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中國人必讀的七本書

至少從漢朝開始,那時中國人就普遍讀《論語》,像如今天的小學教科書。《論語》、《孝經》、《爾雅》,人人必讀。《爾雅》是一部字典,現在我們另外有合用的字典,不需要讀《爾雅》。《孝經》今天也不須讀,已經經過很多人研究,《孝經》並不是孔子講的話。我想《論語》還應該是我們今天人人必讀的一部書。倘使要找一部比《論語》更重要,可以用來了解中國文化,又是人人可讀的,我想這不容易。只有《論語》,照我剛才所講條件,從漢朝起,到我們高呼打倒孔家店時為止,本是人人必讀的,在中國沒有一個讀書人不讀《論語》,已是經歷了兩千年。我們要了解一些中國文化,我想至少該看看《論語》。

既然要讀《論語》,便連帶要讀《孟子》。講孔子講得最好的,莫過於孟子,宋代以後的中國人常合稱孔孟。唐朝以前只叫周、孔,不叫孔、孟,這不能說不是中國後代一個大進步。說周孔,是看重在政治上。說孔孟,是看重在學術、教育上。至少從宋朝到現在,一般中國人都拿孔孟並稱,所以我們讀《論語》也該連讀《孟子》。《論》、《孟》這兩本書我現在舉出為大家該讀之書,讀了《論語》有不懂,再讀《孟子》,容易幫我們懂孔子。

既然講到《論語》和《孟子》,又就聯想到《大學》和《中庸》,這在宋代以來合叫做《四書》。實際上,《大學》、《中庸》只是兩篇文章,收在《小戴禮記》中,不算是兩部獨立的書。但很早就有人看重這兩篇文章。到了宋朝,特別是到了朱夫子,就拿《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合稱《四書》。他說《大學》是我們開始第一本該讀的。中間所講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個大綱領。把中國學術重要之點全包在內。使一個初學的人,開始就可知道我們做學問的大規模,有這樣八個綱領。至於如何來講究這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套,就該進而讀《論語》和《孟子》。這樣讀過以後,才叫我們讀《中庸》。

錢穆:中國人必讀的七本書


《中庸》有些話講得深微奧妙,好像我們今天說太哲學了。所以朱子說,《四書》的順序,該最後才讀《中庸》。後來坊間印本書,《大學》、《中庸》的分量都太單薄了,就把這兩本書合訂成一本,於是小孩子跑進學校,就先讀《大學》、《中庸》,再讀《論語》、《孟子》,這就違背了我們提倡讀《四書》的人的原來意見。可是《四書》認為是我們人人必讀的書,從元朝就開始,到今天已經七百年。

我的想法,我們既然要讀《論語》、《孟子》,兼讀《大學》、《中庸》也省事,而且《大學》、《中庸》這兩篇文章,也是兩千年前已有,中間確也有些很高深的道理。我們不必把它和《語》、《孟》再拆開,說讀了《語》、《孟》,便不必讀《學》、《庸》,所以我主張還是恢復舊傳統舊習慣,依然讀《四書》,只把讀的方法變動些。不要在開始進學校識字就讀,我也不主張在學校里正式開這《四書》一門課。我只希望能在社會上提倡風氣,有了高中程度的人,大家應該看看這《四書》。

錢穆:中國人必讀的七本書


尤其重要的,讀《四書》一定該讀朱子的《注》。提倡《四書》的是朱子,朱子一生,從他開始著作,經歷四十年之久,把他全部精力多半放在為《四書》作《注》這一工作上,因此朱子的《論孟集註》、《學庸章句》可以說是一部非常值得讀的書。我們中國的大學者,多方面有成就,在社會上有最大影響的,所謂“集大成”的學者,上面是孔子,下面是朱子。朱子到今天也已八百年,我們不該不看重這個人。《四書》是兩千年前的書,今天我們不易讀。我們拿八百年前朱子的注來讀兩千年前的《四書》,這就容易些。直到今天,還沒有一個人注《四書》能超過了朱子。所以我希望諸位倘使去讀《論語》、《孟子》、《大學》、《中庸》,一定要仔細看朱子的《注》。

