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霖:存款利率、不良與債券

2019年8月,央行對LPR進行了改革,將貸款基準利率切換為LPR,試圖讓貸款利率跟上市場利率的步伐,打破貸款定價隱性下限,降低實體融資成本。

改革後,LPR在降準和MLF利率下調的帶動下,已經下降至4.05%。受此影響,貸款利率下降,去年四季度新增貸款加權利率就較三季度下降了22BP。

但與此同時,銀行負債端的絕對主力—存款,其利率水平卻沒有明顯下降,銀行的綜合負債成本依然偏高。

從現在1年期LPR的利率互換報價3.85%來看(體現未來LPR報價預期),市場預期未來LPR報價還要下行至少30BP。

換言之,銀行資產端的收益率未來大概率還會繼續下降。

李奇霖:存款利率、不良與債券

這讓我們產生了興趣。我們好奇,如果銀行資產收益率與負債成本下行速度不一的局面繼續下去,銀行,尤其是絕大數中小銀行的淨息差是否會快速收窄?

如果快速收窄了,銀行會怎麼辦?會主動調低存款利率來應對嗎?

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做了一些調研,樣本大約為30-40家銀行。因疫情影響,調研的方式是通過微信和電話進行的。

調研的區域和對象包括東北、華北、中西部、東南等主要的城商行、農商行以及大行和股份行當地的省分行。

對象包括各個中小行理財、金市、個金、對公等各個業務線的一線人員。

調研人員裡沒有包含太多的行領導,主要是考慮到基層更接近一線,瞭解實際情況。


一、銀行會主動調低存款利率嗎

從目前的公開信息來看,似乎沒有降存款基準利率的政策意圖。

很明顯,央行希望銀行能夠主動下調存款利率,來配合貸款利率的下行,以維持既定的利潤。

但從我們調研的信息來看,銀行主動調低存款利率應對貸款利率下行的可能性非常小。

有三個原因。

第一,銀行在存款層面有規模考核,且為同質化競爭,容易陷入囚徒困境。

對儲戶來說,由於不同銀行沒有明顯的風險溢價(存款兌付被保護得很好),存哪家銀行,都差不多,只有報價的區別,誰價高,存誰那。

這就意味著:在一個區域內,只要有一個銀行存在負債缺口,有較高的攬儲壓力,提升了存款利率,其他行為了保證客戶不被搶走,必須要跟隨提高存款利率。

從機構的角度講,銀行都講“存款立行”。很多時候,銀行沒有規模,業務都沒法開展。

從基層員工的角度講,基層網點人員誰不背存款考核的業績呢?不少行的網點工作人員的基本工資甚至都與新增存款規模掛鉤。

在貸款利率被引導下行的趨勢中,銀行淨息差如果有壓力,還可以採取“以量換價”的策略穩住利潤的基本盤,用不著降低存款利率這種犧牲規模的方式來應對。

只是,如果採取這種策略,各家銀行對存款的爭奪會更加激烈。

也就是說,指望銀行主動快速下調存款利率穩住淨息差是不太現實的。在這一點上,市場是失靈的。

要打破這種囚徒博弈,銀行要規模的狀態,理論上有兩種方法。

一是打破存款剛兌,但這種方法只存在理想狀態中,實際操作的可能性基本為零。

因為無論是存款還是同業,大家都習慣剛兌了,突然打破剛兌有可能導致同類型的中小行被大面積擠兌。

同業市場錯綜紛雜,某一中小行剛兌打破有可能導致同業流動性突然消失,搞不好就會引發全局的流動性風險。

最後監管還是會出面,迅速處置風險。這反而會加大市場對存款和同業剛兌的信仰。

二是加快中小銀行兼併重組,引導行業整合,但這個需要協調好不同主體的利益關係,也有一定的難度,但相比較破剛兌這種方法而言,可行性更強。

第二,表外高收益類存款產品的存在,對銀行存款形成了擠壓,讓銀行不得不提高存款利率來應對。

從數據來看,銀行存貸比自2014年開始快速上漲,存款的增速要遠低於貸款增速。

2017年金融去槓桿後,影子銀行規模大幅收縮,信用供給減少,表外業務回表,信貸擴張進一步提速,但存款依然萎靡,存貸比加速上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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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呢?

