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東坡一生以開放兼容之態度,吸收儒、釋、道三家思想,並以此為基礎,構建自己的文藝思想體系,而成為貫通儒、釋、道之大家。其詩、詞、賦、散文,均成就極高,並且善書法與繪畫,為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罕見的全才。

宋文、宋詩、宋詞於他手中發展到了高峰,列名於“唐宋八大家”,代表兩宋文壇的最高成就,被公認為文學藝術造詣最傑出的大家之一。於中國文學史上有著舉足輕重之地位。其文學作品,前人多有論述,然以文學觀點來與道家之間的關係作為切入點研究者則不多。

而從東坡在讀《莊子》時,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可得知其中年被貶,道家思想日益濃厚,甚至佔據思想的主導地位,亦開顯其中對道家的汲取較集中在《莊子》的體悟。觀其詩文中有個突出的現象就是莊子文藝思想的體現,莊子的逍遙境界,對東坡的精神世界,產生影響,成就東坡超越的人格思想和文學創作的境界。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本文通過東坡部分的詩文作品,比對化用《莊子》的地方,探討東坡對莊子的繼承與發展。分析東坡如何將《莊子》一書吸收運用,使他的作品更具思想性與藝術性,探究《莊子》影響東坡的創作風格,於整體的藝術意境上,所顯露出濃重的莊子印跡。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東坡,名蘇軾,號為東坡居士,四川省眉山縣城內紗穀人。生於宋仁宗景佑三年丙子(公元 1036 年)十二月十九日,卒於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辛巳(公元 1101 年)七月二十八日。享年 66 歲 。東坡於年少時即有以天下蒼生禍福為己任之抱負 ,如其詩所詠:“早歲便懷齊物志,微官敢有濟時心。” 此志向貫穿東坡整個人生。從小他廣涉典籍,儒家的治國之術與老莊的修養之道,影響他實現抱負之歷程中有所蛻變與昇華。

東坡的詩、詞、賦、散文,均成就極高,並且善書法與繪畫,為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罕見之全才,宋文、宋詩、宋詞於其手中發展到了高峰,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中,代表兩宋文壇之最高成就,被公認為文學藝術造詣最傑出的大家之一。

東坡作品突破傳統,形成自己獨特之豪邁奔放風格,開創宋代詞風,創立豪放詞派,改變晚唐、五代以來綺靡之詞風。其於中國文化影響之深,王水照稱他為“文化的巨人”、“靈魂的工程師” ,林語堂言“每一代都有人真心崇拜蘇東坡” ,從王、林二人之推崇中可見東坡在文化、人心浸潤上的貢獻。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蘇東坡畫像

東坡學識淵博、為人曠達,文學作品表達出他的心路歷程,反應著政治理想、人生哲學、文藝思想及窮通多變之人生經歷。其人生態度及文學創作,與從小熟諳儒家經典,心懷經世濟國之志,而在坎坷的仕途生涯中,欣然接受了超然曠達的老莊思想與“平常心是道”之禪宗觀念有關,使其在宦海中有著解放與安慰。

東坡之精神世界裡,集儒、釋、道諸家思想精華,並將三者融合為一,在他的兼修及學會融會貫通之下,自成獨特完整之思想體系,從而形成其深邃的人生理念,併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典型人物。

東坡的思想超然於物外,洋溢著樂觀、曠達、自然的氣息。而東坡對道家的汲取較集中於《莊子》之體悟。《莊子》在《老子》之後,可謂淋漓盡致地發揮道家義理精華,並以其獨特之情感,體悟創設一個逍遙境界。那種逍遙境界,對後世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產生影響,東坡就是在這影響之下,成就超越的人格思想與文學創作之境界。

東坡於文學創作,登上宋代文壇之最高峰。其文學意境靜謐空靈,風格汪洋恣肆,說理即物明理,修辭形象精微,用典無所不包等,作品中所體現曠達超然之人生觀,文字間流露出“平淡自然”之意境以及飽含深意之修辭手法、想象空間。而“東坡詞中有個突出的現象就是莊子思想的體現,可見東坡對莊子的思想是有很深感悟和很多運用的。” 又冷成金言東坡對莊子有很深感悟和運用,顯示東坡與莊子之契合,不單是在人格思想的境界還延伸到文學創作思想的領域。

