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開拓·創新——序《尤利西斯》中譯本

叛逆·開拓·創新——序《尤利西斯》中譯本

蕭 乾

叛逆·開拓·創新——序《尤利西斯》中譯本

叛逆·開拓·創新——序《尤利西斯》中譯本

一九四二年的一天,我在英國伯明翰參觀過一次莎士比亞外國譯本的展覽。在

東方國家的譯本中,最輝煌、最完整的是日本坪內逍遙的那套全集:劇本之外,還

附有傳記、年譜、研究專集等精裝燙金數十冊,真是洋洋大觀。緊挨著的就是中國,

空蕩蕩的臺子上,擺了薄薄的一本《羅密歐與朱麗葉》,譯者田漢(說不定還是由

日文轉譯的),中華書局出版。其實,我記得三十年代末期商務印書館也零零星星

地出過幾個莎劇譯本,大概主辦者沒有找到。總之,那個孤零零的小冊子同日本的

全集譯本並排擺在一起,就像是在一桌豐盛的筵席旁邊放的一碟小菜。還不如一本

不放,真是丟人!而那是在珍珠港事變發生後,中國還是西方的“偉大盟邦”呢。

我至今想起此事,仍記得當時何等狼狽。我趕緊從展覽會上溜出,一路在想,一個

國家的國力不僅僅表現在大炮軍艦的數目上,也不光看它的國民產值多少。像世界

公認的這樣經典名著的翻譯情況,也標誌著一個國家的國民素質和文化水平。

四年前八月間的一天,南京譯林出版社李景端社長來到我家。他說他們社出完

普魯斯特的七卷本《追憶似水年華》之後,還想把愛爾蘭作家喬伊斯的小說《尤利

西斯》也請人翻譯出版。他風聞我早期摸過這本書,又知道文潔若也是學英國文學

的,就力促我們合力動手把它譯出來。

四十年代初,我確實曾鑽研過這本書。當時我才二十幾歲,都沒考慮去譯它。

如今八十開外,去搬這麼一座大山,那是太自不量力了!所以就一口回絕了,說我

不想沒罪找枷扛。

然而這位立意想做一番事業的年輕出版家熱情敦促,執意慫恿。當我告訴他出

這麼大而難懂的書是會賠錢的時候,他氣慨軒昂地說,只要是好書,我們不在乎賠

錢。這在五十年代聽了,並不足奇。然而在“一切向錢看”的九十年代聽了,可使

我一怔。他的話深深打動了我的心。

先被說活了心的是潔若。一九四七年她在清華讀外國語文學系時,就聽到過這

本書的介紹,知道是二十世紀西方小說中的名著。一九二二年就出版了,至今中國

還沒有個完整的譯本。她雄心勃勃地馬上就答應下來。潔若已開始翻譯之後,起初

我只答應當個“校者”。然而動起手來就越陷越深,終於成為她的合譯者了。

我最早聽到喬伊斯這個名字,是在一九二九年。一九二八年我因參加學運被崇

實(今北京市二十一中)開除後,就遠走潮汕,教了半年書,鬧了一場初戀(因而

後來寫了《夢之谷》),一九二九年混進不要文憑的燕京大學國文專修班。那一年,

在楊振聲(今甫)先生開的“現代文學”課上,第一次聽到英國文學界出了個叛逆

者喬伊斯。後來在美國教授包貴思開的“英國小說”課上,又一次聽到他的名字。

當時還不知道喬伊斯是愛爾蘭人。

一九三零年好友趙澄為我弄了一張“原籍潮陽”的假文憑,使我混進剛剛創

辦的輔仁大學。這是一家天主教大學。教授大都是美國本篤會愛爾蘭裔神父,西語

系主任雷德曼就是其中之一。由於當了兩年他的助手,我接觸到愛爾蘭文學了。也

是在那兩年裡,找才知道喬伊斯原來是個愛爾蘭人。但是雷德曼對他並無好感,常

說喬伊斯不但給愛爾蘭抹黑,而且也詆譭了天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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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叛逆者一向持有好感,何況我自已那時就正在寫揭露基督教會的小說。在

