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爱的饥渴》:嫉妒是吞噬爱的洪水猛兽

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一直以来都是颇具争议性的,他的作品常常会带有一种压抑而极端的唯美之感,是一种追寻“死亡、黑夜和鲜血”所构成美学境界。

三岛有着惊人才华,他短暂的人生比许多话本故事还要传奇,三岛不仅仅是一位作家,同时还是优秀的剧作家、电影制作人、演员和记者。

世人对于三岛的争议,不仅在于他所追寻的怪异美学,同时还有他战争狂热的思想、他的性向、他的武士道精神、以及他最终羞愤至极剖腹身首异处的死亡方式。

我们暂且抛却政治层面的一些争论,因为很多问题上的争议其实是难以盖棺定论的,仅就文学造诣上来讲,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是极富冲击力的,他一生中创作了21部长篇小说,80多部短篇小说,还有30多个剧本,其中有十部左右被改编成电影,他的著作是翻译成外语版本最多的日本当代作家。

时至今日依然有很多学者和读者认为,如果三岛没有自杀,一定会拿下诺贝尔文学奖。

在三岛的诸多作品之中,《爱的饥渴》并不是知名度很高的一部,它是三岛早期的代表作之一,发表之后曾在日本引起过强烈的反响。

三岛由纪夫《爱的饥渴》:嫉妒是吞噬爱的洪水猛兽

三岛由纪夫

爱之欲引起妒之火

文艺评论家花田清辉曾评价它是一部模仿坦塔罗斯式痛苦的作品,直面了以绝望为生存价值的人们,凄惨的生存方式,福田恒存从女性形象塑造的角度来分析,认为它是“战后文学的代表作之一”,甚至是一部可以与大冈舁平的《武藏野夫人》并称为当年度的最佳精彩之作。

然而这部作品带给我的最大触动,其实是源于它让我想起的弗洛伊德的一个观点,那就是人的本质其实并非如笛卡尔所说的那样是“我思”,而是在于“我欲”。

人的本质是欲,爱的本质其实也是欲,而爱之欲有时不仅仅是体现在欲望之上,更多的时候还可能伴随着期待、嫉妒、以及无边的痛苦。

“爱”之一字在大多时候给我们的印象是浪漫,是唯美,也可能是陪伴与付出。但我们知道,所谓爱,并不都是美好的一面,因爱生恨,由爱生怖的情形是屡见不鲜的。

当由爱而滋生的欲望达到一定的程度之时,那种力量对于陷入这段感情的每一方都是具有摧毁性的,或身、或心,更有甚者是身心俱伤。

在《爱的饥渴》中的女主人公悦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很像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穷尽一生都在追求着真爱,然而她对爱渴求却又任爱摆布,从而生出的嫉妒之意使得她一生难觅真爱之人。

悦子在于丈夫良辅、公公弥吉以及园丁三郎,这三个男人的感情纠葛中迷惘沉沦,然后屡次受挫,以至于当故事迎来高潮之时却也是结束的时候,她亲手结束了爱人的生命,从爱的渴求,最终走向毁灭与虚无。

三岛由纪夫《爱的饥渴》:嫉妒是吞噬爱的洪水猛兽

与丈夫良辅的嫉妒之爱

悦子三段爱的经历都是极度压抑且无望的,这种压抑的开始就是她与丈夫良辅之间的关系。

悦子与良辅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他们并非门户或身份地位上的不对等,而是内心与关注点的不对等。

良辅是实业家弥吉的次子,出身很好,家境殷实,也是受过良好教育,有着不错的事业的。妻子悦子的出身也是非常显赫,战国时代名将的后裔,财主世家的唯一继承人。

但这看似门当户对的夫妻,所期待的与渴求的目标并不是一致的。

良辅与悦子的结合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之上,他看中的本就是他的家庭,所以当悦子不再拥有这一切的时候,自然再难以留住丈夫的心。

良辅可以经常性的夜不归宿,他不愿多看妻子一眼,更不想有更多的交流,他对自己的寻欢作乐、寻花问柳从不加以掩饰,甚至可以若无其事地在妻子面前炫耀情妇赠予他的领带。

丈夫的不忠让悦子深受刺激,让她在精神上饱受着折磨,从而激发起了她强烈的嫉妒心,悦子甚至曾经两次试图服用砒霜来了结自己的生命以表示抗争。

悦子的人格慢慢变得扭曲,甚至在丈夫病重之时,她所期待的并不是丈夫早日恢复健康,而是希望他就这样在医院躺着、病着,这样他就不会逃离自己的身边去找别的女人寻欢作乐了。

她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将丈夫留在自己的身边,从自己的“施舍”中去渴求一种她所认为的爱,她甚至想过去殉葬,不为爱情,而是因为这份“爱”所带来的无法消弭的嫉妒。

所以当太平间的门被打开,当丈夫的尸体从他面前被缓缓推走时,她感到并不是失去爱人的悲伤,而是一种的解放与欣喜,她将从那把她压得透不过气的嫉妒中解脱释放出来。

我甚至不知道,良辅在生命最后一刻的那根氧气管,是不是悦子拔下来的,或许正是她,亲手送丈夫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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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公公弥吉的空虚之爱

良辅的死就像是一个开端,一个让悦子无法停下来的“寻爱”的开端,可是她所追寻的真的是爱吗?