今天我們要講復興文化,並不是說不許人復古,但古代的東西也該有一選擇。更要是使人能瞭解。近人又認為《五經》雖難懂,翻成語體文便易懂,但先要有人真能懂,才能翻。若請梁任公、王靜安來翻,他們必然敬謝不敏。在清朝時代講經學,那時尚有個行市、行情。一人說錯了,別人來糾正。今天經學已無行市、行情可言,大家不管了,一個人如此講,別人也無法來批評,你是一個專家,盡你講,沒人作批評。卻要叫人人來讀你翻的,那太危險了。所以我想《五經》最好是不讀,我們就讀《四書》吧。

但是我要告訴諸位,講中國文化,也不是儒家一家就可代表得盡,還有《莊子》、《老子》道家一派的思想,從秦開始到清也歷兩千載。我們最多隻能說道家思想不是正面的、不是最重要的。但不能說在中國文化裡沒有道家思想之成分。儒、道兩家思想固有不同,但不能說此兩派思想完全違反如水火冰炭不相容。我們要構造一所房子,決不是一根木頭能造成的。我們講文化,也決不是一家思想所能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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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自漢到清,恐怕讀過《莊子》、《老子》書的很多,不曾讀過《莊子》、《老子》書的很少。如陸德明《經典釋文》中有《莊》、《老》,但無《孟子》。宋以前不論,宋以後雖則大家讀《四書》,但還是大家都兼看《莊》、《老》。我想要講中國文化,應該把《孔》《孟》《莊》《老》定為《四書》。

儒、道兩家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一陰一陽,一正一反,一面子,一夾裡。雖在宋朝以下,所謂《四書》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可是我們今天是要講中華文化,不是單講儒家思想。儒家思想是中國文化裡一根大梁,但其他支撐此文化架構的,也得要。所以我主張大家也不妨可以注意讀讀《莊》、《老》。《老子》只有五千言,其實《論語》也不過一萬多字,《孟子》多了,也不過三萬多字。今人一動筆,一口氣寫一篇五千一萬三萬字的文章並不太困難,讀《論語》、《老子》、《孟子》三書合共不超過六萬字,這又有什麼困難呀!每天看一份報章,也就五六萬字一氣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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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莊子》三十三篇較為麻煩一些。但我想,我們讀《莊子》,只要讀《內篇》七篇,不讀其《外篇》、《雜篇》也可以,當然喜歡全讀也儘可全讀。但《內篇》大體是莊子自己寫的,《外篇》、《雜篇》或許也有莊子自己的話,或許更多是莊子的學生及其後學們的話加上去。《內篇》七篇也不到一萬字上下,讀來很輕鬆。

若我們要讀《莊子》、《老子》的話,大家知道,《老子》有王弼《注》,《莊子》有郭象《注》,但兩部注書實不同。從王弼到郭象,還有幾十年到一百年,這個時候正是中國大變的時候,等於我們從民國初年到今天,思想、學術、社會上各方面都大變。所以我們看王弼注的《老子》,也還不太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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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郭象注《莊子》,文章寫得很好,可是這些話是郭象自己的意見,並不是莊子的原意。我們若要研究中國思想史,應該有一個郭象的思想在那裡。他的思想正在他的《莊子》注裡面。但是我們讀了郭象《注》,結果我們認識了郭象的思想而誤會了莊子的思想,那也不好。因此我想另外介紹一本注《莊子》的書,那是清代末年的王先謙。他有一部《莊子集解》,這部書商務印書館有賣,篇幅不大。

從前人說讀《六經》,我想現在把《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老子》、《莊子》定為“新六經”,那就易讀,而且得益也多些。

以上所講都是秦朝以前的古書,但我還要講句話,中國的文化傳統裡,不僅有孔子、老子,儒家道家,還有佛學。其原始雖不是中國的,但佛教傳進中國以後,從東漢末年到隋唐,佛學在中國社會普遍流行,上自皇帝、宰相,下至一切人等信佛教的多了,實已成為中國文化之一支。直到今天,我們到處信佛教的人還是不少。印度佛教經典,幾乎全部翻成了中文,如《大藏經》、《續藏經》,所收真是浩瀚驚人,而且歷代的《高僧傳》,不少具有大智慧、大修養、大氣魄、大力量的人,在社會上引起了大影響,那些十分之九以上都是中國人,你哪能說佛教還不是中國文化的一支呢?這正是中國民族的偉大,把外來文化吸收融化,成為自己文化之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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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此推論,將來我們也能把西方文化吸收過來融化了,也像佛教般,也變成為中國文化之又一支,那決不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最了不起的是唐玄奘,他在中國早把各宗派的佛經都研究了,他又親到印度去。路上千辛萬苦不用提,他從印度回來,也只從事翻譯工作。他的翻譯和別人不同,他要把中國還沒有翻過來的佛經關於某一部分的全部翻。他要把全部佛教經典流傳在中國,那種信仰和氣魄也真是偉大。