我心目中,喬伊斯必是個有見地、有勇氣的作家。然而,當時我並沒能讀到他的書。

所以一九八零年當挪威漢學家伊利莎白·艾笛來信問我在寫《夢之谷》時,是

不是受到意識流的影響,我感到很奇怪。在回信中我告訴她《夢之谷》寫於一九三

七至一九三八年(從上海寫到昆明),那時,我只聽說過喬伊斯的名字,可並沒讀

過他的作品。當年,北京圖書館及燕京和輔仁的圖書館,都還借不到他的書。

一九三九年秋去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教書時,學院為了躲避納粹轟炸,大學整個

都疏散到劍橋去了。在大學城裡,最便當的是買書。當時我的薪金十分菲薄(年薪

二百五十鎊,還要抽所得稅),可是我每月都要留出一筆購書費。我還想,自莎士

比亞以來英國古典的文學著作,在國內不難找,所以我就集中買當代的文學書。勞

倫斯、維·吳爾夫——自然我也買了喬伊斯早期的短篇集《都柏林人》和《藝術家

年輕時的寫照》。那時《尤利西斯》剛開禁不久,英國版才出了沒幾年。它的單行

本最早是一九二二年由巴黎莎士比亞書屋出版的。我買到的是奧德賽出版社(1935

年 8月版)出版的兩卷本。當時有關此書的索引及註釋本都還沒出,我花了好大力

氣才勉強把它讀完。

一九四二年我辭去東方學院教職,正式去劍橋讀研究生了。我研究的課題是英

國心理小說。導師博士瑞蘭對亨利·傑姆斯有所偏愛。所以我開頭讀的就是這位美

國大師的作品。瑞蘭又一向是吳爾夫的寵兒。所以接下去讀的是《到燈塔去》和《

戴洛維夫人》。喬伊斯當然躲不開,而且是重點。然而我個人更喜歡的還是福斯特。

這自然一部分是由於我同他個人之間的交往,然而這裡也包含著我對他的小說觀的

共鳴。可以說,福斯特同喬伊斯在小說藝術的觀點上是對立的。在《小說面面觀》

裡,他堅持小說必須有故事情節,這同喬伊斯的看法可以說是背道而馳。所以,正

當整個世界捲入戰火紛飛的年月裡,我卻躲在劍橋王家學院一間十四世紀的書房裡,

研究起喬伊斯的這本意識流小說《尤利西斯》來了。當時一邊讀得十分吃力,一邊

可又在想,不管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它總是本世紀人類在文學創作上 的一

宗奇蹟。同時,我心裡也一直很明確,這不是中國作家要走的路。我們還太窮,太

落後,搞不起象牙之塔。我們的小說需要更貼近社會,貼近人生。可同時又覺得在

中國從事文學寫作或研究的人,應該知道西方有這麼一本書,瞭解它的藝術意圖和

寫法。可是,正當我啃了半部喬伊斯的《芬尼根守靈夜》時(那是1944年 6月),

聯軍從諾曼底登陸反攻了。我也就丟下學位和喬伊斯,重操舊業,當隨軍記者去了。

一九四五年初,我去瑞士向歐洲告別時,曾專程前往蘇黎世郊區踏訪喬伊斯的

墳墓。憑弔之餘,我曾在《瑞士之行》中寫道:“這裡躺著世界文學界一大叛徒。

他使用自己的天才和學識向極峰探險,也可以說是浪費了一份稟賦去走死衚衕。究

竟是哪一樣,本世紀恐難下斷語。”一九四六至一九四八年在復旦課堂裡,我曾重

復過“死衚衕”的話。但是一九八七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學作關於現代主義的演講時,

