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饯梅兰芳

梅花馆主按:在《文汇报》副刊「浮世绘」,读到一篇黄裳先生的《饯梅兰芳》大作,真不禁生了无限感慨。后来在《国文月刊》内,又看到这篇转载的文字,和编者「情绪纷杂,感慨遥深,自由抒写,言尽而止」的按语,更为之抑郁不欢者累日。 从那篇文字里面,一方面可以看出作者是一位绝对崇拜梅氏艺术的忠实信徒,另一方面又可以看出作者是一位真正爱护梅氏且丝毫不含有「豆腐性」主张梅氏适可而止就此结束歌舞的一个「奏谏御史」之类的诤友(这一句五十六字须一口气读)。的确,我对梅氏,亦有这一种主张,并且还认为从此结束歌舞,已经是太迟了。倘使能够在三十四年冬唱完庆祝戏和义务戏以后,立刻脱离歌舞生涯,使后之人只知道过去菊部有一个天仙化人般的梅兰芳,而不能再看到敷粉抹脂不很自然「可怕的老」(这四字是黄裳先生原文)的雄妇人,岂不是更有意思吗? 总之,世界上的事情,无论大大小小,都得适可而止,既不宜恋栈,亦不必强求,「得退休时便退休」,有大智慧者都应该懂得这一个诀窍,梅氏解人,幸勿漠视斯言。下为黄裳先生原文。

梅浣华在上海出演很久了,从来没有想到去听一次,因为听说票子极不易买。而且博士的嗓音不如从前了,何必去凑个热闹?今天打开报纸一看,临别纪念,只余两天,路过戏院门口,看看还有位子,于是就听了一次《汾河湾》。

黄裳:饯梅兰芳

梅兰芳、王少亭之《汾河湾》

我不懂戏,而且也从来不会作谈戏的文章。然而,这次却不容自己想写一点「槛外人」的观感,给我们的博士作饯。

我有说不出的感慨。戏散以后,谢幕已毕,走在大街上,车水马龙,华灯人语,如此热闹,如此荒寂。我想到梅浣华五十余年的舞衫歌扇的生活,垂老还在舞台上作戏娱人。然而,他的嗓音的确大大不如从前了,全失了低回婉转的控制自由,时时有竭蹶的处所。听说他的唱戏是为了生活,说好听些,是为了一批跟着他的班底的生活。一世伶王,他没有余货,垂老卖艺,使我十分敬重。

我又想起沦陷八年,梅在上海留须隐居的故事。这正可媲美南唐的乐官,「一曲伊州泪万行」有多少说不出的辛酸。时至今日,梅恐怕又将有留须的必要了,为了那些外来的「殷勤」。还有一个理由,嗓子的确不行了,为了保持过去的光荣,梅有理由从此「绝迹歌坛」。

《汾河湾》是一出老戏。老戏有老戏的好处,千锤百炼,经过多少时光的润泽,精练是必然的。英文句「一双可疑的拖鞋」,绝妙的一个小品。看看目前的角儿,哪一个能演得那么细致。几经琢磨,几十年的舞台经验,乃有现在的梅博士。虽然对白处处使我为他枯涩觉得吃力,然而看那表情,无处不使人会心。盼丁山归来的忧心,见仁贵说出来意以后,她说出自己的真名。又羞于衣衫的褴楼,几次扶头,拂拭衣襟,如此的美。

接过金印以后故意作出失手而未堕地的欢喜之情。与仁贵开玩笑说「与那人一块睡觉」时的微妙纤细的表露。听说仁贵还在作「马头军」时的失望,失望后无奈的寻笑话说,处处都是小动作,小表现,多么难得的表现呀,在现在的舞台上找不到第二个。只言慧珠多少有一些像,言的聪明,学到了不少老师的细腻。

黄裳:饯梅兰芳

梅兰芳之《汾河湾》

唯一缺憾,听到丁山死讯后,哭儿子时两袖向仁贵身上一拂,博士笑场了。奇怪得很,赌气坐在地上时,装出不快活的脸子时,绝似芙蓉草,可怕的「老」。嗓子的竭蹶,几次争论马头山与凤凰山时的出语,使人气闷,又想起芙蓉草。回忆十年前在天津听梅的《贩马记》「儿是夫人了」那句的圆润,不堪回首。

说到「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了头」时,「彼此,一样」我不知梅有无感慨,我真觉得悲哀欲哭。穿青衫,拂水袖,容华依旧,我们的舞台上更无如是清丽的现身。后来加包头,加花袄,就少嫌臃肿。

十年前在天津南开,当张伯苓校长与张彭春先生陪梅来参观时,我钻到大礼堂的后台,突然出现找他签字。听戏时到结尾不顾前排人的厌恶,跑到台前去看得更仔细些。今天我又挤到台前去看谢幕,我鼓了掌,两次,三次。我看见梅的确是老了。

「收拾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人中年。」我们的博士又奚止中年,五十多的人了。「特刊」正好有一张照片,多少年前梅初至上海所摄,高领子,站在一盆花前面。我想像这一个历尽沧桑的人物,从「金台残泪记」时代经历若干年的风险,到现在的艺人。受多少人的崇敬,盖非无因。

黄裳:饯梅兰芳

梅兰芳初至上海所摄照片

《汾河湾》是个小喜剧(就算我又下错了定义罢,梅博士最后的笑场也可以给我辩护了),看了以后,却有满心的感伤。如果梅浣华真是「绝迹歌坛」了的话,我就算给他饯别罢。

本文摘自《半月戏剧》第6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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