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4 “情僧”是怎樣煉成的

“情僧”是怎樣煉成的

(這年頭不知道倉央嘉措,你都不好意思說自己談過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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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些年,一個叫“西藏”的地理座標,忽然成為文藝青年的寵兒、時(zhuang)尚(bi)人士的標籤。

藍天,白雲,雪域高原,格桑花海,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想想都要感動到哭。

還有一個名叫倉央嘉措的僧人,唱著比納木湖水還要純淨的情歌,從歷史的塵囂中走來。他是古老西藏文化的代言人,也是現代都市青年的愛情導師。

倉央嘉措的詩,過去三百年都沒怎麼出過西藏,突然一下就佔領了全中國的文藝高地。他的詩集越編越多,還被改編成流行歌曲,要是不會吟幾句他的情詩,簡直沒法在文藝圈混。

上網去搜一搜倉央嘉措的詩,你也許會覺得奇怪:這麼現代、這麼小資、這麼唯美、這麼雞湯味十足的詩,真的都是一個古代西藏出家人寫的嗎?

那個身居活佛之位、只活了23歲的年輕人,究竟經歷過什麼事,才會留下這麼多穿越時代的愛情金句?

“情僧”是怎樣煉成的

大量的長篇“雞湯詩”,被冠以倉央嘉措之名。

2

公元1696年,蒙古準噶爾部首領葛爾丹侵擾邊境,康熙皇帝第二次御駕親征,進軍大西北。

一場惡戰之後,葛爾丹大敗,在幾個親信的拼死護衛下僥倖逃出重圍。

就在康熙開完表彰大會、啟程返京時,忽然從南邊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五世達賴喇嘛已經圓寂多年了!

當時擔任第巴(相當於西藏總管)的人是桑結嘉措,他擅自封鎖達賴去世的消息,密不發喪。不但如此,他還一直借達賴喇嘛的名義發號施令,把自己當成了西藏之主。

康熙得知後勃然大怒,馬上寫了封敕書,將桑結狠狠批評了一番。桑結自知理虧,便派出使者求見康熙,呈上一封密奏,說:“這些年西藏動亂多事,我怕民心不穩,考慮再三才決定暫不發喪的。求求您,千萬不要公佈大喇嘛圓寂的消息!”

桑結還說:“其實大喇嘛剛圓寂不久,我們就找到了他的轉世靈童,現在那個孩子已經快十五歲了。”

康熙沉思良久,同意了桑結的請求。

桑結的使者離開後,康熙想了又想,總覺得放心不下。桑結這傢伙一向跟葛爾丹關係不錯,不能輕信他。

於是康熙改變了主意,派人趕緊追回使者,然後將桑結的密奏公佈於天下。

這下桑結尷尬了。

康熙又派出欽差去見桑結,當面將他訓斥了一頓。桑結無奈,只得向藏民們承認五世達賴已經圓寂,同時發佈了轉世靈童的消息。

隨後,桑結派人趕往山南地區的羊卓雍湖畔,從一戶農民家中接來一個孩子。

少年倉央嘉措,就在這風口浪尖上被推到了歷史前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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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達賴喇嘛的繼體,對於倉央嘉措本人來說,並不是件幸福的事。

藏傳佛教流派眾多,達賴、班禪這兩大活佛轉世體系,都屬於“格魯派”。格魯派又叫“黃教”,是藏區規模最大、人數最多的教派,以戒律森嚴聞名。

而倉央嘉措卻出生於一個“寧瑪派”世家。寧瑪派又叫“紅教”,是個極其古老的教派,以家族傳承的方式進行傳教。

一個紅教出身的孩子,當上了黃教的活佛,註定是一條不平坦的道路。

15歲的少年辭別父母,離開家鄉,前往遙遠的拉薩聖地。途中,他特地去拜五世班禪羅桑意希為師,這也是他成為達賴喇嘛的一道重要程序。

按照黃教的慣例,達賴和班禪這兩大活佛是互為師徒的。若達賴去世,就由班禪主持達賴的轉世儀式,收轉世靈童為徒;若班禪去世,規則也是一樣。所以,五世班禪就成了倉央嘉措的授戒恩師,還給他取了個法名,叫洛桑仁青倉央嘉措。

拜師之後,倉央嘉措繼續前行,抵達拉薩,住進了剛剛重建完成的布達拉宮。

在布達拉宮的司西平措殿內,桑結為倉央嘉措舉行坐床儀式,六世達賴喇嘛正式產生。

康熙雖然對桑結欺上瞞下的行為大動肝火,但出於大局考慮,還是承認了倉央嘉措的身份。為了表示對西藏的重視,他還派出章嘉呼圖克圖(一個蒙古活佛)前往西藏,參加六世達賴的坐床儀式。