我說我在文學上是個保守派,但不是個頑固派。我認為就中國國情而言,我們只能

走文學為人生的現實主義道路。但我不贊成蒙上眼睛、堵上耳朵走路。對於西方在

寫作方面新的探索,我們應注視,應瞭解,不可自我封閉。

這次由於動手譯此書,我同我的一些“老友”重逢了。這就是四十年代我在英

國購買的一些喬伊斯所著以及有關他的書。這批書跟我一道回到內戰前夕的上海,

然後又流徒到香港,最後於一九四九年被帶到開國前的北京。誰料到當時知識分子

要找個專故書的地方,根本是枉想。那批書先寄存在老友趙蘿蕤教授處,最後,通

過老友嚴文井和何其芳轉到了剛剛成立的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這回我從那裡借了其

中的幾部。首先自然是一九三九年剛到劍橋就買的兩卷本的《尤利西斯》。灰色封

面上印著紫色的書名和作者名。正是由於我在一九四六年帶回的這批近一千冊現代

派作家的書早在五十年代初就換了主人,它們才逃過了如我其他藏書藏畫的劫難,

四十多年來安然無恙睡在研究所的資料室裡,居然封皮完好。也不知這期間可曾有

學者借閱過。打開封皮,看到半個世紀之前我那拙劣的筆跡:

天書

弟子蕭乾虔讀

一九四0年初夏,劍橋

(可以看出當時我對喬伊斯是多麼頂禮膜拜!從“天書”二字也可知對我來說,

它有多麼深奧。)

下邊還有一段描述當時我的生活及環境的話——字跡已經淡得有些模糊了。寫

的是:

“聯軍因比(利時)王投降,被迫退出北戰場時,身為外國男性,每早六點前、

晚八點後即不許出門(女性為十點半)。讀此書以消磨日子。”

兩本書的邊頁上都滿是讀時做的筆記或註釋。

幾年前,近代史研究所的同志又從胡適的書信中找到一九四0年六月三日我從劍

橋給他寄去的一個明信片,其中有一段寫道:

“此間[指東方學院]工作已談不到,心境尤不容易寫作。近與一愛爾蘭青年合

讀James Joyce[喬伊斯]的Ulysses[《尤利西斯》]。這本小說如有人譯出,對我國

創作技巧勢必大有影響,惜不是一件輕易的工作。”(見《蕭乾書信集》第157 頁,

河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這封不知怎麼會保存下來的信說明那時我就認為這本書

應有中文譯本,而且會對創作界有影響。同時,我也充分意識到它的難度。然而我

並沒考慮過自己動手去譯它。

今天,同潔若譯起這本書來,我仍然相信它會對我國小說的創作界有所啟發。

由於國情以及傳統的不同,我不認為我們應全盤接受這一技巧。任何技巧都只能由

作家本人去匠心獨運。但我們需要擴大文學視野,絕不可自我封閉。

譯林出版社已請愛爾蘭文學研究者陳恕教授在編寫一本《〈尤利西斯〉導讀》,

這裡,我就僅向讀者做一些關於本書的簡單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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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爾蘭和挪威都是歐洲邊緣上的小國,都具有悠久的文化傳統,並且都堅持保

存自己的文化,抗拒異族的同化。喬伊斯寫《尤利西斯》時,愛爾蘭還是英國的一

個自治邦。

喬伊斯和易卜生都出身富有,家道中落;都是先篤信宗教,後來叛了教。有些

人認為《尤利西斯》中有易卜生的影子。我在讀第十五章時,就常聯想起《培爾·

金特》中的妖宮那一幕。

一九00年喬伊斯還在讀書時,就在英國文學雜誌《半月評論》上發表了一篇關

於易卜生的《當我們死而復醒時》(1899)的評論:《易卜生的新戲劇》。那是喬

伊斯的處女作。接到稿酬後,他去拜訪了一下刊物的編者。看到作者竟這麼年輕(

18歲),主編大為吃驚。

易卜生當時有一位英國朋友威廉·阿切爾。此人是《易卜生全集》最早的英譯

者。喬伊斯的文章發表之後,阿切爾曾在給易卜生的信中提過此事,可能還把那份

《半月評論》也寄給了他。在回信中,易卜生表示他因不諳英文,不能一讀喬伊斯

的文章。但他請阿切爾代他轉達一下謝意。

阿切爾照辦了。喬伊斯聽到這位大師對他如此賞識,大為興奮,就立志學起挪

文。轉年他先用英文擬了一封致易卜生的信稿,然後又自已譯成“鱉腳的”挪文:

