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有一個很特殊的地方，就是中國社會主要乃是由人與人之道而形成的。人與人相交有道，乃可不仗法律，不要宗教，而常得相安。西方社會則不然，少不了要一個教堂和一個法堂，少不了要有牧師和律師。
中國社會從開始就不要教堂牧師和法堂律師，而可以形成一個綿延長久，擴展廣大的社會。這靠什麼呢？就靠中國人講的這個簡單觀念，就是所謂“人”、“人心”和“人道”了。
人心、人道，表現在中國社會之各方面。
譬如講建築，中國人造房子，四面用圍牆圍起，從大門進去，一家包在裡面；這亦是向內的。西洋人造房子，四面開著窗；這顯是向外了。中國人的房子可以一所所接過去相互間不感有衝突。西洋人的房子須得一座座分開。中國人跑進房子，說是他的家，就安心住下了。西洋人跑進房子，還要四面向外看，這是他的堡壘。
一個向內，一個向外，正可象徵兩個文化體系之不同。因其各自向內，反而可以一路路排過去。向外的，便得要排除外面，俾可獨立；一所一所房屋，各自分開，愈相遠離愈好。你向外，我亦向外，你看著我，我亦看著你，窗子對窗子，似乎各受著壓迫，於是中間就定要隔一個距離。這邊的天地是我的，那邊的天地是你的。天地雖大，卻像分裂了。
中國人的建築，先把自己藏在一個小天地裡面，相互間反而可以安、可以和，外面不須再隔離。西方人的建築，一定要相互有一個距離，可是世界雖大，不可老求相互距離。我們的國防線定要和你們的國防線有一距離，大家要把四圍國防線推向遠去，這世界又怎能這樣大呢？
西方人畫一幅畫，眼睛看著外面那實物，一筆一筆照著畫；他以為如此可以得真，其實這個真並不真。至少此刻的陽光，已不是前一刻的陽光了。
中國人作畫，他先面對此實物，把此實物看進心裡，然後再把心裡的畫出來。譬如畫一山，今天看山，明天看山，或者到山裡住多少時，某一天高興，就畫成一幅山。畫上的那座山，不是當前面對的那座山，這是那座山跑進他心裡面，然後再畫出來。
中國人和西方人，在心理上向內、向外如此般不同。科學發現似乎定要一種向外精神的。可是人類相處卻不能如此，一定要一種各自反求諸己、盡其在我的精神。
選自《民族與文化》，錢穆先生著，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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