倉央嘉措不知道,踏入布達拉宮的那一刻,就是自由生活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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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結是個嚴厲的人,他找來幾個學問淵博的經師,專門負責教導倉央嘉措學習佛教經典。畢竟倉央嘉措入主布達拉宮時已經15歲了,欠下的功課太多。

倉央嘉措卻是個坐不住的少年,有時學得心煩,二話不說便走出門,到戶外散心去了。經師們嚇得心驚膽戰,快步尾隨在倉央嘉措身後,懇求他:“請您坐下聽我們講經吧,第巴桑結會怪罪的!”

倉央嘉措心腸軟,只得嘆著氣,流著淚,跟著經師們回去繼續學習。

桑結對倉央嘉措的學業抓得很緊,他本人也是一個得道高僧,精通“大小五明”(藏傳佛教的十種學問),有空時他還會親自上陣,給倉央嘉措講授各種知識。

能被選為轉世靈童的,都是些聰明伶俐的孩子。倉央嘉措雖然起步較晚,但進步神速,很快便學得有模有樣。

但是紅教的出身,始終讓他難以適應黃教的修行方式。

作為一個家族內部傳承的教派,紅教的教規比較溫和,出家人可以娶妻生子,否則這個教派就傳不下去了。

而黃教面向的是大眾,教規要嚴格得多,不但嚴禁出家人結婚生育,就連接近女性都不可以。

倉央嘉措曾在鄉村生活十幾年,記憶中全是美麗的大自然,熱情的朋友,還有可愛的姑娘們。

他整天悶悶不樂,無法排遣,望著四周的高牆深院,心裡想著外面更廣闊的世界。

僕人察覺後,私下裡給他開了個後門。這個一腔熱血愛自由的年輕人,終於有了發洩的通道。

他戴著閃閃的戒指,蓄起一頭長髮,脫下袈裟,穿上普通人的衣服。白天他被當作神佛供奉著,到了晚上就偷偷溜出宮去,化名宕桑旺波,在雪村、八角街一帶遊蕩,流連於酒肆和民家。

他甚至談了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那是他詩歌靈感的源泉。他把兩人偷情幽會的情景記錄了下來:

“入夜去會情人,破曉時大雪紛飛。足跡已經印到雪上,保密還有什麼用處。”

倉央嘉措的行為,跟黃教的清規戒律背道而馳,簡直就是離經叛道。

21歲那年,這個叛逆的孩子玩了一次膽大包天的行為藝術。

當時他正率領眾僧巡遊,來到了歷代班禪大師的駐地日喀則。倉央嘉措去拜訪五世班禪時,忽然雙手捧著僧衣,走向敬愛的師尊,聲稱要退還自己曾經受過的沙彌戒。

他還說,他不想做出家人,不想做活佛,寧願回鄉下做一個普通人。

班禪大師吃了一驚。活佛還俗,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所有知道消息的人,都跑來勸倉央嘉措千萬不要衝動。

這一驚世駭俗的舉動,不但在藏民中引發騷動,還引起了另一位大人物的注意。

這個人就是拉藏汗,他是蒙古和碩特部首領,也是西藏的實際統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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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黃教與蒙古和碩特部的關係,可謂源遠流長。