“聽到阿切爾先生轉告您的話,我自是十分感動。我很年輕,是個十分年輕的

小夥子。倘若您設想一下您自已在大學畢業之前就聽到一位您所崇拜的先輩(像您

在我心目中這樣)對您表示的厚意,您就會了解我對您的心境了。唯一遺憾的是我

那篇文章寫得十分草率,我理應寫得更好些,才配得上您的稱許。相信文中必有不

少糊塗處,我也不再為自已辯解了。我這樣一個毛孩子的胡亂評論,可能會使您生

氣。但我相信您寧願傾聽一個頭腦過熱的人瞎扯,也不願聽那些神經麻木而彬彬有

禮的人那模稜兩可的應酬話。

“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已經在大學裡喊出您的名字。這裡有些人對您毫無所聞,

有的則陰陽怪氣。我提出您在戲劇史上應有的地位。我闡述了您的卓越——崇高的

力量,也指出您的諷刺多麼鋒利,以及您在技巧上的運用和您的作品多麼完美和諧。

您會以為我這是英雄崇拜嗎?不然,在辯論會上,當我談到您的作品時候,大家都

洗耳靜聽,沒人叫囂搗亂。

“人們總是把自己最珍貴的保留起來。我並沒告訴他們何以您的劇作使我感到

如此親切,也並沒提您一生的戰鬥和勝利怎樣感染了我,沒提到您在探索人生奧秘

上所表現出的堅強毅力,您對公認的藝術教條規範的徹底蔑視,以及您決心走自己

的路的英雄氣概。

“作為新一代的人中曾受過您的教誨者,我在此向您致敬——不是謙卑地,因

為您大名鼎鼎,而我則是個無名小卒;也不是懊喪地,因為您是位老人,而我還年

輕;也不是冒昧或傷感地,而是歡歡喜喜地。我懷著希望和愛慕之情向您致候。”

詹姆斯·喬伊斯

1901年3月

喬伊斯認為易卜生的戲劇中有一種青春的執拗的美,像一股勁風向他吹來。他

崇拜易卜生在藝術上追求真實,對人生則超然獨立。他欣賞易卜生縝密的邏輯,佩

服他敢於從宗教的束縛中擺脫出來。

在易卜生的劇本中,喬伊斯最傾心的是《培爾·金特》。他弟弟斯坦尼斯勞斯

在日記中寫道:“吉姆[注:喬伊斯的愛稱]告訴我,他想把《尤利西斯》[ 注:當

時還只是一個短篇,想擴大為一部長篇 ]寫成一個都柏林的培爾。”從整個作品的

脈絡看,確實是這樣。布盧姆也像培爾那樣,離家外出流浪,只是《尤利西斯》中

的布盧姆只走了十八個小時,而培爾則浪蕩了一生。最後,兩個人物又都回到妻子

的身邊。《尤利西斯》中的另一主要人物斯蒂芬和培爾一樣,也充滿了幻想。兩人

都在母親彌留之際,仍然拒絕皈依宗教。五幕詩劇《培爾·金特》中也有一些內心

獨白。有時通過瑣事來抒發人生哲理,如培爾剝蔥那一景以及對地球講的那番感慨

萬分的話。讀《尤利西斯》第十五章,最使人想到易卜生的影子。酒醉之後與妓女

廝混的斯蒂芬多麼像妖宮中的培爾!山妖聽到教堂鐘聲和索爾薇格的歌聲,就一鬨

而散;斯蒂芬則被布盧姆救了出來。喬伊斯還曾於一九一八年寫過一部題名《流亡

者》的劇本,描寫一對未婚男女帶著個六歲的娃娃從意大利返回都柏林。人雖已歸

故土,精神上卻仍處於流亡狀態。

喬伊斯和易卜生最主要的共同點還在於兩人都是當時他們所處的社會的叛逆者。

喬伊斯於一九0 五年在給他弟弟斯坦尼斯勞斯的信中就曾說:“你時常反對我的社

會主義傾向。難道你不能清楚地看到對無產者解放的拖延嗎?教會分子或貴族或中

產者的反動就意味著各種虐政的恢復。看來在歐洲重新恢復教會的權力就等於回到

中世紀的宗教法庭。自然,耶穌會士在給叛教者施輪刑或把他們拉上拷問臺時,並

沒使人折腰。”(見理查德·艾爾曼:《詹姆斯·喬伊斯》第197頁)

