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敏
又是教師節。我在新化當過六年老師，積累了我走向生活最初的財富。
財富有嗎？每月27元的工資。有的，讓我想想一個時代，想想一個時代的品質，一個時代的人。
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那時還沒恢復高考，高中只讀兩年，冬季畢業。我在畢業之前離開了學校，是因為縣裡搞一個教育革命展覽會，我被抽調做布展中的美術與文字工作。
布展到開展前後搞了三個來月，這中間我只回學校參加了畢業考試，領了畢業證書。跨過春節到了二月，新學期開學那一天，負責布展工作的一位領導對我說，這個工作搞完了，今天收場。你跟我去個地方吧。我不知道要去哪裡，反正也沒事了，要回到家裡吃閒飯了。當然在這裡做展覽也是義務的，那個時候對於報酬的事想都沒有想過。
他一路跟我說著閒話，這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在我眼裡個子很高大，方方的臉，有點粗有點黑，但說起話來總帶著笑容，不論對誰，當然也包括我們這些學生伢子了。因為親切，我也什麼都不問，他反正不會賣了我。
他把我帶進了一所學校，叫城關二校，在新化小縣城的邊邊上。徑直就進了校長辦公室，喊了一聲李校長，說這是我給你帶來的安敏。然後把我推到他身邊，問我：“怎麼樣，你從今天起就在這裡當老師了。”我簡直反應不過來，只靦腆地點了一下頭，什麼也沒說。
這個人叫吳益人。我在高中校園裡的大會或是活動中見過他，搞展覽是他把我要過去的。大家都喊他吳組幹，我不知道“組幹”是幹什麼的，只覺得這個稱呼喊起來比那些什麼“長”啊“記”啊“員”啊親切些，也不曉得這到底是個什麼官。很多年以後才估計是我們城關鎮文教辦的組織幹事。
我就這麼當了老師，也剛剛從學校一出來就有了個工作。那時我不知道老師也有三六九等，有國家教師、民辦教師和代課教師之分。我沒問過我是什麼性質，只覺得有滋有味，只感到這個學校很溫暖，老師們都很喜歡我，私下裡好多叫我“安鬼再”，就是小鬼崽子的意思，這是喜歡你的暱稱，因為我才十七歲，實在還是個小鬼崽子。李校長很好，還有一個李教導主任也很好，讓我從四年一期的班主任開始做起，教語文，也教音樂教美術教體育教科常等副科。和只比我小四五歲的學生們也如同兄弟姐妹，課堂上一本正經，誰都畏火；課堂外一同幹架，誰都敢撲上來。
吳益人，就這麼簡單地成了我人生的第一個貴人，我們無親無故。前幾年我向新化的朋友打聽他的情況，說他中了風，不認人了。我立馬回去看他，他卻一眼認出了我。他老婆也是個老師，很矮小的個子，也是個永遠把笑容掛在臉上的人，女菩薩一樣，說話輕言細語，這樣的老師，無論哪一個孩子都會親切地相依在她身邊。
我想到的第二個人叫陳代周，做過縣委宣傳部的副部長，後來做財貿辦副主任。這是個黑臉包公卻又不斷產生口頭笑話的人，調到財貿辦後就出來兩句話：古怪古怪真古怪，宣傳部長做買賣。他與我發生關係的時候好像還不是副部長，可能是個什麼組長。我在當老師的時候從事業餘文學創作，以學校生活為素材寫兒童文學，在當時的《紅小兵》《小朋友》等刊物上常有作品發表，後來寫了一部學校生活的兒童長篇小說，是與我的作家滿爹安鵬翔合作的。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打算出版，需要修改。責任編輯高逸老師專程到婁底和新化來給我們請創作假。學校有點為難，一個班主任，四十多個學生怎麼辦？我也到這時候才知道自己是個民辦教師，因為學校在考慮為一個民辦教師請代課老師是否合適。那時是宣傳部管教育，這事後來彙報到了陳代周那裡，陳代周聽了情況後是這樣說的：“一個班四十幾個學生固然重要，但現在是全國兩億多少年兒童缺少課外讀物，兩億多比四十幾的分量要重吧，快請個代課老師。”
這事我是很多年以後聽說的。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個叫陳代周的領導，是在多年以後調到縣文化館才認識的。
1977年，我做著初中的班主任時，又被借調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少兒讀物編輯室協助編輯工作，有七八個月時間。到了年底，學校通知我回去，我想，也是該回去了，實在影響學校工作了。結果讓我十分驚訝：縣文教局等我回去辦理轉為國家教師的手續。是那個叫張福芝的人事股長找的我。張股長的妻子也是城關二校的老師，也姓張，叫張冬玉，高高大大的婦女幹部一樣的形象，十分的豪爽，經常喊我到她家裡吃飯，這就認識了她愛人張股長。這股長卻是瘦瘦弱弱的一個人，很嚴肅，看不到他的笑臉，更沒聽他說幾句話。有次端午節，張老師喊我去吃粽子，看到了張股長在，我啃著粽子頭都不敢抬。這時有人來看望他們，沒聽見說幾句話就聽張股長髮脾氣了，我嚇住了，趕緊溜。後來我問張老師，是不是我不該在那啊。張老師說哪啊，是有人送了個糖包更來，被老張罵走了。“糖包更”是那時的禮，是新化俗語，在商店裡買一點副食品，用紙包成三角型的包包，一般是一斤一包。我後來據此寫了一篇《舅舅有權》的小說，發表在《漣水》雜誌上。
就是這個張福芝，在這一年全縣教師隊伍有兩個自然減員的指標中，給我安排了一個，通知遠在長沙協助工作的我，回縣裡辦轉正手續，轉為正式國家教師。從此，我成了正式的國家工作人員。成了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師。
任何帶感情色彩的語言，用到此處都顯蒼白，我只安靜地回憶一個時代的往事。文章開頭說起生活最初的財富，這就是我真正的財富啊！這樣的財富回憶我還有很多，因為出現在我生活裡的這樣的人有很多，也包括後面時代的。任何時代，即使是有所汙染的時代，都會存在有品質的人。回首歲月，那些值得懷念的品質，都會復活在我的文字裡。
教師節，是對為人師表的教師的禮讚。我曾經是老師，而我在這個日子想起的這幾個人，才是我人生真正的老師，也是社會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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