明朝後期,西藏佔統治地位的是噶瑪噶舉派(黑帽派),黃教僧人則倍受排擠。面對黑帽派的強勢逼仄,黃教想到了向蒙古人求援。

和碩特部首領固始汗應邀出兵了。這個戰神一樣的人物,經過四年拼殺,統一了整個青藏高原,也把黃教送上了宗教老大的位置。

從此,藏族地區便形成了蒙古汗王和黃教領袖聯合統治的局面:蒙古汗王掌握政權,黃教領袖則掌握宗教權。

到了倉央嘉措時代,固始汗的曾孫拉藏汗繼承了權力。他的政治眼光和才幹,跟曾祖比起來就差遠了。

拉藏汗跟桑結一向不和。桑結擅自選立六世達賴,拉藏汗認為他是故意針對自己,本來就十分不爽,再看到倉央嘉措一副無所事事、風流放蕩的樣子,立刻覺得找到了把柄。

1703年,拉藏汗與桑結第一次爆發軍事衝突。經過三大寺的高僧們居中調停,桑結同意退位,將第巴一職讓給兒子阿旺仁青。

拉藏汗也不是省油的燈,知道桑結不過是虛晃一槍,躲在兒子身後繼續發號施令。1705年,雙方又一次開打,仍然由高僧們出面調解,讓拉藏汗退往青海,桑結退往山南。

拉藏汗沒有遵守停戰協議,他佯裝退兵,卻突然兵分三路直取拉薩。桑結抵擋不住,在敗退的過程中被殺。

桑結死後,倉央嘉措再也沒有了靠山。拉藏汗把他叫到自己跟前,狠狠訓斥了一番,還把三大寺的僧人們都召集起來,要求廢掉這個“假”達賴。

僧人們紛紛表示抗議,堅決不從。

拉藏汗沒有達到目的,便派人押解倉央嘉措進京,要他向康熙皇帝請罪,希望借康熙的手廢掉他。

達賴喇嘛被抓的消息立刻傳遍了周邊。當押解隊伍經過哲蚌寺(三大寺之一)時,眾僧不顧一切地衝下山,將倉央嘉措搶了過去。

蒙古兵立刻對哲蚌寺發起了圍攻。眼見鮮血染紅寺前的山坡,倉央嘉措深覺不忍,便主動站了出來,說道:“生死對我已無什麼損失了。”說完便平靜地走向蒙軍。

根據當時文獻的記載,倉央嘉措即將離去時,無數信眾淚如泉湧,乞求他再一次為眾生祈禱,數不盡的潔白哈達供滿他的身前。

走到青海湖畔時,倉央嘉措病倒了,再也沒能起身。

倉央嘉措圓寂後,拉藏汗把自己兒子益西嘉措推了出來,立為六世達賴,還討到了康熙皇帝的冊封。

然而僧民們根本不買賬,他們不管皇帝的冊封,也不顧拉藏汗的權勢,認認真真去尋找六世達賴的轉世靈童。終於在倉央嘉措的一首詩中,他們找到了蛛絲馬跡:

“雲間白色的仙鶴啊,請把翅膀借給我。我不會飛往很遠的地方,我到理塘轉轉就回來。”

人們跑到理塘,在那裡找到了一個機靈可愛的小男孩,便把他迎請到布達拉宮坐床,成為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

康熙意識到自己走錯了一步棋,進退兩難之際,決定廢掉益西嘉措,承認格桑嘉措就是達賴轉世,相當於替倉央嘉措翻了案。

至此,西藏曆史上最尖銳、最離奇的一場政治鬥爭,終以倉央嘉措的犧牲而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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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央嘉措唐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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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央嘉措之所以聞名於世,不是因為他的身份,而是那些廣為傳唱的詩歌。

他的詩留存至今的共有六十餘首,除了少數宗教頌歌,其他的都是情歌。

比如有一首:

“從東邊的山尖上,白亮的月兒出來了。姑娘的面容,在心中漸漸的顯現。”

還有一首流傳更廣: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把上面兩首詩結合起來,就成了一首流行歌曲——譚晶的代表作《在那東山頂上》:

“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輕姑娘的面容,浮現在我的心上……如果不曾相見,人們就不會相戀,如果不曾相知,怎會受著相思的熬煎。”

作為黃教領袖,又處於桑結和拉藏汗權力鬥爭的漩渦之中,倉央嘉措不可能擁有稱心如意的感情生活。他所吟唱的,只是對情竇初開的少年時光的眷戀,對過去自由生活的嚮往。

網上流傳的倉央嘉措情歌魚龍混雜,有兩個方法可以識別:

一是看形式。

倉央嘉措的詩都是短歌,每首詩只有四句(極少數情況下是六句),每句只有六個音、分成三頓。所以,只要看到篇幅過長、排比句式、每句長度參差不齊的詩,都是贗品。

二是看內容。

倉央嘉措的詩,不管寫的是宗教還是愛情,都有一種生活化的趣味和哲理,並非詞藻的簡單堆砌。所以那些熱烈華麗的情詩、故弄玄虛的禪詩(西藏人不玩禪宗),都不是倉央嘉措的菜。

為什麼人們要把大量別人寫的詩,都託附在倉央嘉措名下,把他打造成一個感動中國的“情聖”?

就像給諸葛亮編出足智多謀的傳說,給包拯編出公正廉明的案例,還有當代的“馬雲語錄”“金星語錄”,其實都是一種大眾文化心理。

是不是真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相信他們就是那樣的人,相信他們能說出那樣的話、做出那樣的事。

人們對“善”與“美”的興趣,總是多於“真”。但如果沒有“真”,“善”與“美”還可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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