即東坡在文風文法上,延續《莊子》中汪洋恣肆、噴薄無歇之氣勢;在文學創作之本原論上,繼承《莊子》“迫而後動”、“不得已而為之”的虛己精神;在文學創作論上,吸取《莊子》“以天人合一”、“身與物化”之創作方法。

東坡閱讀《莊子》時,曾發出感嘆:“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 從中顯現出他與《莊子》的契合。東坡頗多的言論與《莊子》甚契合,這個契合包括人格上的契合,也包括文藝風格上的契合。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莊子天人合一

誠如﹝清﹞劉熙載《藝概‧文概》中曰:

東坡則出於《莊》者十之八九。

〔宋〕羅大經《鶴林玉露》則說:

莊子之文,以無為有;《戰國策》之文,以曲作直。東坡平生熟此二書,故其為文,橫說豎說,惟意所到,俊辨痛快,無復滯礙。

〔宋〕邵博《邵氏聞見後錄》言:

東坡早得文章之法於《莊子》,故於詩文多用其語。

〔清〕姚鼐《古文辭類纂》亦云:

東坡策論,其筆識多取於《莊子》外篇。

以上所言,證明只要透過東坡的詩文,就可看見出豐富多彩的莊學淵源,其文學創作中也留下《莊子》的印跡。以下以三方面來探討東坡在詩文上所受《莊子》的影響。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東坡吸納《莊子》一書內容而能靈活運用

《莊子》對東坡文學創作的影響,自然直接地呈現在東坡之作品中。東坡把《莊子》的寓言、典故、語句納入作品中,並吸收《莊子》的句法、暗引、格言、哲學概念的詞語等,使自己之作品顯得靈活廣闊而妙趣橫生,增強作品之藝術性與表現力。

先秦諸子,精擅比喻,而莊子對比喻之應用顯然尤為突出,且更加註重形象性與藝術性。莊子文中之比喻往往與寓言結合在一起而逐層深入剖析,以反覆比喻之手法以說明一個道理。如此之方式較淺顯易懂,使讀者能更佳地對文意加以領會,東坡對於莊子這種微言大義,不但推崇並有所繼承。於深受莊子善用比喻之影響下,發展出用典作喻,非以形象之事物做喻體。而以古代典籍中故事之慣用作為喻體,可體現更深刻之思考,使作品更具思想性和藝術性。在以典作喻時,東坡多數典故引自《莊子》,表現出對莊子思想的推崇。如《行香子》雲: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

幾時歸去,作個閒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詞中東坡慨嘆人生,只不過是“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樣轉瞬即逝,體現“人生如夢”之思想情懷。東坡為說明人生之虛無,從古代典籍裡引用三個慣用的比喻。

一是《莊子‧知北遊》中:“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郄,忽然而已。”意為人生短暫如日影移過牆壁縫隙般。

二是《文選‧河陽縣作》中潘岳引古樂府詩:“鑿石見火能幾時” 和白居易《對酒》的“石火光中寄此身” ,亦謂人生如隧石之火。

三是《莊子‧齊物論》中:“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佔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就是此段,顯示東坡大覺後,從中提煉出“夢中身”。於此詞上集中使用三個表示人生虛無的詞語,構成博喻,且各自用典故出處,三個比喻連用,明顯體現了對莊子的“喻後出喻”手法之繼承。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莊子》擅長以寓言故事表述,他將道的“有情有信,無為無形”,通過形象的故事使得文章呈現出鮮活性。這些寓言故事有許多成為代代相傳的成語,例如:庖丁解牛、莊周夢蝶、濠梁之辯等等。而在東坡的文學作品中,引用《莊子》寓言故事為典故處也頗多。

其一:東坡《念奴嬌》中曰:“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 這三句就化用了《莊子‧逍遙遊》中著名的大鵬寓言意象: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此雲去月宮只需乘風,不用騎大鵬。東坡在此想象奇特、卓異,通過“何用騎鵬翼”,鮮活地呈現他欲“翻然歸去”之無所束縛的自由精神境界。

其二:東坡《滿庭芳》中曰:“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 “蝸角虛名”則引用《莊子‧則陽》篇中以蝸牛兩角為背景的寓言故事:

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屍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

東坡深悟一生所追求的虛幻名利,引用《莊子》中蝸角之戰的荒謬,又生動地將此種領悟顯示出來,簡潔表達出拋棄虛名,以開放的心靈、博大的胸懷去對待人生。這是他對《莊子》一書的吸收運用。