一九三六年喬伊斯對人說:“愛爾蘭不喜歡我,正如挪威不喜歡易卜生。”他

們二人在描繪各自社會中的人物時,筆下確實都毫不留情。然而今天,他們二人卻

又都成為各自國家——以至世界的光榮。

喬伊斯是懷著對於他所處的環境強烈的不滿而開始他的文學生涯的。一九0 四

年八月二十九日他在致娜拉的一封信中,就譴責了當時他所處的社會,甚至自己的

家庭:

“我從心中摒棄這整個社會的結構;基督教,還有家庭,公認的各種道德準則,

當前社會的階層以及宗教信仰。我怎麼能愛我的家!我不過是來自一個為遺傳下來

的揮霍行為所毀壞的中產階級。我母親估計是被我父親的疾病以及歷年的苦惱折磨

而死的。當我望到她躺在棺材裡的那張臉時,我看到的是那麼灰暗,為癌症所折磨

的臉。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一個受害者的臉。”

當時他與這位後來成為他的妻子的娜拉相識才兩個多月,真是滿腹牢騷。接著

他還寫道:“六年前我脫離了天主教會。我對教會恨之入骨。我發現由於我本性的

衝動,我不能再屬於它了。我在當學生時就曾偷偷反對過它,拒絕為它任職,因此

而淪為乞丐。但是我保持了自己的尊嚴。如今,我用筆和口公開反對它。”(見艾

爾曼:《詹姆斯·喬伊斯》第169一170頁)

天主教會之外,喬伊斯還痛恨異族統治者——英國。全書許多處都從正面或側

面寫到這個“家裡的陌生人”。當時,都柏林社會貧富懸殊。當我譯到“大廳裡翩

翩起舞的宮廷那五顏六色的服飾,外面卻是悲慘的莊稼人,他們飢腸轆轆,面帶菜

色,吃的是酸模葉子”(《尤利西斯》第十一章)時,只覺得彷彿是在讀杜甫。

經得住時間考驗的偉大作品,其創作者除了精湛藝術之外,都必具有一顆悲天

憫人的心。喬伊斯正是懷著這樣的心開始創作的。

一九0七年他在的裡雅斯特演講時說:

“愛爾蘭的經濟及文化情況不允許個性的發展。國家的靈魂已經為世紀末的內

訌及反覆無常所削弱。個人的主動性已由於教會的訓斥而處於癱瘓狀態。人身則為

警察、稅局及軍隊所摧殘。凡有自尊心的人,絕不願留在愛爾蘭,都逃離那個為天

神所懲罰的國家。”

《尤利西斯》中所揭示描繪的都柏林社會真實嗎?最好的證人莫如比喬伊斯年

長近二十歲,也是在都柏林長大並且同樣具有改革社會熱忱的蕭伯納了。他曾幾次

在函文中證實《尤利西斯》描繪的真實性和必要性:“我對它[《尤利西斯》]最感

興趣,因為我年輕時也曾在都柏林生活過。我認為他的寫法具有經典性。我不認為

在坦率描寫性的方面需要什麼限制。我不能使用喬伊斯先生的語言,我的手太拘謹,

沒法落筆。當我在都柏林時,年輕的醫學生確實是那樣,言語髒得很,在性行為上

也不檢點。他們認為那樣才充滿活力和富有詩意。我很想把那幫青年組織成一個俱

樂部,讓他們來讀讀《尤利西斯》,讓他們回答像不像。如果回答是肯定的,我們

就要再問一聲:‘我們要不要永遠這樣下去?’我希望他們的回答是否定的。把喬

伊斯所描繪的消滅掉。那時《尤利西斯》就不存在了。那時,就像今天來翻閱十二

世紀的地圖。把《尤利西斯》這本書禁掉,那就等於把汙穢物保護下來。那不是道

德之舉。倘若一個人朝你舉一面鏡子來照你本來的面目,即使把鏡子打碎也是徒然,

不如還是找塊肥皂和水把臉洗一洗呢。”(艾爾曼:《詹姆斯·喬伊斯》第576頁)

