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與元稹的斷交

大唐長慶二年,白居易決定再一次犧牲自己的政治前途,對已經貶官的元稹落井下石。

六月的長安,四處皆有蟬鳴,把白居易拉進往事的走馬燈中,白居易又想起自己初識元稹的時候。

白居易與元稹的斷交

那時他們剛剛高中,同一年在朝為官,都想著大展拳腳,把大唐變回原來的樣子。他們抨擊權貴,他們諫言藩鎮,他們先後被貶。

離開長安之後,他們在詩文裡遙遙相望,你說我人間最正直,我說你紅塵最才高,然後哈哈大笑,相結為摯友。

他記得自己和元稹同在長安,元稹給他寫詩說:“願為雲與雨,會合天之垂”。元稹身體不好,自己也常給他寄藥。

元稹回信說:“此藥一至,百病全消,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銷雪盡意還生”。

白居易與元稹的斷交

幾年前自己被貶江州,元稹為自己擔憂,垂死病中驚坐起,來問自己的近況。更不必說二人見面後,推杯換盞,酩酊大醉,元稹調笑他說:“君今勸我醉,勸醉意如何?”

時人稱之“元白”,如膠似漆。可惜就連長安城都可以變,人又如何能不變呢?

他抬頭望向窗外,長安城裡還是人來人往,卻早沒了盛唐時的氣象。白居易嘆了口氣,前幾日他去找過元稹,二人大吵了一架,頭一次不歡而散。

當夜寒星高懸,走出宰相府的一瞬間,白居易的心中突然一揪,他想:這不會也是最後一次我與微之的相會吧?

白居易與元稹的斷交

長慶二年,不是個好年頭,白居易這樣想。

彼時的天子很喜歡元稹的詩文,提拔元稹入朝,又喜元稹身負政才,一心讓元稹拜相。

這時的大唐,宦官當道,元稹作為新進的天子寵臣,宦官沒道理不去結交他。那些夜裡,元稹輾轉反側,他也曾上過奏摺痛罵干政的宦官,更受過宦官的欺辱。

只是如今難得有機會一展抱負,始終不結交任何宦官,可能嗎?元稹還想了許多,他還想自己是憑詩文入了天子的眼,說是寵臣,更似近臣。

元稹閉上眼,似乎就浮現出很久以後的史書裡,把自己描摹成一個邀寵的小人。他睜開眼,長長吐氣,在暗夜中對自己說:“我定要立功,讓大唐欣欣向榮。”

白居易與元稹的斷交

於是元稹結交宦官,整頓吏治,揭發科考舞弊。那些年天下不太平,北邊的藩鎮作亂,曾經主持平定過淮西叛亂的名臣裴度,再次領兵出擊。

時人以為,當裴度立功而回,必定再度拜相。當然,不想讓裴度拜相的人有很多,看不慣元稹的人也不少。這二人一個有功,一個有聖眷,要動他們,只能讓他們互相攻訐。

這個計劃被一個叫李逢吉的政治高手操盤,完美的實現了。

面對北方的叛亂,元稹提出離間計,離間幾個匪首,於是向北派出密諜。長安的陰暗處,李逢吉正緩緩磨墨,字字斟酌,告訴裴度,元稹派去的人,其實是要殺你的。

裴度曾經遭遇過刺殺,一路提攜他的武元衡在刺殺中身亡,他最看不得此事。更何況,元稹結交宦官,而宦官幾次三番阻止自己的軍報奏章,裴度很難相信其中沒有元稹的手筆。

至於元稹會不會為了相位真的不顧大局,來刺殺自己,裴度還在懷疑。而李逢吉直接在朝中狀告了元稹意圖行刺。這個案子查無實據,當然不了了之。

只是李逢吉退回暗中,已經笑了起來,裴度與元稹的矛盾已經公開,那朝中就該有人站隊了。人在江湖,都是被推著走的。

裴度上表,希望嚴懲阻礙言路的宦官,句裡話外,都在說阻礙言路的其實就有元稹。元稹也開始上表,說裴度師久無功,空耗錢糧,是該讓他回朝了。幾番折騰之下,元稹被責,裴度無功而返,北方的局勢一片糜爛。

白居易去找過元稹,相府恢宏闊氣,白居易面對著幾十年的老友,嘆息說:“何至於此啊!”元稹端著酒,說:“常年遠征,軍糧供應不足,裴度既然不能速戰速決,班師是應有之義。”

白居易皺起眉說:“那也不必向叛軍求和啊。叛軍殺了朝廷官員,還殺了投靠了朝廷的節度使,此例一開,無辜者枉死,屍骨無存,未來也不會再有藩鎮改邪歸正了。”元稹放下酒杯,咚得一聲悶響。

白居易的話戛然而止,他抬頭看著元稹,相府一時間只能聽到蟬鳴。

須臾,元稹才說:“樂天不居其位,故能暢所欲言。再打下去,國庫空虛,倘若前軍再敗,你考慮過後果沒有。”

白居易站起來,凝望元稹,半晌才說:“當初你我想恢復的那個大唐,不會做如此想!”

