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中憲:魯迅的《祝福》,每個配角都熠熠生輝


姬中憲:魯迅的《祝福》,每個配角都熠熠生輝


一百年前的祝福——魯迅精讀


過年回故鄉,重讀了魯迅的《故鄉》。

倒不是為了應景,主要是二丫的課本堆在桌上,隨手抽出一本高中語文教材,翻開就是這篇。

《故鄉》的好,首先在於魯迅是一個精研村婦的大學男教授,豆腐西施楊二嫂寫得真精彩,對話、動作、神態描寫,全是教科書級別的,難怪至今沒從教科書中被剔除。

順著《故鄉》這條線,又重讀了《祝福》和《在酒樓上》,後二篇可以看作《故鄉》的續集,相當於魯迅前後兩次回鄉見聞。第一次回鄉見到了閏土和豆腐西施,兩三年後又回去一次,見到了祥林嫂和呂緯甫,一次不如一次。故人的重大變故,鄉村不可挽回的頹敗,就成了這幾篇小說的總體基調。

所以,第一次他還想吶喊,第二次就只剩了彷徨。

《祝福》,高中時我並不太喜歡這篇,那時我喜歡《孔乙己》《風波》《藤野先生》,尤其孔乙己,文學中最“瘦骨嶙峋”的形象(餘華語),簡潔,無害,略誇張,天生攜帶喜感,幾乎就是語文課上的卡通人物,所以難免更受青少年喜愛,相比較下,《祝福》中祥林嫂這樣的村婦、怨婦,自然就離我更遙遠一些。

重讀《祝福》,讚歎魯迅在這麼短的篇幅內,寫盡一個女人的半生,那些如過山車般起伏的遭際,被他寫得既突兀又合理。祥林嫂這個主角身邊,還活躍著一眾配角,主角與配角相互映照、互為表裡。相比這苦難深重的主角,我更喜歡讀那些配角的段落,每個配角也都熠熠生輝,四叔、四嬸、衛老婆子、柳媽這些人,一登場我就想笑,《祝福》在滿紙悲涼中,還有俏皮。

比如四叔(魯四爺)這個形象,看得出來,他總是盡力在家事和女眷面前保持沉默,以維持他威嚴自負、不問瑣事的家長形象。然而他越是說得少,他的每一句脫口而出的話,就越是暴露人品。

比如得知祥林嫂在淘米時突然被婆家擄走後,四叔說:“可惡!然而……”

當用人中介衛老婆子趕來解釋時,四叔說:“可惡!”

待聽完衛老婆子兼有自損與恭維的一番解釋後,四叔又說:“然而……”

四叔這幾句話,幾乎稱不上話,只是一個感嘆詞一個轉折詞,外加兩個標點,被他顛來倒去說了幾次,每一次都恰如其分,與說話人的身份及所處情境極為相符,每一次都欲說還休,卻比長篇大論更生動傳神。

這是魯迅式的文字遊戲,也是《祝福》的對話策略:讓主角盡力多說,讓配角儘量少說。

你可能會說,這不是廢話嗎?主角當然臺詞要多,不然怎麼叫主角?配角當然要少說話,否則不是要搶戲嗎?

我說事實並非完全如此,《祝福》中人物話多話少,首先取決於角色的身份與處境:祥林嫂是怨婦,怨婦的特點之一即喜歡嘮叨和自言自語,越沒有傾聽者,人越有表達欲;反之,四叔這樣的封建家長,又自詡讀過幾本舊書的,不苟言笑才是常態,越是對他人無所求,越金口難開。

所以,魯四爺貴為《祝福》出場最早、級別最高的人物,對白卻少得可憐,除上述幾句外,明確用雙引號標示的對白還有兩處,一處是祥林嫂死後,四爺關於死者是個“謬種”的蓋棺論定;一處是開篇剛見到魯迅時,說他“胖了”。除此之外,他就像個隱身人一樣,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卻又無處不在地籠罩在魯鎮的上空,正是生殺予奪之人該有的氣場。