若使現代中國這一百年乃至五十年來,亦有一個真崇信西洋文化像玄奘般的人來畢生宏揚,要把西方文化傳進中國來,也決不是一件難事。若使玄奘當時,他因要傳進佛學先來從事打倒孔子、老子,我也怕他會白費了精力,不僅無效果,抑且增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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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時,佛教裡還有許多中國人自創的新宗派,以後認為這些是中國的佛學。這裡有三大派,天台宗、禪宗、華嚴宗,而最重要的尤其是禪宗。在唐以後中國社會最流行,幾乎唐以後的佛教,成為禪宗的天下。我這些話,並不是來提倡佛教,更不是在佛教裡面來提倡禪宗,諸位千萬不要誤會。或許有信佛教的人在此聽講,不要認為我太偏,我來大力講禪宗,我只說中國唐代以後,中國佛教中最盛行的是禪宗。這只是一件歷史事實。因此我要選出唐代禪宗開山的第一部書,那就是《六祖壇經》。這是在中國第一部用白話文來寫的書。這書篇幅不大,很易看,也很易懂。

我記得我看《六祖壇經》,第一遍只看了整整一個半天,就看完了,但看得手不忍釋。那時很年輕,剛過二十歲,那個星期,恰有些小毛病,覺得無聊,隨手翻這本書,我想一個高中學生也就應該能讀這本書的了。如此一來,我上面舉出的書裡,儒、釋、道三教都有了。也許有人又要問,你為什麼專舉些儒、釋、道三教的書,或說是有關思想方面的書呢?這也有我的理由。若講歷史,講文學,講其他,不免都是專門之學,要人去做專家。我只是舉出一些能影響到整個社會人生方面的書,這些書多講些做人道理,使人人懂得,即如何去做一箇中國人。若能人人都像樣做箇中國人,自然便是復興中國文化一條最重要的大道。這是我所以舉此諸書之理由。這樣我上面舉了六經,此刻加上《六祖壇經》,可以說是“七經”了。

從唐代《六祖壇經》以後,我還想在宋、明兩代的理學家中再舉兩書。諸位也許又要說,理學家不便是儒家嗎?但我們要知道,宋明兩代的理學家已經受了道家、佛家的影響,他們已能把中國的儒、釋、道三大派融化會通成為後代的“新儒家”。

錢穆:中國人必讀的七本書


從歷史來說,宋以後是我們中國一個新時代,若說孔、孟、老、莊是上古,禪宗《六祖壇經》是中古,那宋明理學便是近古,它已和唐以前的中國遠有不同了。現在我想在宋明理學中再舉出兩部書來:一部是朱子所編的《近思錄》,這書把北宋理學家周濂溪、程明道、程伊川、張橫渠四位的話分類編集。到清朝江永,把朱子講的話逐條注在《近思錄》之下,於是《近思錄》就等於是五個人講話的一選本。這樣一來,宋朝理學大體也就在這裡了。

也許有人說我是不是來提倡理學呢?這也不是。在《近思錄》的第一卷,朱子自己曾說,這一卷不必讀。為何呢?因這中間講的道理太高深,如講《太極圖》之類,也可說是太哲學了。既不要人人做一哲學家,因此不必要大家讀。下面講的只是些做人道理,讀一句有一句之用,讀一卷有一卷之用,適合於一般人讀,不像前面一卷是為專門研究理學的人讀的,所以我們儘可只讀下面的。我選此書,也不是要人去研究理學,只是盼人注重“做人”,則此書實是有用的。

最後一本是明代王陽明先生的《傳習錄》,這本書也是人人能讀的。我勸人讀《六祖壇經》,因六祖是一個不識字的人。當然後來他應識得幾個字,可是他確實不是讀書人。他也不會自己來寫一本書。那部《壇經》是他的佛門弟子為他記下,如是的一本書,我說一個高中程度的人應能讀。至於王陽明自己是一個大學者,但他講的道理,卻說不讀書人也能懂,他的話不一定是講給讀書人聽,不讀書人也能聽。而且陽明先生的《傳習錄》,和朱子的《近思錄》,恰恰一面是講陸王之學的,一面是講程朱之學。宋明理學中的兩大派別,我也平等地選在這裡。教人不分門戶平等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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