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9 魯迅:我要騙人,我時刻要說謊

魯迅:我要騙人,我時刻要說謊

魯迅的特別體現在哪裡?

簡單地說,就是魯迅的思維方式、

感情方式、思想觀念、

對很多問題的看法,

和我們大多數人所習慣的不一樣。

很多人都認為魯迅是說真話的,

魯迅自己說,不,我並不想講假話,

但是我並沒有把我心裡想講的東西全部說出來,

因為我心裡想的東西太可怕了。

魯迅還公開承認,

在一定的條件、環境下,他還要騙人。

魯迅是一個非常不合時宜的人,

人們美化過去、未來、死亡,

其實不過是想找一個精神的避風港而已。

但魯迅恰恰不允許我們有這樣的避風港,

任何地方都不能避風,

你必須正視現實的不幸、不滿和曲折;

你只有一條出路——正視,而不能逃避。

——錢理群


為什麼我們今天還要讀魯迅?

文|錢理群


01

“他媽的”背後,是一個很深社會問題

很多人問我,讀魯迅作品該讀什麼。我經常向他們推薦兩篇文章,我說你讀懂這兩篇,大概就懂魯迅了。第一篇是《論他媽的》。“他媽的”是中國的“國罵”,每個人都會罵。

魯迅說他在農村觀察到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一對父子在一起吃飯,那天的飯菜非常好吃,爸爸就對兒子說:“他媽的,你吃吧。”兒子則回答說:“他媽的,你吃吧。”

這裡的“他媽的”跟我們今天說“親愛的”意思差不多。親愛的,你吃吧。所以作為國罵,大家都非常習慣了。但這樣的國罵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也從來沒有人寫文章談“他媽的”。

罵人從來就有,中國古代就有,《詩經》時代就有罵人的,但那時候罵人不罵“他媽的”。罵“他媽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從晉代,這是魯迅考證的結果。

為什麼從晉代開始?晉代有門閥制度,講究出身,你出身大家族,就一切都前途光明;你出身寒門,就什麼都沒有。在這種等級制度下,那些寒門出身的人當然對大家族非常不滿,但又不好也不敢公開反抗。

那怎麼辦?只好曲線反抗,說你為什麼神氣,不過是有個好媽媽,那我就罵你媽,並從這裡得到快樂。但魯迅說這是卑劣的反抗,他從“他媽的”這句國罵裡發現了兩個重要的東西:

一個是體制中的等級制度,另一個是國民性的弱點——卑劣的反抗,而不敢真正地、正面地去反抗,並因此得出結論:只要中國還有等級存在,中國就會不斷地有國罵。

我們不由地會想到今天。以前曾流行過一句話:“學了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現在則說:“有了好媽媽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

而且這種等級制度正在固化,富二代永遠是富二代,官二代永遠是官二代,窮二代永遠是窮二代,在這種情況下,就很容易出現國罵“他媽的”。

從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國罵本來是個司空見慣的東西,我們平常都習慣了,沒有任何人對這個問題提出懷疑。但是魯迅提出了懷疑。而且他不但懷疑了,還把問題開掘得如此之深

魯迅:我要騙人,我時刻要說謊

02

為什麼魯迅會說,他時刻要說謊

這是第一篇文章,可以看出魯迅在思維方式上的特別之處。第二篇文章的題目也很怪,叫《我要騙人》。

很多人都認為魯迅是說真話的,魯迅自己說,不,我並不想講假話,但是我並沒有把我心裡想講的東西全部說出來,因為我心裡想的東西太可怕了。

稍微講一點,人們就會說魯迅多冷酷。魯迅說,如果有一天我把心裡想講的話全都說出來,還有人願意接近我,那麼這個人就是我真正的朋友。所以可以看出魯迅是有所講而有所不講,並沒有把想講的話全部講出來。

魯迅還公開承認,在一定的條件、環境下,他還要騙人。魯迅講到一個真實的故事,他說有一年冬天,他從家裡走出來,在門口遇見一個小女孩。

因為那時候有很多水災,這個小女孩正在為災民募捐。這個小女孩見到魯迅就抓住他的手,說先生給點募捐吧。魯迅做何反映呢?

魯迅知道,當時社會正處在國民黨的腐敗時期,小女孩辛辛苦苦募捐來的錢是不會落到災民手裡的,一定會被那些水利局的老爺們給貪汙掉。

因此在他看來,小女孩募捐的事情是沒有意義的。這是魯迅心裡想講的話,但是魯迅說:

我能把這個話講出來嗎?我能對小女孩說,你這樣做是沒意義、沒價值的嗎?