反觀祥林嫂,《祝福》後半段幾乎全由她的講述支撐,其中最著名也最大膽的,當屬以“我真傻,真的”開場的那場長篇獨白,在這樣惜字如金的短篇中,這段冗長的獨白居然原封不動地重複了兩次(只在最後幾句有個別的字句改動,這是魯迅又一處小心機),將她兒子阿毛被狼吃掉的悲慘經歷一說再說。

第一次說時,所有人都震動,第二次第N次說時,不但她身邊那些多情的村婦們,就連你我這樣的讀者們,也要厭煩和麻木了。

這正是《祝福》這篇小說要達到的效果。讓讀者讀到流淚,或是讓讀者讀到厭煩,對作者來說,都正中下懷。好的文學不但讓人有代入感,還會有生理反應,這反應不是撫慰或討好讀者,更可能是冒犯與叨擾讀者,全看小說人物和情境的需要。成熟的讀者,應該能超越這些表層的生理反應,去同理小說中的人物,併為小說叫好。

同樣的對話分配還出現在其他各色村婦身上(魯迅這幾篇小說,真是民國村婦大集錦),其中有一位衛老婆子,算是鄉村家政界首席獵頭,和所有的中介一樣,她上下家通吃,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將自己位置擺得極端正。論《祝福》臺詞量,衛老婆子僅次於祥林嫂,話癆方面排名第二,祥林嫂很多事蹟是通過衛老婆子之口說出來的,這樣安排,一是情節需要,二來也避免將全部敘事都交由祥林嫂一人自述(如同《在酒樓上》,所有的敘事重任都落到呂緯甫一人身上)。

有一場對話,發生在衛老婆子與四叔的老婆四嬸之間,兩人又分出了主次,衛老婆子為主,四嬸為次。我還是優先關注配角:這場對話中,四嬸一共就說了四句話:

“啊呀,這樣的婆婆!……”將話題引向祥林嫂那個精明強悍的婆婆,帶出祥林嫂二婚的因由。

“祥林嫂竟肯依?……”引出二婚拜堂現場,表現祥林嫂的頑抗、無助與愚忠。

“後來怎麼樣呢?”“後來呢?”則柳暗花明,引出祥林嫂苦盡甘來,二婚後“有車有房、父母雙亡”式的“好運”。

這一場對話中,喋喋不休的是衛老婆子,四嬸則是一副懵懂無知、欲言又止的樣子,但其實,她的每句話包括標點符號都飽含著暗示、期待與引導。此時的四嬸,像極了相聲中捧哏的,靠簡短語句串聯,讓衛老婆子漫長的講述分出層次與轉折,不至於乏味,也讓祥林嫂的命運起伏更富於邏輯性。而且四嬸這樣引導性的提問並不顯得刻意,恰恰是熱衷於八卦的人們慣常的打探用語。

初聽德雲社的時候,我們驚歎郭德綱功底之深、反應之快,但是聽多了,你會慢慢將注意力轉到老郭身邊那個人——于謙:他才是高手,幾句“嗯啊這是”,將一個張牙舞爪、氣場強大的人穩穩接住,又輕輕撩起,有四兩撥千金的精妙。如果說逗哏的郭德綱像一個大炮仗,不斷往自己身上加填彈藥,捧哏的于謙就是最終點燃炮仗的那個人,聽眾的叫好,往往緊跟在他話音剛落之時。

聽衛老婆子和四嬸聊天,我也有類似的感覺:四嬸才是高手。所以四嬸嫁給了四叔,而衛老婆子只能為他們家打工。至於祥林嫂,只能為衛老婆子和四嬸雙重打工。然後所有這些村婦合起來,為四叔打工。《祝福》短短篇幅,呈現的是完整的鄉村社會生態鏈,上中下游劃分得殘酷分明,話多的人,永遠為話少的人打工。

唯一能稍稍逃脫這生態鏈的,恐怕是“我”——姑且統稱為“迅哥”。迅哥雖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然而終究算是故鄉的過客,在外又無權勢,並不能為魯四爺所用,四爺因此看得分明:對於能為他所用的人,比如四嬸衛老婆子祥林嫂,他雖然口口聲聲“可惡”,畢竟還要加一句“然而”;對於真正無用之人,比如迅哥,二人的對話關係只能是:無話。