元稹也站起來,說:“大唐早不是那個大唐了!”二人對視,蟬鳴高柳,黃昏晚霞,斜照殘酒。

元稹深吸口氣,痛心疾首的望著白居易,他說:“你又瞭解裴度多少,曾經我也給他上過表功的摺子,他淮西平叛確是當世大功,但前些年的科考舞弊案你也應該知道,主持科考的正是他的人。”

元稹說:“我本以為,就是沒人支持我,你也該支持我的。”白居易更加心痛,他說:“微之啊,什麼叫他的人,你的人,朝堂之中,派系何時如此分明瞭?你以黨爭眼光看裴度,他何嘗不是以派系眼光看你。你以為他與奸臣結交,必定攪亂科考,他以為你結識宦官必定阻礙言路,國之大事,都誤在這裡了!”

元稹激動起來,說:“我又何時誤了國事?裴度退兵是應有之義,為慮勝先慮敗是錯的不成?白樂天你口口聲聲說以往,你又何時想過要上位,要立功?這世上你想做事,就不可能幹淨!”

這天黃昏,二人誰都說服不了誰,相府的下人隔著很遠,看自家老爺跟他的老友激烈爭論。最終天暗下來,白居易拂袖離去。

幾日後,裴度與元稹同時被貶,只有李逢吉哈哈大笑,終於可以隻手遮天了。

長安六月的清晨,白居易決定再一次犧牲自己的政治前途,對元稹落井下石。為救回曾經力挽狂瀾,一度中興大唐的名臣裴度。

那日早朝,李逢吉面無表情的看著白居易出列,上書名曰:《諫請不用奸臣表》。白居易說:“臣素與元稹至交,不欲發明,伏以大臣沉屈,不利於國,方斷往日之交,以存國章之政。”

“元白之交”,大唐無人不知,李逢吉怎麼也沒想到,會是白居易跳出來,要斷交保裴度。

影響太大,天子也只能將裴度叫回來,任尚書左僕射。裴度在朝,李逢吉就還是要躲在陰暗處。除了再設計一番,將白居易貶出朝廷報復,也沒有更好的法子。

報復白居易是很簡單的,白居易自己也想得到,天子仍然喜歡元稹,自己上書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被貶的準備。

這一次,自己又與元稹先後被貶了。當初你我被貶時,相隔萬里詩文傳笑,如今呢?

長慶二年,元白再無唱和詩。“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當然,元白的故事不可能定格在斷交上,他們被貶的地方相鄰。事過一年之後,元稹去找白居易了。

白居易與元稹的斷交

白居易開門宴客,人群中又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而分別僅一年,元稹就已經蒼老太多。

白居易心中一痛,想問問你這是怎麼回事,你是不是又發病了,卻又難以開口。席間,賓客們笑著說要作詩,說元白在此,焉能不作詩?

有人戳了戳這位賓客,他才豁然想起,即使元白之好,也是有矛盾的。宴席一時冷了下來,眾人面面相覷,最終還是元稹輕咳了一聲,隔著幾個人,對白居易笑。

白居易與元稹的斷交


元稹蒼老的聲音傳出來,試探問說:“那我先寫吧。”白居易說:“好,微之,你寫。”

元稹題詩,尾句曰:“垂老相逢漸難別,白頭期限各無多。暮氣沉沉,萬事成空。”

白居易被這句詩刺進心裡,他忽然起身,落淚握住元稹的手,萬語千言,梗在咽喉。

他只有寫詩,他寫《席上答微之》:“富貴無人勸君酒,今宵為我盡杯中。”

元稹也哭,說:“好,今朝為君盡杯中。仰首,過往所有一言難盡,一飲而盡。”於是那一對令大唐羨慕的元白又回來了,幾天後,白居易送元稹上船,又給他寫詩:

燭下尊前一分手,舟中岸上兩回頭。

歸來虛白堂中夢,閤眼先應到越州。

你我分離後,都老大不小了,該走就走吧,怎麼還是一步兩步回首?終於徹底見不到你了,我回家補點覺,想來一閉上眼,又是隨你回到了越州吧。

白居易與元稹的斷交

即便有過坎坷波折,多年後老友重逢,一杯酒裡裝滿了往事,飲下皆化作深情。這樣的深情,一直持續到元稹死後許多年。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白居易與元稹的斷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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