其三:東坡《十二琴銘‧秋風》中曰:“悲莫悲於汀濱,樂莫樂於濠上。”

又《壽州李定少卿出餞城樂龍潭上》曰:“此地他年頌遺愛,觀魚並記老莊周。”

此引用《莊子‧秋水》中著名的濠梁之辯寓言。 莊子與惠施二人的濠梁之辨,顯示二者心靈境界之差異。莊子追求精神自由,已達無我之境,可與魚融合為一體,知魚之樂,即沉浸在物我交融的感受之中,惠施則停留於物質世界的知識。東坡的引用證明他對莊子寓言筆法的吸納。

其四:東坡在《老饕賦》曰:“庖丁鼓刀” 則化用《莊子‧養生主》中的“庖丁解牛” 的寓言。同樣《服胡麻賦》中所云:“譬之膏油,火之所傳而已耶?” 則亦引用《莊子‧養生主》中的“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東坡活用莊子語言,在其《臨江仙》詩文如:“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其中的“此身非我有”化用《莊子‧知北遊》:舜曰:“吾身非吾有也。”丞曰:“孰有之哉?”曰:“天地之委形也。”

言此身為外物所拘,不能自主。於此點化莊子的語句,使文章語言簡潔地表述,被貶黃州時未脫罪籍,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官宦現實環境生涯和自己不能主宰自我命運的憂思。活用、點化的效果,使其文言有盡而意無窮,增強文章的表現力。

在句法方面,東坡學習效仿《莊子》。東坡在《前赤壁賦》中曰:“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視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此用《莊子‧德充符》句法:“自其異者而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而視之,萬物皆一也。”

東坡對《莊子》的效仿,創作出詩化之散文,增強藝術性與表現力。他學習《莊子》,然學而不同,於效仿之基礎上,不斷自我創新,出神入化,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如在《前赤壁賦》中雲:“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 ,與《後赤壁賦》中雲:“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此賦的天地變化之極,謝枋得在《文章軌範》雲:“此賦學莊騷文法,無一句與莊騷似,非超然之才,絕倫之識,不能為了。東坡學《莊子》但不以此為繩墨,不為此而累。”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東坡文化

東坡學習效仿《莊子》句法,再舉二例:

其一:東坡晚年於海南寫下的《天慶觀乳泉賦》雲:

凡水之在人者,為汗、為涕、為洟、為血、為溲、為淚、為矢、為涎、為沫,此數者,皆水之去人而外騖,然後肇形於有物,皆鹹而不能返。

賦中的“為”字句式,即引用《莊子‧齊物論》所言狀樹百圍之竅穴的“似”字句式。莊子雲:

山陵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

莊子隨後用類似筆法描寫風吹洞穴所發出之聲,同是諸多聲音之排列組合。如此之鋪排,易於表現事物之多樣性及不可捉摸,同時也蘊含事物的複雜性。

其二:東坡在《秋陽賦》中虛擬“越王之孫,有賢公子”因“宅於不土之裡,而詠無言之詩”,意味著所謂“越王之孫”是並不存在的,只是代秋陽立言,表現秋月之白、秋氣之清、秋收之獲、秋刑之施。東坡藉此申言秋之景象後言:

日行於天,南北異宜。赫然而炎非其虐,穆然而溫非其慈。且今之溫者,昔之炎者也。云何以夏為盾而以冬為衰乎?吾儕小人,輕慍易喜。彼冬夏之畏愛,乃群狙之三四。自今知之,可以無惑。居不瑾戶,出不仰笠,暑不言病,以無忘秋陽之德。

東坡之論說,無非是闡明春夏秋冬四季之氣溫變化是自然運行之結果。而人處在其間,需要感受的是炎非虐而溫非慈之自然現象。東坡化用《莊子‧齊物論》中養猴者分栗子給猴子,先說“朝三暮四”,猴子不滿,後說“朝四暮三”,猴子就大喜的寓言,說明氣候在變,然秋陽之自然本質是不變的。這又和《莊子‧至樂》中,莊子對惠施所言及生死如同春夏秋冬四季自然運行一樣的“生命觀”有著相似處。