因此我們看到,《祝福》中僅有的兩名男性,魯四爺和迅哥,通篇沒有一問一答式的成形的對話。迅哥回鄉投宿在四爺家,按當時的禮數,兩名成年男性才是真正有資格坐在廳堂之上對談的,於情於理,迅哥和四爺都該徹夜長談一次,偏偏他爺倆無話可說。兩人間唯一的言語交集發生在開篇,魯迅是這樣描寫的:

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後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後即大罵其新黨……

這一串漂亮的頂針句,中學時曾被我大肆模仿。脫離了通篇的語境,單看這幾句,多少有些油滑,成年後重讀《祝福》,將這段話擺到全篇的對話機制中看,卻覺得無比貼切,它將兩個無話找話的成年人之間的寒暄套路寫得極深。考慮到二人本質上的“無話”,這場寒暄的結局必然如魯迅接下來所寫:

……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於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裡。

對話中,自有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上述這樣咬文嚼字的分析,這樣的精讀,不是每篇小說都經得起。魯迅這幾篇小說經得起。

《祝福》用對話規劃出的人際格局,看似絮絮叨叨,其實森然有序。所有的角色都處在最合理的位置,說著該說的話。其中,我格外關注那些配角的表現,因為正是這些配角們合力構成了主角祥林嫂所生存的社會環境,每個人都為最後的祥林嫂之死添了一刀。

寫一個女人的悲慘遭遇並不稀缺,能將這遭遇如何一步步發生,最終演變成不可逆的悲劇寫活,才算大師。這方面,《包法利夫人》也可看作一個加長版的中產階級的祥林嫂。

剩下的疑問是:當這樣的作品放在今天的中學語文課本上,為九零後、零零後們閱讀和考試時,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今天的青少年怎樣看這樣的小說?

近一百年前,40多歲的魯迅寫《故鄉》《祝福》時,已是城裡的教授,故鄉於他是“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所在。但他畢竟生在故鄉長在故鄉,閨土或豆腐西施都曾是少年魯迅眼中的漂亮人物,祥林嫂在魯迅記憶中也曾活得滋潤過,所以才有了後來那樣痛切的今昔對比。這樣的對比,今天的孩子們能體會到嗎?

在《全球化背景下的超哥》中,我也曾寫過我心目中的“閨土”:超哥。文末寫道:到我這一代人為止,每一箇中國人都至少有一個農民兄弟,每一箇中國人的故事裡都少不了農村的記憶,不管你走得多遠,他始終牽絆著你,拖累著你,也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支撐和溫暖著你……但是,也只是到我這一代為止,以後不會有了。

容我順著這思路稍稍臆想一下:魯迅筆下的這些人物,放在今天會有怎樣的遭遇?百年前的祝福,今天有沒有成真?——

豆腐西施楊二嫂的豆腐坊重新開張了,並拿到了來自縣城的訂單,然而終於因為二嫂手工作坊太慢、不會使用添加劑、說話刻薄以及愛沾小便宜而生意慘淡,關張大吉;

呂緯甫專科或技校畢業,先做鄉村教師,辭職後去了富士康,後寫詩並跳樓。相關事蹟拍成電影;

閨土——看名字就知道了——他還算挺好的,他正在你家小區附近的建築工地上挖地溝;

老公賀老六去東莞後,祥林嫂就近去了蘇州,先是做鐘點工,因手腳不利索被多家主人投訴,遭家政公司辭退,又在餐飲一條街上的一家黃燜雞店殺雞宰鵝。兒子阿毛留在老家,是留守兒童,由奶奶照看,奶奶去世後,阿毛流浪至城市,和小夥伴逃票進野生動物園,被狼咬死。祥林嫂聞訊病倒,後自殺。

“我”,迅哥,多年不回故鄉了,偶爾在群裡和閨土、呂緯甫聊幾句,每天忙於備課、寫文章、申報課題、還房貸,年底有望評上教授。

……

借魯迅一句話說:大抵如此吧。

所以,孩子們,要不要讓你們讀一讀今天的文學,瞭解一下今天的祥林嫂和閨土?

文章轉自| 姬中憲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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