在另一處,蕭伯納還說:“在愛爾蘭,人們如果要使貓乾淨,就用它自己的爪子來

揉它的鼻子。喬伊斯把這種辦法應用到人身上了。”他認為喬伊斯在揭露現實的醜

惡方面,“超過了我們時代所有的小說家”。

喬伊斯不僅揭露醜惡,他也通過主人公佈盧姆寫出人性的善良。在第十五章中,

他還寫到布盧姆的一些烏托邦思想:“我主張整頓本市的風紀,推行簡明淺顯的《

十誡》。讓新的世界取代舊的。猶太教徒、伊斯蘭教徒與異教徒都聯合起來。每一

個大自然之子都將領到三英畝土地和一頭母牛。豪華的殯儀汽車。強制萬民從事體

力勞動。所有的公園統統晝夜向公眾開放。電動洗盤機。一切肺病、精神病,戰爭

和行乞必須立即絕跡。普遍大赦。每週舉行一次准許戴假面具的狂歡會。一律發獎

金。推行世界語以促進普天之下的博愛。再也不要酒吧間食客和以治水腫病為幌子

來行騙的傢伙們的那種愛國主義了。自由貨幣,豁免房地租,自由戀愛以及自由世

俗國家中的一所自由世俗教會。”

布盧姆這個人物刻劃得真實無比。他在生活中固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這個

猶太人在為人方面遠比與他妻子勾搭成奸的愛爾蘭人博伊蘭要忠厚善良,有頭腦。

他曾領著一個陌生的年輕盲調音師過馬路(第八章),尤其是對青年斯蒂芬·迪達

勒斯的愛護,真是感人至深。

在西歐反猶排猶之際,作者偏偏以布盧姆這樣一個匈裔猶太人為此書的主人公,

並把他塑造得既富於同情心,又可敬可親,這本身也是他對他那個時代的挑戰。

叛逆·開拓·創新——序《尤利西斯》中譯本

匈牙利文藝理論家盧卡契(1885一1971)在《小說理論》(1971)中,認為文

藝復興後誕生的西方小說,是以探索人類內心世界為主旨的。小說描繪的是內心的

探險,也就是靈魂自我尋找的歷程。就英國小說而言,他這一論斷未必能概括十八

世紀以來的所有的小說。但本世紀確實有好幾位小說家在這方面進行了大膽嘗試,

如法國的普魯斯特,英國的維吉尼亞·吳爾夫和美國的福克納。其中,以喬伊斯的

成就最為顯著,影響也最深遠。《尤利西斯》是意識流小說的開山之作。

意識流是十九世紀末西方小說發展起來的一種寫作技巧。這一名詞最早是美國

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在其《心理學原理》(1890)一書中開始使用的,原指人類