東坡以莊子之意入賦,他在《酒隱賦》中所言:“世事悠悠,浮雲聚漚。昔日浚壑,今為崇丘。眇萬於一瞬,孰能兼忘而獨遊?”顯然東坡意指人在世事之變幻中,超然物外的“兼忘獨遊”,就如同莊子的“坐忘”與“逍遙遊”。此又顯出東坡對莊子接受的契應度。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莊子逍遙遊

東坡於作品中活用《莊子》中的哲理詞句,將其不露痕跡地融入自己的創作裡,使得文章在辭美的同時滲透出哲理之光輝。

例《永遇樂》:“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則化用自《莊子‧齊物論》:

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佔其夢焉,覺而知其夢也。

東坡靈活運用《莊子》中的詞句,再再顯示他對《莊子》語言、文風的鐘愛,也顯示對《莊子》思想之認同和深入的體悟這個體悟實踐在他對《莊子》中的概念進行凝鍊轉化,使得其文常呈現出“亦莊亦蘇”之語言、思想特色。如《超然臺記》曰:

彼遊於物之內,而不遊於物之外,物非有小大也,自其內者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

於此林紓《古文類纂選本》中評曰:

莊子於子桑戶之死,託孔子之言答子貢,有方外方內之別。方,區域也。方外忘死生,方內偱法。今東坡之文變其說曰:物內,物外。其意一正同。

林紓的解說可謂恰當。東坡由《莊子》處取得“方內方外”之概念,進而融入自己的作品而成為“物內物外”之分,可見他對莊子接受後,凝鍊出出離語言層面上,進入瞭然於心、冥會於思的高度契合。前人對東坡詩文之詩文批評,具體觀之,《超然臺記》可謂具有代表性。

明代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雲:“子瞻本色,與《凌虛臺記》並本之莊生。” 明代金聖嘆《天下才子必讀書》曰:“知此文手法超妙,全從莊子《達生》、《至樂》等篇取氣來。” 二者的評語,說出東坡詩文中“亦莊亦蘇”的特色,絕非虛言。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東坡畫像

東坡在靈活運用《莊子》文句的基礎上,並對《莊子》術語進行化用,如:“逍遙”、“物化”、“物內”、“物外”、“齊物”、“無何”、“造物主”、“心齋”、“坐忘”等等,在東坡的作品中隨處可見。如:

自言其中有至樂,適意無異逍遙遊。

清詩健筆何足數,逍遙齊物追莊周。

何時杖策相隨去,任性逍遙不學禪。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細看造物初無物,春到江南花自開。

苦熱誠知處處皆,何當危坐學心齋。

兀爾坐忘,浩然天縱。

身外倘來都似夢,醉裡無何即是鄉,東坡日月長。

以上東坡對《莊子》一書的靈活運用,也顯示他對生命思索的深入;並可見他對莊子思想理解之深,才能進一步以莊子思想建構他獨特的文學風格。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東坡幻化多變的創作風格來源於《莊子》的影響

蔡正孫《詩林廣記》卷三,引韓駒語:

“東坡作文,如天花變現,初無根葉,不可揣測。如作《蓋公堂記》共六百餘字,僅三百餘字說醫。”

東坡這種幻化多變的創作風格受益於《莊子》。《莊子》一書的文學價值,在於寓言,其故事,表現出超常的想象力,構成奇特之意象世界。《莊子》哲學思想,高深莫測,不可捉摸的神秘色彩,用概念與邏輯是難以表述的。因《莊子》藉助虛構的想象力,超越時空與物我之分,所以形成奇幻異常、變化萬千的創作風格。如《莊子‧外物》雲:任公子垂釣,以五十頭牛為釣耳,白浪如山,海水震盪,千里震驚,浙江以東,蒼梧以北之人,都飽食其魚。

此述盡“大”的玄妙,構思的想象力豐富,宏偉壯觀,驚心動魄。《莊子》散文的構思,由於擺脫各種世俗觀念的束縛,而充分解放個性,上天入地,與自然相契合,神遊於萬物,“與天地精神往來”這一句成了不朽的經典名句。東坡之詩文幻化多變、妙趣橫生、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正是受《莊子》構思、想象的影響。東坡在《黃泥坂詞》曰:“餘幼好此奇服兮,裘前人之詭幻。”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東坡在《神女廟》中,描寫眾神的風姿神態。由於荊巫間的妖魔鬼怪,變化蕩逸,於是:

上帝降瑤姬,來處荊巫間。神仙豈在猛?玉座幽且閒。飄蕭駕風馭,弭節朝天關。倏忽巡四方,不知道里艱。

文章表現神仙悠閒之神態,逸氣飄溢巫間。“百神自奔走,雜沓來趨班” ,神仙的去集與無限的聚散,可說是窮極變化,浪漫自由,飄忽不定,此留有莊子神人幻化的影子。

東坡在創作上幻化多變,且文章學習《莊子》從虛處入手,虛實相生。抒發胸臆。《莊子‧知北遊》雲: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

道本是無形之物,莊子在此化虛為實,比喻道存在於萬物之中。東坡受此影響,在《喜雨亭記》中,因天降大雨,百姓歡喜,東坡解除憂愁,於是問:

一雨三日,伊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實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東坡能化虛為實,在幻變中表達無功無名之理念。《凌虛臺記》曰:“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 這是一種虛無、不可捉摸的,化虛為實,而達到說理的目的。東坡精學莊子,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是來自《莊子》散文創作之道的影響。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莊子以奇特的想象,創造出超世間和時空的意象,描寫與歌頌事物形體的巨大雄偉,如以“大鵬”為喻來追求一種永恆和無限,這就是莊子雄偉渾樸的精神之所在。

《莊子‧天下》曰:

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闢,深閎而肆。

它不但具有數量與力量大的雄偉,並且是無限永恆的大及融渾。融渾就是將主體與客體融合為一,物我不分,渾然一體,達到與萬物同等不生不滅,永恆無限,至大至樂的境界。此境界在天地萬物間,道家稱“樸真”,故在此展現空大的渾樸境界。

《莊子》一書中,展現雄大而深的詞境。如《逍遙遊》中的大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如《人間世》的大樹:

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

如《逍遙遊》的神人:

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

如《秋水》的茫茫大海:

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洩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

莊子筆下這些大而怪異之意象,同他超越時空與永恆之道融合為一體,構成雄偉渾樸之境界。

東坡受此影響,在《有美堂暴雨》文中也表現出這種雄偉、渾樸的詩境。如:

遊人腳底一聲雷,滿坐頑雲撥不開。

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

十分瀲灩金樽凸,千杖敲鏗羯鼓催。

喚起謫仙泉酒面,倒傾鮫室瀉瓊瑰。

暴風吹,天雷響,色變雨連天之景象呈現在讀者面前,混沌、雄偉之象栩栩而現。

而在《雪浪石》的氣勢:

太行西來萬馬屯,勢與岱嶽爭雄尊。

飛狐上黨天下脊,半掩落日先黃昏。

削成山東二百郡,氣壓代北三家村。

千峰右卷矗牙帳,崩崖鑿斷開土門。

這種氣勢磅礴的景象,與天地渾然一體,突破感官的侷限,展現如此大的氣勢。

在《夕庵銘》更把萬物化而為一:

霧散毛脈,夜氣既歸,肝膽是宅,我銘夕庵,惟以照寂,八萬四千,忽然而一。

東坡在幻化多變中,把萬物化而為一,為天地不分的渾沌、融樸之境。

東坡的《念嬌奴‧大江東去》氣勢壯闊,東坡雲: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念奴嬌·赤壁懷古》

這首詞上闋歌詠赤壁,下闋追憶周瑜,最後用自身感慨作結尾。全篇高唱,氣勢不凡,以萬古心胸引出懷古思緒,於時間與空間皆極度壯闊,形成雄放渾厚的意境。面對著壯麗河山,追憶英雄之偉績,激起東坡澎湃奮發之豪情,成為東坡豪放詞的代表之作,被譽為“千古絕唱”。另東坡作於黃州的《水調歌頭‧落日繡簾卷》也是氣勢雄放。東坡雲: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溼青紅。

長記平山堂上,攲枕江南煙雨,渺渺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

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東坡通過虛實結合之手法描繪煙雨夕照、水天一色之美景,突出長江驚濤駭浪之動景;由明淨優美到驚濤駭浪的突起之變化過程,引出奮力搏擊的白頭翁形象。此種由寧靜舒緩到跌宕起伏之變化,就是東坡自身人生遭遇之寫照。他能契應子的天籟,在天地之間,只要存一股浩然之氣,在任何境遇中皆能泰然處之,享受著千里清風。

