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每個父親都曾是翩翩少年


說不出口的愛才是真愛,世人表達愛意多半肉麻,唯有一種愛,緘默才是打開它的正確方式,那便是父愛。

汪曾祺寫他的父親,會為他做西瓜燈;會把胡琴的老弦拆下來放風箏;會在抽菸時給兒子也來上一根;還會在兒子寫情書時在一旁瞎出主意。最後,多年父子成兄弟。這樣的父親好是好,但終究是別人家的,好得有點不真實。

《背影》:每個父親都曾是翩翩少年


魯迅也寫父親,只是他筆下的父親是當鋪與藥鋪奔波之間的一點產物,在魯迅為父親完成叫魂儀式後,父親終於復歸平靜。他對父親有愛,可更多的是愧疚,魯迅愛得太累。

唯有朱自清《背影》中的父親可引起多數人的共鳴。他長相平凡,是千千萬萬中國父親中的一個。在為長子朱自清娶妻後,家境衰敗遭遇中年危機。父子失和卻始終礙於面子不肯和好,直至人生的最後時光才原諒朱自清。

這才是多數人的父親,一個始終不肯放下作為父親的尊嚴,卻又日漸衰老的父親。

01每個男人都逃不過中年危機

《背影》在一開始就寫道:“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開篇即點題,乾淨利落,皆因描寫對象是父親,所以無需遮掩。

《背影》:每個父親都曾是翩翩少年


作為兒子的朱自清竟與父親兩年多未見,其中滋味想必不好受。在他的腦海裡印象最深的不是父親的臉,卻是背影。幼時父親會把兒子擋在背後,為他遮風擋雨。當父親在風塵裡勞碌奔波時,留給兒子的也只有背影。北京象徵著父親對孩子和家庭的愛,默默無言卻寬厚有力。

朱自清這篇文章好就好在他一開始就將父親的狼狽描寫得淋漓盡致,他著墨不多,只七個字便把昔日高大的父親臊得臉上無光:“又借錢辦了喪事。”祖母去世,連辦喪事的錢都要借,家裡光景可想而知。

作為兒子,朱自清的父親失去了媽媽,心裡一定悲痛難當。作為父親,朱自清彼時剛結婚,家裡一切大小事務都還需要朱父操持,他要有個父親的樣子。當朱自清“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時,朱父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中年人的崩潰從來都是悄無聲息的,當著兒子的面,有多大的難處也不能發作,這不僅僅關乎一個父親的顏面,更是一個父親的責任與擔當。

《背影》:每個父親都曾是翩翩少年


朱自清筆下的父親狼狽不堪,一出場就被兒子打翻在地,可是這樣一位父親才讓我淚眼婆娑,沒有光環的父親才更容易親近,溫情可愛。

02被父親呵護的少年意氣

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兒子一人渡江去浦口朱父終究放心不下,於是由先前“本已說定不送我”到“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朱自清失去了一次獨自冒險以證明男子漢氣概的機會。

讀《背影》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在前半部分作者細膩地還原了當年的少年意氣,剛結婚又考取了北京大學,那是十八歲朱自清的高光時刻。父親在他面前落魄至極,朱自清想要獨當一面的急迫心情呼之欲出,父親的同行,於他是一種控制。

在旅途中朱自清也顯示出洞明世事的“老成”,在父親和腳伕講價時,少年人露出了想要僭越的端倪:“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然而,最終講定價格的還是父親。

《背影》:每個父親都曾是翩翩少年


在父親囑託茶房好好照應兒子時,朱自清的心理是這樣的:“我心裡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託他們直是白託!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瞭!”

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總躲在父親背後指點江山,自以為洞明世事,鋒芒畢露的少年意氣在歷經半世浮沉的中年人看來,不過是稚氣未脫。若真的讓朱自清與茶房周旋,我想他一定手足無措。

我上初中讀到這裡時,內心對朱自清的這種心理極為理解,大呼朱自清是高手。既不能完全斷奶又想要獨當一面,父子關係始終處在相愛相殺的矛盾中,這是中國式父子關係的一個縮影。

每個自由選擇生活方式的叛逆少年背後,都有一個以社會資源全力支撐的父親。

03難以攀爬的月臺

《背影》中最經典的橋段便是父親越過月臺替朱自清買橘子。為什麼說是替呢?原本朱自清要去,父親攔下了他。那段對於父親買橘子的動作描寫已被說爛了,我不再分析。只想說說買橘子這個舉動的深長意味。

毫無疑問,買橘子是臨時行為,幾個橘子又能值多少錢呢?以這種低賤之物給兒子作旅途中的零嘴,實屬無奈。這裡透出了父親想努力把最好的愛給兒子的心酸。這幾個橘子實在比雞鴨魚肉要好得多,恰恰因為橘子的低賤襯托出父愛之深沉。

《背影》:每個父親都曾是翩翩少年


橫貫在父親面前的月臺也正是父子感情的屏障,十多年了誰也沒試圖打破這道屏障。朱自清是長子,父親對他寄予厚望,在學習上對他也是極其嚴厲。如果老師評價不好,父親就會訓斥兒子,怒極時甚至一把火燒掉作文本,嚇得兒子嚎啕大哭也不心軟。

父嚴子孝。

然而在朱自清目睹父親替他買橘子的艱難過程後,他的眼淚又出來了。他寫道:“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

這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理解,也是兒子對於父親的釋懷。他明白原來世事不像年輕時那樣容易,他也承認自己作為父親失敗的一面。兒子阿九才兩歲半時,因為特別愛哭,便將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頓。阿菜才過週歲,還不大會走路,就因為纏著母親的緣故,居然將她緊緊地按在牆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鐘,因此生了好幾天的病。他自怨自艾說:“孩子們的折磨,實在無法奈何,有時竟覺著還是自殺的好。”俗語所謂:“養兒方知父母恩”,即是如此。

朱自清有一篇散文《冬天》,文中寫到了年少時和父親一起吃白煮豆腐的情景。“屋子老了,雖點著‘洋燈’,也還是陰暗……‘洋爐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裡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裡。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這不是正餐,只是閒時吃著玩,因為冬天晚上冷,父親便安排大家這樣吃,可以暖和些。“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那熱氣,等著熱氣裡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此時朱自清筆下的父親是如此舐犢情深,字裡行間都充滿了朱自清對父親深情地回應。只是父子倆真正言和,卻是在朱父大限將至時。

當朱自清的三弟把朱自清寫的《背影》遞給父親,這位和兒子彆扭了半輩子的老人讀著以白話文寫成的父子情深,終於情不自已,涕下沾襟,原諒了自己的長子。

《背影》:每個父親都曾是翩翩少年


我常常想,朱父年輕時也一定是風度翩翩的公子,意氣風發,指點江山。只是在這風塵裡來去,接受生活的捶打,再也不復少年模樣。每個人都是如此,雖後生可畏,但也不必取笑前人冬烘迂腐。

許多時候兒子對父親都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極少有人做到:“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這正是《背影》的難能可貴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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