我看到她渴望的、熱情的眼光,我就說不出話來。我不但不會對她說出真話,相反我還要騙她,說小女孩,你做得非常好,我感激你。

魯迅從兜裡拿出一大把錢來給小女孩,小女孩拿到錢後,緊緊握住魯迅的手說謝謝你。

小女孩的身影越走越遠,她握手的溫熱魯迅還感覺得到,但魯迅覺得這溫熱像火一樣燒灼著他的心,因為他騙了這個女孩子。

魯迅反躬自問,難道我能不騙她嗎?在那個時代能夠處處、時時都說真話嗎?他又想起母親,遠在北方的母親已經80多歲了,她整天唸叨的是要長生不老。

她對我說想要福壽,我能對老母親說你不能長壽,你遲早會死的,我能這麼說嗎?我不但不能這麼說,我還得安慰她,母親你一定長壽,因為你一生做了這麼多好事。

但在我的內心裡,我感覺我騙了母親。魯迅由此得出結論,現在還不是披瀝真實的時候,因此我時刻要說謊

不知道諸位聽了這個故事怎麼想,我聽了之後非常受震動。能夠公開說真話的人固然了不起,但能夠像魯迅這樣,如此真誠、坦率地承認自己也騙人,恐怕更應該得到我們的尊重。

這就引出了一個非常嚴肅的,也是我們每個人每一天都會遇到的問題——我們能夠說真話嗎?這個問題涉及我們的言說方式,魯迅因此寫過一篇文章,收在《野草》裡面,名為《立論》。

其實我們講話每天都是在“立論”,魯迅在文章中提到,提出了三種說話的方式:第一種,按照事實說話,說真話;第二種,按照別人的需要說話,說假話;還有一種,說模稜兩可的話。

我們恐怕每天也都面臨這種選擇——說自己心裡想說的話,還是按照別人的要求來說話,或者說一些模稜兩可的話

其實人的言說方式,即所謂立論就這三種,沒有第四種。每個人都面臨一個言說方式的問題,誰也不去想它,不敢去正視它,但是魯迅想了,正視了,他提出來了。

魯迅:我要騙人,我時刻要說謊

03

所謂孝道、報恩,實際上是權利綁架

我們再來看看魯迅對倫理道德的看法,這在今天也是有意義的。比如說,我們今天大講孝道,其中有一個觀念叫“報父母之恩”。

魯迅對此提出質疑,他說得很坦率,我想今天還是會讓一些人難以接受。父母為什麼生孩子,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要延續後代,延續生命,另一個就是想要性交。

為了滿足性交的慾望而生下你來,有什麼恩可談。這是一個自然的生命過程,而有恩是什麼意思呢?這背後隱含著一種“因為我生了你,所以我有權利支配你”的邏輯。

我有“恩”於你,因此你必須服從我,這完全是一種父權主義的思維,把父子關係變成權利關係。魯迅所要質疑的正是這一點。

魯迅說,你去看農村的家庭主婦,她在哺乳嬰兒的時候絕不會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個農夫愛他的子女,也絕不會想到他是在放債,將來孩子長大了要還債。

所以魯迅說,實際上這都不是真正的愛,真正的愛是超越交換關係和利益關係的天性的愛。

父母對子女的愛,子女對父母的愛,都是出於人的本性,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而所謂的孝道、報恩,實際上是一種權利關係。

這種話現在講起來可能還是會讓很多人覺得大逆不道,居然敢說父母對子女沒有恩。

魯迅:我要騙人,我時刻要說謊

04

中國人最會做戲,最會玩弄文字遊戲

我們再來看看魯迅是怎麼看待中國人的言說的。他對中國人的言說,包括報紙上的宣傳,有兩句概括:中國是一個文字的遊戲國,中國是做戲的虛無大國。

中國人最會做戲,最會玩弄文字遊戲,我看了很有同感。漢語可以說是全世界最靈活的語言,任何事情不好提,用漢語一說就變好了。

比如說失業,我們不叫失業,叫待崗,一聽待崗,就說明有工作的希望,好像問題就不嚴重了。

這就是中國語言特有的靈活性,從另一個角度說就是遊戲性。魯迅因此提醒我們,在聽中國人講話、看中國人寫文章的時候要注意:

有明說要做其實不做的,比如說我要做什麼,其實並不準備做;

有明說不做其實要做的;有明說做這樣,其實要做那樣的;

有自己要這麼做,倒說別人要這麼做的;

還有一聲不響就做了的。

聽到這樣的講話或宣傳,如果你真的相信了,用魯迅的話說,你就是個笨牛;如果你還把別人說的話認真做起來,那就是不合時宜。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說謊,但每個人都做出一副相信他說謊的樣子,這便是遊戲規則。如果你說破了,你反而成為公敵。

