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經典┃《祝福》的思想,至今不失光芒

重讀經典┃《祝福》的思想,至今不失光芒

因為出差,回了趟故鄉,便不時想起魯迅筆下的故鄉。我想起的魯迅筆下的故鄉,不是迅哥和閏土的《故鄉》,而是“我”、魯四爺和祥林嫂的《祝福》裡的“故鄉”。

《故鄉》裡,魯迅批判了楊二嫂式的流氓性和閏土式的奴性,收錄在《吶喊》小說集;《祝福》裡,魯迅給故鄉作群體性畫像,通過祥林嫂的悲劇深挖其根本原因,收錄在《彷徨》小說集。魯迅之所以吶喊,是因為鞭撻而激憤;之所以彷徨,是因為受挫而憂思。也許正是這種反思,魯迅筆下的故鄉在《祝福》裡少了些許象徵性指向的晦澀,情節厚度增加,可讀性增強。題外話,魯迅對國民性改造的思想起初有通過小說象徵主義的表達企圖,而後到現實主義的表達,再後則主要通過雜文直接筆伐。魯迅一直致力於啟蒙與喚醒,他的偉岸決定了他小說的視野,其所具備的思想高度,至今不失光芒。

重讀經典┃《祝福》的思想,至今不失光芒

魯迅的《故鄉》,是完全可以當作散文來讀的。《祝福》的前三分之一部分也是可以當作散文來讀的,以“然而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蹟的斷片,至此也聯成一片了”為分水嶺,之後的部分小說特徵就很明顯了。當作散文來讀,有一種代入感,讀過之後一品咂,文中的人、景、物、事走出來,便成了小說,這種感覺很奇妙。《祝福》的故鄉世態圖是一種中立式的呈現,不加濾鏡,沒有美顏,唯如此才讓你審視現象深處的原因得以清晰。

《祝福》的世態圖景裡,有一個彷徨的“我”,一個極少言語的魯四爺,一個為魯四爺站臺的四嬸,一個巧言令色的衛老婆子,一個呆滯而絮叨的祥林嫂,一個吃素的善女人柳媽。提及《祝福》,眾人熟知的便是祥林嫂,似乎她是主角,這跟《祝福》入選語文教材和大量關於祥林嫂的判斷思考題有關,我覺得祥林嫂在《祝福》裡,論其量應是配角。

從小說思想意圖的角度而言,“我”和魯四爺同為主角,“我”是新青年,魯四爺是舊勢力;四嬸、衛老婆子、祥林嫂、柳媽則共同構成了新舊勢力交織狀態下的的故鄉世景圖,其餘人等也就是個路人甲乙。不過,祥林嫂雖為配角,卻是整篇小說的支點。在這樣的人物分配下,《祝福》拉開了帷幕。

在主演、特邀、友情出演字幕彈出之後,《祝福》的開篇鏡頭是:“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裡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多好的開頭!畫面感十足,還是由遠及近的動態圖景,有視覺,有味覺,有感覺,然後在此畫面中切入一個“我”,“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

“我”在魯鎮並沒家,從後文可知“我”是投宿於本家魯四老爺處,而我與魯四爺並不是有甚投機的人,“我”為何如此選擇?投宿他處不可以嗎?當然可以,但你看小說的標題是“祝福”,回鄉的時間是年底,所見的則是送灶的爆竹,想必“我”對回鄉是有回家的美好期許的,而本家約等於家,再合適不過了。原來“我”是個在外遊歷但仍存傳統倫理的新青年,此時“我”的回鄉情懷是大於現實感受的,色調是暖的。

“我”與魯四爺話不投機地寒暄,魯四爺大罵新黨,卻指向康有為,顯然罵錯了人,一個鄉紳頭臉人物都不知道革命或新黨的領導者是誰,可見該革命之深入程度如何,“我”固然有了失望,“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裡”,小說的節奏開始下抑。在接下來的兩天裡,“我”無所事事地在故鄉遊歷,故鄉都在忙著年終的祝福大典,“我”的回鄉情懷在故鄉“年年如此,家家如此”的庸常中漸漸消磨,尋不出一點新意來。作為新青年,“我”是期望故鄉有些許新的光亮的,但木有。你說鬱悶不鬱悶?就連有梅花那麼大的漫天飛舞的雪花都不能讓“我”有好興致,反而只覺得“將魯鎮亂成一團糟”。“我”只得回了魯四爺的書房。小說的暖色調漸冷。

注意,起初與魯四爺寒暄的地點是在書房,那時僅是從雙方寒暄的內容寫,並沒就書房的陳設做介紹,重回書房時則給書房的陳設來了幾個特寫鏡頭。陳摶老祖寫的“壽”字,脫落的對聯;“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註》和一部《四書襯》”。陳摶是道家的代表人物,後者是查閱儒家典籍的工具書,它們不是脫落,就是不完整,看來即便是儒道,魯四爺也是個偽學。原來寫回書房是來揭底的,小說是要告訴我們魯四爺是個怎樣的人,“我”在這裡是看不到新希望的,於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這時切入一個關於祥林嫂的插敘,這一經典形象的出場不同凡響,但我更想說的是她觸及靈魂的三問。人死後有沒有魂靈?如有魂靈,就有地獄了?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見面的?面對這樣的提問,作為新青年的“我”不知所措,猶豫,糾結,矛盾,搪塞,膽怯,活脫脫的一個彷徨的心態。對於祥林嫂而言,答案是有或沒有,她都面臨兩難,有魂靈,她則可以見到心念的阿毛,但面臨被兩個男人鋸為兩半;沒有魂靈,她則再看不到阿毛,但也可以逃避被兩個男人鋸為兩半。就此建立“我”的人物形象,又是情節發展的節點。小說在節奏上把握得爐火純青。