此詞氣勢磅礴,意境宏大,全詞熔寫景、抒情,議論於一爐,既描寫浩闊雄壯、水天一色之風景,又貫注坦蕩曠達的浩然之氣,於逆境而泰然處之,展現大氣凜然之精神風貌。這就是東坡受到莊子雄偉渾樸的精神所影響,在詞創作中形成豪放的風格。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東坡又在《前赤壁賦》,展現一種無限永恆的宇宙意識。其曰: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從無窮的宇宙發現自我的渺小、卑微,而讚歎宇宙之無限。寄蜉蝣於天地,渺凔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

儘管嘆人生苦短,生命無常,但東坡仍嚮往超越時空,追求永恆。故曰: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在宇宙和歷史的時空維度,東坡站在宇宙本體生命的高度,思忖著人生之價值與生命之意義,使詩更富有深刻的哲理與理趣。大自然的雄偉、永恆,宇宙的無窮,而人自身的渺小、卑微,生命的短暫,二者強烈的對比與反差間,人只能透過用意識來把握時光、環境以體味天籟,從而達到“忘我”之境界,並與天地宇宙融為一體,表現出雄偉渾融的詩境。這個就是東坡所要傳達的宇宙意識。

東坡作品中有著《莊子》一樣的氣,其表現在文筆氣勢上。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評價《莊子》時言:“其文則汪洋恣肆,儀態萬方。” 宋代王十朋評東坡文章之氣勢時雲:“不啻如長江大河,汪洋閎肆,變化萬狀” 。

宋代黃震亦曰:“東坡之文,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至其渾浩流轉,曲折變化之妙,則無復可以名狀。” 前人對東坡與莊子氣勢之評判呈現相合,也說明東坡在作詩文的方法上繼承《莊子》許多的手法。

例如錢鍾書在其《宋詩選注》即列舉:

他(東坡)在風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豐富、新鮮和貼切,而且在他的詩裡還看得到宋代講究散文的人所謂“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稱道的莎士比亞式的比喻,一連串把五花八門的形象來表達一件事物的一個方面或一種狀態。這種描寫和襯托的方法彷彿是採用了舊小說裡講的“車輪戰法”,連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應接不暇,本相畢現,降伏在詩人的筆下。在中國散文家裡,東坡所喜歡的莊周和韓愈就都用這個手法。例如莊周的《天運》篇連用“芻狗陳”、“舟行陸、車行水”、“猿狙衣服”、“桔槔”、“柤梨橘柚”、“醜人學西施”六個比喻來說明不合時宜這一點。

錢鍾書說明東坡對莊子之繼承是豐富並契合的。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莊子善用比喻鋪排之手法,小至運用連續之比喻句,而大至運用連續之寓言故事,甚至用通篇之寓言故事以進行形象解說。比喻是為了更為形象地述說哲理,鋪排性的比喻能在形象說理的同時,呈現出如江河般不可阻擋之氣勢,此種氣勢就是通於大道的氣勢。

東坡吸收莊子這種作文方法,運用在自己的創作中,造就與莊子相通之汪洋恣肆的氣勢。而東坡又是一個具有曠達浪漫色彩的人,詞作也是最能突出表達情感的文學方式之一。作詞方面的突出造詣,以及自身文藝理論體系的不斷豐富,使其對莊子浪漫飄逸的風格更為推崇,從而深受其影響

因此,在這些因素的影響下,東坡詩文無論是整體的藝術意境,風格,還是細節的用典、借用、比喻等藝術手法,都顯露出濃重的莊子印跡。

東坡一生的足跡,給人一種江海飄零,瀟灑無拘的感慨。在他筆下似乎也給人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就像他飄零不定似幻似真既朦朧又清晰的人生。他的生命裡充滿活力,積極進取於自我超越的精神,產生對自然界觀察的動能,將其化作筆下之詩詞、文賦、書畫。與自然共鳴為東坡所追求的精神“歸真”,在其相融中獲得釋放,流諸於筆下成為山谷所言“無一點塵俗氣”的妙文。