因為表外還存有高息且有剛兌特徵的理財產品。只要買3個月銀行理財就可以獲得3.5%左右的回報,為什麼還要存1年的定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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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2017年金融去槓桿之後,資管新規出臺,理財產品要求淨值化,但實際的淨值還沒有實現。

現在,無論是現金管理產品還是定期開放型理財產品多以攤餘成本法估值,仍未擺脫無風險+高息特徵。

貨幣基金收益率最近快速下降至2%左右,對銀行存款的壓力其實也並沒有減少多少。

因為貨基分流的主要是活期存款,理財分流的才是定期存款,當前貨基的收益率對活期存款顯然還是有吸引力的。

更何況,有T+0特徵的銀行現金管理類理財產品收益率遠高於貨基。

這也是為什麼銀行有動力去開發結構性存款、智能存款等高息攬儲工具。不這樣就沒法在收益上與表外理財產品競爭,也就沒辦法吸引儲戶了。

第三,監管的因素,使銀行對存款資金和同業資金有著不同的偏好。

2017年以來的金融去槓桿,還給銀行同業業務施加了諸多監管限制。比如:

1)同業存單納入至同業負債的統計範疇,且同業負債佔銀行總負債比例不得高於三分之一。

2)部分地區的監管機構要求當地銀行的同業資金不能出省。

3)LCR、流動性匹配率、淨穩定資金比例等指標設計都在引導銀行去同業、拉存款。

在監管指標的作用下,同業的資金遠不如存款資金來的方便好用,有時候銀行即使錢多也得高息攬儲。

比如近期4000億定向降準下來,中小銀行普遍反映是不缺錢的。

降準後,央行還下調了超儲利率,引導市場資金利率下行,希望銀行別讓錢趴著,趕緊用到實體去。

但放款客戶不是那麼好找的,尤其在經濟下行期,合適的收益-風險比的客戶十分稀缺,在3月份資金極度寬鬆的時候,甚至有銀行反映還不如不降準。

不降準還能獲得1.62%的法定存款準備金利率。降準後無論是到市場拆出資金還是趴在超儲賬戶上,都拿不到這個回報。

我們看今年一季度,同業存單市場出現了收益率下行與淨融資為負並存的局面,這在歷史上是首次,背後反映的是,即使有便宜的同業負債,銀行也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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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這有可能是優質資產稀缺,找不到好的資產配,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監管對同業資金運用嚴格的限制。

我們調研的華東某銀行表示,在資金運用端,每個月末、季末都有集中度、槓桿率、大額風險暴露、非標投資佔比、貸款業務增速與資金業務增速之差等28個監管指標要達標。

從邏輯上講,都願意主動控制規模了,應該會減少對存款的爭奪。但如果拉存款純粹為了滿足監管指標,或者因監管約束了同業資金運用範圍,造成了流動性的需求分層,那麼存款的價格戰還是無法避免。

此外,相比於央行貨幣投放帶來的同業負債擴張,存款給銀行的安全感要更強一些。

現在的貨幣寬鬆顯然是因為疫情衝擊對實體經濟的負面擊,疫情控制後沒準就回籠流動性了,政策的變化誰也說不準,不如實打實的獲取客戶、提高客戶粘性來的實在。

可能有人會有疑問說,結構化存款、智能存款運作要麼規範了,要麼被叫停了,現在存款利率定價上下限都是放開的,但看數據,沒有發現明顯的上浮啊?

有時候,數據很難反映全部的真相。

存款利率上限名義上是放開的,但有利率自律機制協會在限制高息攬儲,在MPA考核有可能被一票否決。

絕大多數銀行業務人員為了留住個人或企業客戶,攬儲是通過付出隱性福利進行的,比如給高淨值客戶送禮品、享受各種消費優惠,也會給企業一些便利,表面上價格沒上去,但綜合成本是在往上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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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貸款的騰挪

銀行普遍存在著較強的攬儲壓力是不爭的事實,在貸款利率被引導向下的情況下,我們原本以為銀行的淨息差是會往下的。

但出乎我們意料的是,去年銀行的淨息差不僅沒降,反而還上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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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為什麼呢?

