖嚴肅的樣子,他接著說。

還以為你去哪了呢,今天是禪師圓寂的日子,大小和尚們都在祭壇那裡了,你也過去吧。

我盯著老和尚看了半天沒說話,許久才開口。

圓寂的日子……我不去了,我想留在這裡。

不是害怕死亡,也非真的不想去,對禪師不尊敬。只是因為有死亡的地方註定有悽慘,不想看到平常嘻嘻笑笑的小和尚們莊重悲傷的樣子而已。

清,你看這門上刻下的烙印會消失麼?

老和尚走到最高一級臺階突然開口。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那刻意甚至是不經意間,在木門上留下的傷痕,搖了搖頭說。

不會了,這麼深、這麼重的傷口,除非有一天木頭被風乾才會消失。

是啊,我們的心時常就像這木門上深刻的烙印,雖然很努力但除非心碎才會抹消曾經的痛楚。這種傷痕都是亙古存在的。在這木門上,有多少傷痕,多少痛楚是我們無法明白的啊。

聽著老和尚的話,我好像第一次有了靈感。

恩,爺爺的意思應該就是:我們不要做往別人身上刻上烙印的人吧,因為那種痛是他人很難忘掉的,對麼?

老和尚默默地看了看我,搖頭道。

清說得有一定道理,但我想和你講的卻並非如此。你看到這傷痕累累的木門,就沒有想過如何消除它的傷痕麼?

爺爺不是說,它沒有辦法消除麼?

是啊,但你可以換一種材料啊。

我不懂。

如果換做麵糰的話,無論如何往上面刻上痕跡,只需再輕輕一捏,原本的傷痕不就找不到了。我的意思就是我們的心若用麵糰做,它容不下那麼多傷痕,我們活著也會快樂自由些。若用木雕可就非如此了,每一道刻痕都是永恆的,我們身上除了苦惱和恨意再容不下他物。所以心胸寬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能找到真正超度的方向。

這次老和尚講的話雖然也有深刻的內涵,但語言卻很淺顯,像是生活中父母常說的話一樣。我心裡隱隱約約

猜到老和尚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

爺爺是說,不被他人對我們的傷害所記恨在心,不要讓他人的舉動影響自己的心情。只有心胸寬廣才可容大物。這次我猜對了吧?

老和尚用粗糙的手撫摸著硃紅色木門,然後扭頭看我說。

對了。所以清,去祭壇那裡吧。

老和尚說完就走下一級級階梯,身影漸漸消失在暮色之中。我用手撫摸著遍佈傷痕的木門,嗅著門內青煙沉重的味道,將老和尚剛才的話琢磨了許久。然後向老和尚背影消失的那個方向奔去。


第十六筆[示人之章]

從中庭穿過,沿著後廊走,硃紅色的柱子有些褪色了。最後一個房間,就是老和尚的後屋。這天聚集在這裡的人格外的多,嘈雜的聲音和難聞的氣味令人嘔。我沒有進屋,不僅因為房間裡令人不舒適的味道,更主要的是我害怕。因為老和尚今天已經奄奄一息了。

聽易淨說是得了什麼病,反正早上被發現的時候,整個身體已經有些僵硬了。

對老和尚的感情,不能說是很濃的愛,只能說是敬佩崇拜和一種淡淡的愛,像是面對自己真正的爺爺一樣。可是現在,他要離開我了。

大約下午兩點的時候,我聽到屋內有人在哭。而我只是靠在門前的柱子上,老和尚也沒有像平常電視劇裡演的那樣,把我叫到房間內,然後留下他最有價值的遺言。

有一位小和尚從房間衝出來,哭著跑出屋然後奔向中庭的方向。易淨走出來,對我說,示音禪師他已經……

我看見他的表情就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按照言情劇或者是作文的寫法我應該哭得淚流滿面,然後拉著易淨的袖子說,讓我見見他吧!可是畢竟只是短短几星期的相逢,我只是點了點頭,心裡居然想,示音禪師……這個名字很好聽

易淨抬起頭對我說,過去的就過去了,想想禪師的話,不要太難過。

於是我就回想老和尚給我留下的每一瞬間。陽光下的問話中告訴我“從”這個座標裡包含的為他人著想,忽略自己利益的感情。觀賞彼岸花時告誡我要死得有意義,死在有價值的土礫中。看著我無法放下心中莊重的感情,以木門上的傷痕是永恆的,我們可以換一種材料製作自己的心來安慰我。到最後離開時連招呼 都不打,是不想讓我難過,還是嫌我太小不該認識死亡帶來的恐懼?

我想了想,不由感嘆。示人之章還用想嗎,老和尚的本身不就是最華麗的曲章麼……

易淨嘆了口氣接著說,清,你不必太難過。過兩天,你爸媽就來接你了。

我看著寺院裡的一人一景,忽然間就有種從來沒有來到過這裡的,虛幻的感覺。看著易淨的臉,也好像一場幻境。陽光穿透空氣中的塵埃,青煙還在大堂內氤氳繚繞,老和尚的話,話猶在耳……而不久後,這座寺廟和人生中初次經歷的死亡都會被我遺忘吧。

這就是曾經那個小女孩對寺廟最終的情感。


[尾]

現在回想起來,老和尚的十六筆座標,“從土木示”中四種面對人生的方式是有多麼富有哲學時,才明白它不僅是最美的樂章,也將會是我一生的--座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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