如何看待報紙的宣傳,魯迅也認為是一個很大的難題。往往它拼命說什麼,反而是因為它缺什麼。

魯迅舉例說,我們平時不會想起自己的額頭或肚子並因此對它們進行特別的保護。但有一天他頭疼或者拉肚子了,便會到處講我們要注意安全,注意衛生。

如果聽到這些話就以為這個人是個衛生家,你就上大當了,所以魯迅說,缺什麼才講什麼。由此魯迅做出一個很驚人的判斷。大事怎麼看報紙宣傳呢?魯迅說他有一個經驗,就是正面文章反面看

我最近跟一個大學生談話,我說你看網絡消息,千萬別隨便義憤填膺地表態,你可能義憤填膺表了半天,最後一聽是假的。

進入後真相時代,對於所有的問題,包括別人講的話、宣傳的話、網絡上的話,都要有獨立的思考、獨立的判斷,不能隨便輕信。

但是反過來也不能隨便懷疑,報紙不能全都說假話,有時候也會說真話,如果什麼都正面文章反面看,就會陷入虛無主義的困境。

魯迅:我要騙人,我時刻要說謊

05

對公認的價值觀,魯迅有其他看法

在一個社會里,比如我們社會,會有很多公論,如科學、民主、平等、自由和愛國等,這些都是公認的價值觀。魯迅對這些公認的價值觀持有怎樣的態度?

民主。魯迅當然是民主的支持者、鼓吹者,但魯迅也提醒我們,民主有一條基本原則叫少數服從多數。這一原則可能會導致多數人對少數人的壓迫。

這也很好理解,比如說網絡的興盛顯現了民主的發展,但也會造成“網絡暴政”,對此大家應該都有體會。所以說魯迅在肯定民主的同時又質疑民主。

平等。魯迅作為左翼知識分子,當然強調平等,但他也提醒我們,平等絕對不是平均主義。如果你強調平等,把一切都削平,你把最高的砍掉了,最低的也上不來,反而會造成新的社會問題,甚至帶來新的社會災難。所以對於平等,魯迅也是既要肯定又有質疑。

自由。魯迅當然強調自由,有記者曾經問過魯迅,說如果你現在面對一箇中學生,你準備對他說什麼?魯迅說,我要對他說,第一步要爭取言論自由。

但魯迅同時提出來,自由和平等可能是矛盾的。他批評當時的自由主義者,說你們講自由是對的,但如果過分強調自由,陷入純粹的精英意識,就有可能忽略社會平等。

還有愛國。魯迅當然是愛國主義者,不過提醒我們,在存在著民族、國家觀念的現代社會里面,每一個國民包括知識分子,不管有怎樣的理想信念,都應該有基本的民族立場,都應該是一個愛國主義者。

在這一點上魯迅是不含糊的。但按照他的思維習慣,魯迅也對過分宣揚愛國主義、民族主義提出了自己的擔憂。魯迅要人們警惕那些愛國的自大家。

他舉例說,當時有這樣一些言論:中國地大物博,開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外國文明雖然好,但中國的精神文明更好;外國人的東西中國早就有過;外國也有叫花子,因此中國最好。

魯迅說,這樣的人完全不看自己民族的弱點,表現為“愛國的自大”,因此拒絕改革。中國現在第一了,還改什麼?然而不改革,中國就會走向滅亡,所以魯迅把這種愛國者稱為愛亡國者,愛的是亡國,不是愛國

魯迅提醒人們,別看外國人總說中國好,其實是希望中國成為他們玩耍的工具,所以對這種外國人要保持必要的警惕。

由此可見,魯迅對我們習以為常、從不懷疑的東西,如民主、自由、平等、愛國,都持有一種非常複雜的態度。他不是簡單地肯定或否認,而是在肯定中有否定,在肯定中有質疑。

他強調既要吸取這些價值觀念,同時也要保持質疑。要在吸取與質疑、肯定與否定之間不斷旋轉,從而使自己的思考逐步深入。這是一種我稱之為魯迅式的、既有堅守又有質疑的思維模式。

魯迅是一個非常不合時宜的人,因為他的思維太怪了,太反常了,太超出我們習慣的事物了。人們美化過去、未來、死亡,其實不過是想找一個精神的避風港而已。

但魯迅恰恰不允許我們有這樣的避風港,任何地方都不能避風,你必須正視現實的不幸、不滿和曲折;你只有一條出路——正視,而不能逃避。這跟我們大部分人的選擇是不一樣的。

魯迅:我要騙人,我時刻要說謊

作者簡介:錢理群,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最具影響力的人文學者之一,北京大學中文系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清華大學中文系兼職教授。本文摘自:錢理群先生2017年關於“魯迅主題”的講座內容。

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魯迅、周作人研究與現代知識分子精神史研究。代表作《心靈的探尋》《與魯迅相遇》《周作人傳》《1948:天地玄黃》等;錢理群一直關注教育問題,多有撰述併為此奔走。他被認為是當代中國批判知識分子的標誌性人物。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