通過調研,我們發現,這主要是因為很多銀行:

1)下沉資質,做普惠,把信貸放給了口味更重的客戶;

2)趁這輪居民加槓桿週期銀行轉型零售,按揭相對企業信貸收益高、風險低且期限長能鎖定收益,消費金融貸款久期短、收益高、週轉快能較快提高ROE。

對於下沉資質,做普惠,大行小行都在做。

大行為達到監管要求,陸續成立了普惠金融事業部,大面積佈局中小微企業客戶不久,經驗有限,但負債成本更低,在價格上和授信額度上要比小行有優勢。

小行為了應對大行的挑戰,不得不進一步下沉資質,找一些口味更重的客戶。

具體到不同的區域,不同的銀行有不同的感受。

江浙區域的中小銀行雖然普遍抱怨貸款“價格戰”壓力,但由於當地信用文化好,區域內的小微企業的有效融資需求不差,抵押品(靠房價)也相對靠譜,業務下沉問題還不大。

但對多數北方區域銀行,不少地區經濟發展靠的資源產業,這類客戶要放也只敢放國企,中小微企業要麼受去產能、環保政策衝擊嚴重,要麼本身盈利預期和現金流惡化,下沉資質大概率形成不良。

這導致幾乎北方區域所有行都表達出儘可能的規避中小微、優選城投地產的偏好。多數北方區域已經成為大行存款中心或成本中心,信貸業務的主戰場集中於東部發達地區。

對於零售,很多銀行都從中獲得了不少好處,高利率維持息差和做規模是最明顯的兩個。

銀行通過高息攬儲,獲得負債,然後居民加槓桿創造出高利率的個人貸款,給銀行高息攬儲獲得的負債尋找歸宿。這個過程,銀行存貸款規模做了起來,息差也保持住了。

更高的規模,讓不良的問題也得到了更好的隱藏。10個億的不良資產,放100個億的盤子裡是10%的不良率,但如果放1000億的盤子裡就只剩1%了。

一旦經濟下行,利用零售做規模的風險其實會很大。

因為經濟下行,居民部門的收入和信用狀況必然會受到影響,一方面會造成前期給居民和個體工商戶發放的貸款不良增長,另一方面會使居民加槓桿的意願下滑,銀行零售貸款的規模擴張減慢。

分子增速加快,而分母增速減慢,原本隱藏的不良就會出現爆發式的上漲。

這時候會出現一個惡性循環:越是有不良包袱就越需要規模,越需要規模就越要高息攬儲,越高息攬儲就越得下沉信貸客戶資質,後續不良包袱可能就越重。

這種狀況與產能過剩時期,企業的競爭非常類似。在產能過剩時期,商品價格已經非常低了,對整個行業來說,企業不生產減少供給是最優的。

但落到單個企業,只要商品價格比可變成本高,那麼企業生產就是有利的,這時企業依然會繼續生產,但這樣整個行業的供給就增加,使商品的價格繼續下降,拖累整個行業。

除此之外,我們還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數據。按理說淨息差走闊,銀行的利潤率應該會提升,但實際上銀行的資本利潤率卻在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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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猜測,這是因為下沉客戶資質獲取高收益的同時,銀行也會承受更高的風險,面對更高的風險,銀行做了不同的應對,造成了銀行的利潤率下滑。

大行,它的普惠客戶,本身是相對優質的客戶,所以大行的不良壓力暫未釋放。但為了減輕輿論壓力,滿足監管更高的資本充足率要求,大行可能將息差擴大產生的利潤更多用在了計提撥備或資本補充上。

對中小行,下沉資質後沒那麼幸運,資本利潤率下降可能更多的是因為下沉資質後,不良壓力快速上升所致。

體現在數據上,是大行的撥備覆蓋率和資本充足率都在往上走,而中小行(城商、農商)撥備覆蓋率和資本充足率往下走的同時,不良率卻在快速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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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面有中小行有逾期90天納入不良的因素,但真正的不良壓力沒有完全釋放是行業共識。)


三、債券的作用與風險

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不少同業反映剛剛講到的業務層面的風險,對今年的業績影響有限,因為今年債券業務賺錢了,業績完成是沒什麼問題了。

有不少同業反映,只要這輪債券牛市持續到今年6月份,金融市場業務足夠為全行完成利潤目標了。

不過,儘管疫情全球擴散期間,經濟的不確定和貨幣寬鬆會維持,但債券市場的脆弱性確實也在增強。

現在3個月理財產品收益率是4%,而3年期AA+的中票收益率2.7%,也就是說,新增的理財資金單純只做配置是會賠錢的。

反過來說,企業完全可以發債然後買理財,獲得130BP的無風險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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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這是一種非均衡的狀態。但存在即合理,該狀態可以維繫,事後來想,是因為:

1)有些理財產品建倉早,有浮盈可以扛;

2)倒掛的收益要抹平,只能下沉資質,比如投口味重一點的債,票息在4%以上的;

或者拉長久期,長期限品種收益更高點;或者加槓桿,通過票息與隔夜回購利率差值增厚收益;再就是通過不斷的交易,做短差,增加資本利得。

但從數據看,各等級的信用債收益率均已接近歷史最低位,一級投標全場倍數動不動就三、四倍,隔夜質押式回購金額也創下歷史新高,像極了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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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對債券來說,宏觀環境相比於2016年還是要溫和一些。

2016年三、四季度經濟已經有明顯復甦跡象,金融強監管剛拉開帷幕,同業嵌套也比現在複雜得多。

當前在疫情衝擊下,我們不認為經濟會馬上恢復,貨幣政策很快恢復常態。

但投資者心知肚明,這輪債券收益率下行是疫情帶來的。再考慮到很多機構投資行為與2016年有相似的地方,還是需要高度關注債券市場的內生不穩定性。

就拿CARRY來說,央行不得不低位穩定的資金面,和疫情有著很大的關係。

一旦疫情衝擊消退,或者說經濟體現出一定的韌性,央行把隔夜回購拉回1.5-2.5%一線,現在的CARRY就沒有足夠的息差保護了。

此外,投資者無論選擇拉長久期還是下沉資質,均意味著資產端沒有足夠的流動性應對市場的波動。

投資者獲取資本利得的訴求也意味著市場充斥著交易盤,交易盤相比於配置盤更容易給市場產生大波動。

由於資產端是缺乏流動性的,在應對市場波動的時候,因獲取流動性的訴求,也會拋售流動性好的利率債。

上述衝擊的促發條件不需經濟基本面有多好,只要疫情衝擊開始淡化,經濟迴歸正常軌道就能實現。

是否存在著負債成本剛性被打破,理財產品收益率比債券下降更快,緩解市場結構扭曲的可能性呢?

基本不可能。

理財與存款一樣,機構也存在規模考核的訴求,尤其是理財子在陸續開張階段,都想搞個開門紅,產品之間同樣存在同質化競爭的問題。

一旦涉及到同質化競爭,必然陷入囚徒博弈,誰降預期收益誰就會失去潛在客戶。

當然,為了穩定資產與負債收益的缺口,一旦用盡了所有可用的策略,也許銀行之間會強調協同,一起引導理財產品收益率降一些。

但在拉長久期、下沉資質或者使用槓桿等策略用到極致前,只要產品的高預期收益率還能維持得住,銀行是不會選擇主動下調理財產品收益率進而損失客戶和規模的。

因此,負債成本根本做不到下降的速度快於資產端收益下降的速度。資產收益率與負債成本倒掛最後必然是要以資產調整來修復。

也正是因為這樣,除非徹底打破剛兌,否則債券脆弱的內生性結構是無法改變的。

總而言之,時間是不利於債市的。一旦債券市場開始波動,中小銀行將失去另一項重要的盈利來源。


四、總結

綜上,我們對全文做一個總結:

1、經濟高質量發展是解決中小銀行問題最有效的手段,經濟高質量發展可以創造出收益-風險比合適的生息資產,通過健康的規模擴張挪騰不良,通過盈利內源式補充資本;

2、風險可能會暴露在尾部。在我們數據樣本中,個別處於尾部的中小行資本充足率是負值,抗風險能力弱,存款競爭加劇疊加資產荒的背景會顯著惡化尾部中小行的盈利。

在交錯紛雜的同業市場裡,部分尾部中小行出風險搞不好會傳導至整個同業市場,引發流動性風險,監管部門對此需留有警惕;

3、區域上,非發達地區中小行更易遭受資產荒與剛性存款競爭夾擊的壓力,不良風險也有待釋放,因而更脆弱;

4、降低存款基準利率對中小行無疑是有用的,畢竟可以在LPR單邊下行的時候穩一下息差,但解決不了存款“價格戰”的根本問題:同質化競爭與監管產生的流動性需求分層效應;

5、完善中小銀行外部資本補充工具宜早不宜遲;

6、現階段要降低中小銀行的風險,只有通過中小銀行供給側改革,加快中小行的兼併重組,改變存貸款價格戰無序競爭的狀態,整合資源投入,提高銀行服務實體的規模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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