的意識是流動的,千變萬化,而不是固定的,有條不紊的。後來心理分析家弗洛伊

德進而提出意識與潛意識的學說。在文學上,則指小說家不加評論地描繪人物通過

聯想、回憶等內在的思想活動,隨時對外界事物所起的反應。也可以稱作內心獨白。

法國作家紀德在一篇關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講中,曾指出在十九世紀就已有

人用這種內心獨白寫小說了。除了《罪與罰》的作者之外,英國詩人勃朗寧以及美

國小說家及詩人愛倫·坡都曾使用過。自然更早還見於莎士比亞的戲劇。狄更斯在

小說裡,也曾使用過這種手法。還有一位與喬伊斯同時代的英國女作家多洛澤·瑞

查德遜(1873一1957),她著有《朝聖旅程》洋洋十二卷,寫的也都是人物的思緒、

印象、回憶和感覺,也都屬於“內心獨白”。

最早啟發喬伊斯從內心來描繪人物的是法國象徵派小說家愛德華·迪雅爾丹(

1861一1949)。他曾在所著小說《月桂樹被砍》(1888)中,全面地使用過內心獨

白。整部小說什麼事也沒發生,只描寫了一 位初出茅廬的小夥子邀請一位漂亮女

演員赴晚宴,基本上都是內心 獨白。喬伊斯是一九0 二年的一天偕一位遏羅(即

今泰國)朋友赴音樂會的途中,偶然在火車站上買到此書的。他一口氣讀完,頗受

啟發。他從不諱言迪雅爾丹是這一小說技巧的先驅,後來並與之結識。《尤利西斯》

的法譯本在巴黎問世時,迪雅爾丹還曾向喬伊斯表示祝賀。但喬伊斯絕不模仿。他

在《尤利西斯》中實際上已另闢蹊徑。

內心獨白是指人物想表達什麼,不說出來,只在心裡想,然而還是有條不紊的。

喬伊斯筆下的意識流則捕捉人物頭腦中那毫不連貫,變幻無常,東一鱗西一爪的思

緒。它凌亂蕪雜,漫無邊際。令人驚奇的是,這部主要以布盧姆為主人公寫都柏林

幾個市民從早晨八點到午夜共十八小時的活動的小說,一方面紛紛揚揚,而在結構

上又是最周密嚴謹不過。

常有人把意識流同心理分析混為一談。其實,心理分析乃屬醫學範疇。當然,

文藝批評家也可使用這一方法來分析作品中的人物心態。說來真巧,喬伊斯寫《尤

利西斯》時,心理分析在歐洲正方興未艾,而喬伊斯所僑居的瑞士蘇黎世,又正是

心理分析大師卡爾·容格(1875一1961)的故鄉。他們兩人有過交往,但是談得並

不投機。容格讀完《尤利西斯》之後,曾給作者寫過一封譭譽參半的信,說:“我

花了三年時間才讀通它。我很感激你寫了這麼一部大書,我從中獲益不少。但我大

概永遠不會說我喜歡它,因為它太磨損神經,而且太晦暗了,我不知你寫時心情是

否暢快。我不得不向世界宣告,我對它感到膩煩。讀的時候,我多麼抱怨,多麼咒

詛,又多麼敬佩你啊!全書最後那沒有標點的四十頁[按:指第十八章中摩莉的獨白]

真是心理學的精華。我想只有魔鬼的祖母才會把一個女人的心理捉摸得那麼透。”

容格最後這句話似是稱許,又似是調侃。他說三年才把此書讀通,並非誇大其辭,

再也沒有比我們這兩個中譯者更有同感的了。

理直德·凱因在《寓言式的航海家》(1947)一書中,認為“喬伊斯就像十八

世紀寫(格列佛遊記)的斯威夫特或後來寫《培爾·金特》的易卜生那樣無情地揭

示了社會的病疾。他描寫的是人在空間時間永恆中所走過的道路。他是以顯微鏡般

的準確度來反映現代西方文明的矛盾和缺陷的”。

當喬伊斯著手寫《都柏林人》和《藝術家年輕時的寫照》時,他就已開始試用

零星細節來塑造人物了,而不像亨利·傑姆斯那樣以突兀情節為小說的骨架,卻通

過細節,通過內心活動來描繪人物的精神面貌。在寫《尤利西斯》時,他的這種創

作方法就更臻於成熟了。在這部曠世奇書中,作者寫出了生活在都市的現代人的失

望和寂寞,靈魂的空虛和失落。西方有的批評家認為喬伊斯筆下的布盧姆是從裡到

外寫得最全面的人物。此書對本世紀的小說創作曾經起過並且仍在起著巨大的作用。

這部小說問世後不久,美國批評家艾德門·威爾遜就在《新共和》雜誌上評論

說:“《尤利西斯》把小說提高到同詩歌與戲劇平起平坐了。讀了它之後,我覺得

所有其他小說的結構都太鬆散。喬伊斯這部書在寫作方法上之新奇,對未來小說家

的影響將是難以估計的。我簡直無法想象他們如何能不受此書的影響。它創造了當

代生活的形象,每一章都顯示出文字的力量和光榮,是文學在描繪現代生活上的一

重大勝利。”英國著名詩人及批評家、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曾在我國任教的威廉·

燕卡蓀(1906一1984)則稱譽《尤利西斯》是一部“登峰造極的小說”。

喬伊斯在二十年代初曾與比他長十一歲的普魯斯特有過一面之 緣。傳記家們

關於西歐這兩大小說家那次的會晤情景記述不一。有的說他們相互談了各自喜歡吃

的甜食,有的說他們訴說了各自的病情。艾爾曼在《詹姆斯·喬伊斯》中,則說女

主人為雙方作了介紹後,普魯浙特問喬伊斯可認識某某公爵,喬伊斯的回答是“不

認識”。當女主人問普魯斯特可曾讀過喬伊斯的作品時,回答也是否定的。雙方之

冷淡可見一斑。比較有意思的還是與喬伊期同時僑居蘇黎世的英國畫家弗蘭克·勃

真所轉述的喬伊斯的這樣一段話:“他[普魯斯特]感興趣是伯爵夫人,而我的興趣

則在伯爵夫人的女侍方面。”