這時魯迅終於站出來,在小說裡就“說不清”作了一通點評,“‘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於給人解決疑問,選定醫生,萬一結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這是魯迅對新青年懦弱性的批判。可以說,小說至此通過散文化給“我”、魯四爺、祥林嫂三個重要人物完成了畫像,並下了裁判:祥林嫂的悲劇在於舊勢力的頑固和強大、新思想的不徹底以及祥林嫂自身的愚昧。小說由此切入一個新的敘事模式,後文涉及四嬸、衛老婆子、柳媽等在祥林嫂走向死亡過程中的推波助瀾,描繪一幅幅大環境之下的世景圖。小說的色調完全冷了下來,小說哪是要寫“我”回鄉的情懷?在魯迅的思想裡,他顧不上這些小情調,他關心的是這片土地上悲劇是怎麼來的。

世景圖以祥林嫂為主線,串聯不同人物之間的對話,間或穿插魯四爺一兩句及其簡短的用語,諸如“可惡”、“然而……”等。幾個不同女人中,祥林嫂的話最多,有兩處打斷的絮叨重複出現,是個真真的話癆;第二個話癆是衛老婆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人情世故熟稔在心;四嫂話不多,卻總是該說時說,可以說這些人對祥林嫂都有著廉價的憐憫,但在利己利益上終究是冷漠的,且樂在其中,這是社會的基本面。撕開這一冷酷基本面的是柳媽。

柳媽的出場很平淡,只是交待由於忙不開,“另叫柳媽做幫手”。那柳媽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然而柳媽是善女人,吃素,不殺生的,只肯洗器皿”,看看,柳媽是個善人。柳媽看到祥林嫂過來,不耐煩,但終究看到祥林嫂額角的傷痕,那是祥林嫂抵抗再婚入洞房時撞傷的印記,柳媽作為一個善人,找到了話題,找到了興奮點。

“我問你:你那時怎麼後來竟依了呢?”

“我麼?……”,

“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願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氣多麼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麼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後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哦,柳媽感興趣的是祥林嫂是怎樣依了那個男人的,推斷她是自己肯了,這既有認定祥林嫂就不是個好人的有罪推定的嫌疑,也有對主動行男女之事的獵奇歡愉心理。女人從來都是被動壓抑的,都要遵從三從四德,為什麼就不能釋放天性呢?祥林嫂的一句“阿阿,你……你倒自己試試著”,竟引得柳媽“打皺的臉也笑起來,使她蹙縮得像一個核桃,乾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額角,又釘住她的眼”。然而這時詭異的是,柳媽給祥林嫂出了捐門檻的主意,以避免她死後被兩個男人爭奪而被鋸成兩半。文中雖沒說這是柳媽的杜撰,但從“詭秘”、“這是在山村裡所未曾知道的”來看,已經昭然若揭,那麼柳媽如此意欲何為?你不同情祥林嫂的遭遇也就罷了,為何還要給上一刀?其實這正是當下國民的一種潛意識行為,祥林嫂之所以悲慘,是因為她是“謬種”(魯四爺語),而這樣的謬種竟然可以有兩個男人,竟然可以主動去依男人,於是借神誆之,施者從中獲得一種快感。

原來柳媽是偽善人。

在我的故鄉,我也還是見到類似於柳媽這樣的人,說者神秘莫測,聽者虔誠篤信;也有類似於魯四爺這樣的人,有些頭臉的人物或老闆換了禮帽就是鄉紳。故鄉,與人而言,歸根結底就是一個人的精神原鄉,魯迅在《祝福》裡的故鄉,又何嘗僅指魯鎮?只不過是藉故鄉之名,追溯精神原鄉里所存的惡習罷了。時至今日,魯迅所揭示和批判的那些原罪依然在精神的原鄉與他鄉遊蕩。

重讀經典┃《祝福》的思想,至今不失光芒

《故鄉》寫於1921年,《祝福》寫於1924年2月7日,這兩篇都是直接點明故鄉。在寫了《祝福》沒幾天,魯迅又於同月的16日寫了一篇《在酒樓上》,該篇講述的是在離故鄉不過三十里的S城所發生的事,其實也還是故鄉。《在酒樓上》說的是“我”與同事(可視作同志)呂緯甫在酒樓相遇而聽他講述他的經歷一事,最後兩個人往相反方向作別,暗喻昔日的新青年團隊的瓦解。這三篇小說可以當作魯迅關於故鄉的系列篇,從中可窺其思想脈絡。

《祝福》作為經典之作,其文學成就自不必多說,也有許多文章做了詳細解讀,我只是把我讀《祝福》之想羅列串聯。“我在蒙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雲,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願這樣的祝福不是麻醉,而是清醒之下的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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