東坡將莊子“自然率真”之審美思想,予以繼承與發展而形成自己獨具特色的文藝觀。東坡堅毅不拔及隨緣自適的個性,是來自道家舒矌達觀的思想影響,使他樂觀接受萬事萬物,對生死給予平等看待。因此於各難關,皆能保持胸襟,豁達、瀟灑以對,更以浪漫的情懷視清風明月,一草一木,皆為吟詠對象,而浸淫在文藝的天地裡。

東坡與莊子在思維方式上似乎有很多相似之處,其表現在創作中則開顯出審美思想、藝術境界與表現手法等方面之同一性。王靖懿說:

充斥於東坡作品的大量豐滿的莊學意象並非是企圖重新建構莊子哲學系統,也並非是在字面上的解脫,而是將自己的時代和個性氣質融入其中,是以自己的視角對莊子哲學的闡述與踐行。這是東坡對莊子文學繼承的一方面,而另一方面,也是對於構成這種繼承性而言更重要的,乃是對審美思想、藝術境界,表現手法的繼承與借鑑。”

東坡在創作中,表現手法方面雖與莊子同一性,但重要的是他的繼承與發展。東坡樂觀曠達的生活態度,注重靈感、物我相連之創作觀,創作中受到莊子自然哲學的影響。東坡將自己對莊學的認識,融入人生的體驗及文學創作中,從而創煉出莊子思想的光芒又獨具風格的作品。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東坡能把《莊子》學術思想融入於自己文藝作品,自成一格,推陳出新。

《莊子》一書反映出文人之思想情緒,使之產生共鳴而視為知音。《莊子》中齊萬物、齊是非、等貴賤、同榮辱、返璞歸真等觀念使失落感得到平衡與慰藉;並主張“任自然”,擺脫現實束縛而追求絕對的精神自由,對後世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產生影響。又於探討藝術創造之言論,表現在崇尚自然,反對人工雕琢,重視精神美,啟迪文人之文學及藝術創作。東坡就是在這樣的影響下成就豪邁之審美人格境界與文學創作思想。

從東坡之詩詞可看見出豐富多彩的莊學淵源與印跡。東坡將《莊子》一書中之語詞、句法吸收並靈活運用至妙趣橫生,詩境雄偉渾樸,增強作品的藝術性和表現力,並創作出詩化的散文。他在創作中,表現手法方面雖與莊子同一性,但重要的是他的繼承與發展。

東坡之於莊子——淺析《莊子》對蘇東坡詩文創作風格的影響

東坡學習《莊子》,但學而不同,在效仿之基礎上,不斷自我創新,活用《莊子》中之哲理詞句,將其不露痕跡地融入到自己的創作裡,使得文章在辭美的同時滲透出哲理性之光輝,出神入化地形成自己在行文、構思上幻化多變之獨特風格。《莊子》幫助東坡構築曠達之人生哲學,他將自然的美學,結合在生命中及在文學創作裡,形成他特有的文藝觀。

東坡把文藝作為一種精神寄託的領域,他的文藝精神與人生觀融合一起,從心靈深處的抒發,寫出動人不已的文章。他和其他儒者所不同處是,他對老莊的涉獵十分深厚,這是他人格氣質出眾的原因。因此,他的文藝作品,常具有一番新風格外又有令人驚歎深思的見解。

東坡的藝術個性已流貫著莊學血液,莊子的藝術精神成為東坡藝術創作過程中的主導因素,莊子的藝術氣質注入胸腔,發諸筆端,形成格調。他把《莊子》學術思想轉化為文學,並融入於自己文藝作品之中,推出新義。 吸納《莊子》一書,在他的兼修及學會融會貫通之改造下,自成獨特完整的思想體系,從而使他登上宋代詞壇之最高峰。


參考文獻

  1. 王水照、朱剛:《東坡評傳》
  2. 冷成金:《東坡的哲學觀與文藝觀》
  3. 林語堂:《蘇東坡傳記》
  4. 孫以楷主編:《道家與中國哲學‧宋代卷》
  5. 曾棗莊:《蘇文匯評》
  6. 鄒同慶、王宗堂:《東坡詞編年校注》
  7. 姜聲調:《東坡思想研究》
  8. 錢鍾書《宋詩選注》
  9. 王靖懿:東坡文學創作與《莊子》之關係
  10. 王渭清:《莊子》對東坡文學創作的影響
  11. 吳琪霞:東坡詞中的莊子思想《陝西師範大學繼續教育學報》
  12. 王榮林:《莊子》對蘇軾的影響探析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