的確是這樣,儘管《尤利西斯》第十章寫了總督大人,但那是通過街頭市民的

眼睛寫的。全書的主人公是替報紙拉廣告的布盧姆和他的妻子、女歌唱家摩莉,還

有年輕教師迪達勒斯。此外還寫了送牛奶的老太太、報童、女傭、護士、酒吧女侍、

馬車伕、妓女和老鴇。總之,都是市井日常見到的凡夫俗子,芸芸眾生。

小說就是通過他們腦中倏忽閃現的思緒勾勒出來的。斯蒂芬滿腦子淨是抽象的

思維和深奧的哲理(所以譯來最為吃力),豐腴嬌豔的摩莉成天想的不外乎飲食男

女。主人公猶太人布盧姆則喜歡吃有著騷味的羊腰子,連在博物館看到裸體女神像

也要想入非非,是個充滿七情六慾的大俗人。在藝術手法上,我覺得喬伊斯好像把

一張寫就的文稿故意撕得粉碎,拋撤出去讓讀者一一拾起來,自行拼湊。

喬伊斯寫的是本世紀初葉的生活,使用的是前無古人的技巧,然而這位立意掙

脫傳統、大膽創新的作家,自幼就酷愛古典文學。他十一歲就讀了蘭姆所寫的《尤

利西斯冒險記》,對於這位伊大嘉王在海上漂泊十年的非凡經歷,他早就感到濃烈

的興趣。他也曾經把但丁的《神曲》當作《聖經》那樣的精神食糧。《尤利西斯》

中有些章節(例如結十五章花街柳巷的描繪),讀來就宛如置身於《神曲》中那黑

洞洞陰慘慘的地獄。喬伊斯還酷愛《浮士德》。喬學家何在研究第十五章時,就感

覺到《尤利西斯》中歌德作品的影子。

象徵主義、寫實主義以至自然主義等等都不足以概括喬伊斯作品的風格。他不

但把人物從裡到外寫得那麼立體化,書中連寫海鷗、寫獵狗處,讀來也令人嘆為觀

止。

叛逆·開拓·創新——序《尤利西斯》中譯本

各國文學史上部有些文字艱深、內容不好琢磨的作品。我國唐代的詩人李商隱,

英國十七世紀玄學派詩人約翰·多恩以及十八世紀荒誕派小說家羅倫期·斯特恩,

讀來都很吃力。然而古今作家除了這位喬伊斯,還沒有一位公開表明他就是處心積

慮要為讀者設置難以逾越的障礙的。

一九二一年喬伊斯在蘇黎世一家咖啡館裡曾對為他寫傳記的畫家弗蘭克·勃真

說:“我在這本書[《尤利西斯》]裡設置了那麼多迷津,它將迫使幾個世紀的教授

學者們來爭論我的原意。”接著,他還惡作劇地調侃說,“這就是確保不朽的唯一

途徑。”(見艾爾曼的《詹姆斯·喬伊斯》第521 頁)也就是說,作者是有意把這

部奇書寫得文字生僻古奧,內容艱深晦澀,撲朔迷離,以致七十多年來,西方喬學

家們根據不同版本,對本書內容各執一說,爭論不休。

四十年代,我初讀此書時,就常抓耳撓腮。實在看不懂時就只好跳過去。如今,

作為它的譯者,多麼艱難我也沒法逃避了。幸而得到許多好友的幫助鼓勵,特別由

於我身邊這位百折不撓的合作者,我們總算把它啃下來了。這裡我特別要感謝國外

的學者們。這幾十年間,他們出了那麼詳盡的註解本,有的著重解釋生僻的單詞,

有的像《聖經》那樣在頁邊印上行數,然後逐段加以詮釋。由於有了這些專門的工

具書,我們才得以勉強完成這項艱鉅的工作。限於篇幅,書名就不一一開列了。

叛逆·開拓·創新——序《尤利西斯》中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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