这种爱,在她日渐扭曲的人格之下已经逐渐变得畸形而可怕。

此时的悦子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她,当她来到“米殿”这个本该是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般的存在时,满眼所见也只是苍白与萧索。

三岛对于这个时期的悦子的心境,通过很多环境描写来烘托出来,寥寥数语便已能读懂悦子此时的转变:

“阳光照在大阪郊外的住宅区,像伸下来的苍白而无力的手臂。”

在她的眼中,阳光都不再是明媚的,活力变成无力,这与她如今所经历的一切是息息相关的——悦子和良辅的父亲、也就是自己的公公产生了不伦之情。

这说出来或许让人觉得极度的难以启齿,可是在公公弥吉所统领的一家人看来,他们似乎早已经熟悉了这种状态,弥吉对于悦子堂而皇之的偏袒,以及晚饭后他们在一个房间那漫长的时间。

弥吉在米殿的庄园本是一个大家庭,长子长媳一家,三字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还有园丁三郎及女佣美代,然而这对公媳之间的秘情早已成为了这个家庭之中公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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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悦子真的对自己的公公、这位六十岁的老人有情吗?

其实不然,悦子对于公公的这种感情,夹杂着同情与空虚,但绝无男女之爱,她并不享受于此,甚至在她的眼中,公公的皮肤早已衰败得如同一只剥了毛的鸟。

三岛在描写他们之间的互动方式的时候用过这样的一段话:

“一言不发的弥吉和默默动着的悦子之间,唯有解腰带时绢丝摩擦的声音,听起来犹如生物的叫喊。”

她在自己的假日记中表达着自己对于这种“幸福”生活的满足,却在单独相处时多是默不作声的,而他们的声音在她看来,也不过“生物的叫喊”、原始的释放,仅此而已。

她表面上接受着这一切,却在心中深深的背负着与公公弥吉偷情、乱伦道德的负罪之感,再加上悦子出身的高贵,所以本身就对于“天生农夫”的公公充满了鄙夷,这一切让她陷入更加痛苦的深渊,同时也就更加渴求真正的爱。

于是,她对于园丁三郎的爱意变得越来越无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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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园丁三郎的渴求之爱

悦子对于三郎的爱,来得最为炙热浓烈,三郎是个木讷淳朴、有着矫健身姿的农村青年,他在弥吉家里做园丁,生活贫穷、衣着破烂,却总是引得悦子频频相望。

一个是园丁,一个是少奶奶,身份地位的天差地别让本就单纯憨实的三郎并没有对这位少奶奶抱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但悦子就不同了,悦子对于三郎的渴望是无比强烈的,这种渴望可能并不是源自于真正的爱情,而是一种缺失——她在三郎的身上看到了她自己身上没有的东西,她渴望那种充满了生命自然之美的“正常的生活”。

越是渴求,就越会让人变得无法自拔。

这个高贵的少妇为了卑微的园丁而变换着各种发髻,渴望引得他的注目;赠予他袜子,却在发现袜子被扔在垃圾桶后而怒火中烧;她十分在意地问三郎爱不爱美代,当听到否定的回答时,兴奋的心情无以复加。

然而他们文化背景、教育程度的不同,让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大相径庭,三郎从没有意识到过悦子对他的这些心思,甚至是厌倦的:

“这个漫不经心的青年,对这个同自己并肩而行的沉默不语的年长寡妇感到厌倦了。 他哪里会知道,她为了让自己看,每天早晨都精心地梳理发髻。可自己只是出于好奇 , 对这梳理精巧、芳香、不可思议的发髻一瞥了之。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特别冷淡的,特别骄矜的女人的内心,竟然盘旋着诸如想和自己挽胳膊之类少女般的幻想。”

悦子自我欺骗着,也自我麻醉着,然后又再一次地让嫉妒占据了顶峰,在美代怀了三郎的孩子、二人准备结婚之后,她将身怀六甲的美代赶出了弥吉家。

正如唐月梅在《怪异鬼才三岛由纪夫传》中所说,“一种阶级意识很容易成为嫉妒的替代物。很显然,悦子对三郎从未抱有这种极其陈旧的阶级意识”,嫉妒让悦子疯狂,让她认为自己是在饱受着三郎的折磨,于是由爱生恨,让她挥起铁锹杀了三郎——得不到他,就毁灭他吧!

杀害自己所爱之人的理由竟如此简单到让人觉得可怕——“他折磨我”。

“这种下场,是他折磨我的必然的报应。谁都不许折磨我。谁都不能折磨我。”

三岛由纪夫《爱的饥渴》:嫉妒是吞噬爱的洪水猛兽

故事走向这样的一个结局,或许是悦子本身的性格及经历所决定的必然结果,她从焦虑、渴求,到让步与妥协,最后被嫉妒控制,一步一步,直至无法自拔。

在悦子的心中,对于明天的存在是感到无比的迷茫与彷徨的,她觉得明天不过是一个胖墩墩、黑漆漆犹如灰暗的气球一般的存在,那只气球只要随风飘着就足够了,不用去考虑究竟要飘往何方。

或许到最后,悦子都不曾明白,爱中可以生出嫉妒之心,然而这种对于爱的饥渴,才是真正的“爱无能”,最终只能在嫉妒这个洪水猛兽之中,将自己与对方吞噬的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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