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過分的偏執,後果很嚴重

莊子和惠子聊天,莊子說:“射箭,不預先指定目標,射到哪兒算哪兒,射到什麼都算是射中,那麼天下人就都是像后羿一樣的神射手了,我這說法對嗎?”

惠子說:“對!”

莊子又說:“不在天下設立共同認可的標準,而只是把自己認可的當作標準,那麼天下人就都是像唐堯一樣的聖人了,我這說法對嗎?”

惠子說:“沒錯!”

莊子笑了:“惠施啊,我先講一個故事給你聽。話說周初有一個叫魯遽的人,有一天他一個弟子說:‘我學到先生的學問了!我能在冬天生火燒飯,在夏天製出冰塊。’魯遽聽了不以為然地說:‘這只不過是用陽氣招引陽氣,用陰氣招引陰氣罷了,哪裡是我的學問呢!來,讓我告訴你們我的學問是什麼。’

“於是魯遽拿出兩張瑟,都是二十五絃,當著大家的面調好了瑟弦,一張瑟放在堂上,另一張瑟放在內室。魯遽說:‘你們看,這就是陽招陽,陰招陰。’說著彈奏起堂上這張瑟的宮音,而室內那張瑟的宮音也隨之應和;彈奏起角音,室內那張瑟的角音也隨之應和。

“魯遽又說:‘現在就讓你們看看什麼才是我的學問。’說完就開始調整堂上這張瑟的其中一根弦,調完之後一鼓動,聲音異常宏大,卻不屬於官商角徵羽五音中的任何一種,但室內的那張瑟,二十五根弦一齊振動。

“魯遽得意地說:‘看到了吧,這才是音中之王!同樣是發聲,但它發出的聲音就是能夠力壓五音,這就是我的學問了。’

“但魯遽卻不知道,他的學問,是大而不當啊!只圖發聲壓服眾音,卻讓自己也失了當,不屬五音之一,誰又能用來作曲?所以他的音調,是註定不會用於鼓瑟的了。現在鄭緩、墨翟、楊朱、公孫龍四家,跟先生你一道便是五家,互相辯論攻擊不休。惠施老兄啊,難道你也想學魯遽嗎?只圖壓服那四家而把自家也變成了不當之學?”

惠子無奈地說:“現在已經不是我找他們辯論的問題了,而是他們非要來找著我來一道辯論,相互用言辭進行指責,相互用聲望壓制對方。這又不是我先挑起的爭端,我又該怎麼辦呢?”

莊子感嘆道:“這就是捨本逐末啊!齊國有個人,把自己兒子弄殘廢了送去宋國做守門人;他得了一口小鐘,就趕緊把它層層包裹起來生怕它發出響聲;他兒子走丟了,卻只在村裡面尋找。徒勞而無用啊,你們相互辯論不也是如此嗎?自身的用處都被矇蔽了,卻只圖一時口舌之爽。就像楚國人,寄宿在別人家裡卻和守門人吵架,出去坐船又和船伕打了起來,爽是爽了,這怨恨也從此結下了啊!”

《莊子》:過分的偏執,後果很嚴重

辯士,哪裡有爭辯他就往哪裡去,因為他的用處只體現在辯論上,沒有辯論他就渾身難受。還有聰明人士,沒有思慮上的謀劃他就難受,沒有勾心鬥角的事情他就不舒服,因為他的用處就是要體現自己的智巧。又有明察之士,別人沒有過錯他就不爽,因為找出過錯才能體現他的明察。除此之外,還有:

中興國家的人士,希望朝堂渾亂,這樣才有他力挽狂瀾的餘地;

出人頭地的人士,希望階級森嚴,這樣才能彰顯他的身份地位;

戰天鬥地的人士,希望出現危難,這樣才能讓他克服重重險阻;

勇猛無畏的人士,希望出現禍患,這樣才能表現他的奮不顧身;

執戈披甲的武士,希望天下大亂,這樣才能讓他得以四處征戰;

隱居山林的隱士,希望天下汙濁,這樣才能成全他清白的名聲;

研修律法的人士,希望天下失序,這樣才能讓法制推行於天下;

崇尚禮教的人士,希望天下粉飾,這樣才能讓人重視禮儀外表;

講求仁義的人士,希望人情為先,這樣才能重視經營人際關係。

有這些人的存在,天下又怎麼可能平淡無事呢?他們等待的就是天下有事,而後自己才可以大放光彩。

農夫,沒有除草耕耘的事便內心不安;商人,沒有貿易買賣的事便六神無主。百姓只要有朝夕可以勞作的事就會勤勉,工匠只要有器械可以使用就有底氣。錢財如果不能積攢,貪婪的人就會憂愁不樂;權勢如果不顯高大,誇耀的人便會哀嘆悲傷。執迷於權勢財物的人喜歡變亂,因為這樣才會有適宜的時機出現,他們不喜歡清靜無為。

可悲啊,這些人!他們執守著自己片面的見識,倚仗著自己擅長使用的器具,等待著適宜發動的時機,而拒絕參與自然的變化。他們勞累著自己的形體,放縱著自己的性情,而追逐著外物遠去,終生都不能再回返了啊。

惠子死後,莊子十分悲傷,從此不再與人辯論。有一次路過惠子的墳墓,莊子用懷念的語氣講了一個小故事:從前,郢地有個人,把白堊泥塗抹在自己的鼻尖,像蒼蠅翅膀一樣大小,然後讓匠石用斧子砍掉這個小白點。匠石揮動斧子呼呼作響,漫不經心地砍掉白點,而那個人站在那裡,鼻子一點也沒有受傷,若無其事一般。

宋元君知道了這件事,召見匠石說:“你也為我這樣表演一下看看。”匠石說:“我確實曾經能夠砍掉鼻尖上的小白點,但是我的老搭檔已經死去很久了,再也沒有人可以和我搭配著做這個表演了。”

因為惠子這個老搭檔的死去,莊子再也不與人辯論了。辯無可辯,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我認為是好事,因為莊子從此再也不拘於辯論了,而得以進入那不可言說的領域。也希望:

朝堂清明,讓中興國家的人士無所作為;

階級模糊,讓出人頭地的人士無可誇耀;

危難不興,讓戰天鬥地的人士無事可做;

禍患不起,讓勇猛無畏的人士無命可拼;

天下太平,讓執戈披甲的武士無仗可打;

天下清靜,讓隱居山林的隱士無名可揚;

天下有序,讓研修律法的人士無法可制;

天下信實,讓崇尚禮教的人士無人可教;

天下公正,讓講求仁義的人士無情可徇。

為無為,味無味,事無事。如此,天下治矣。

《莊子》:過分的偏執,後果很嚴重

孔子去楚國訪問,楚王設宴招待,孫叔敖和市南宜僚在一旁作陪,一致請求孔子講兩句。孔子說:“哎,我也希望我孔丘能有三尺長喙,可以在這裡大說特說。但是在你們二位面前,我實在是無話可以說啊!市南宜僚,玩著丸鈴就把兩家的危難解除了;孫叔敖,睡著大覺就把楚人的兵禍消除了。我一直聽說有不言之言,但是尚未搞清楚是個什麼狀況。如今在你們二位這裡,我終於知道什麼是不言之言了啊!”

在孫叔敖和市南宜僚那裡,他們用的是不循常規的方法;在孔子這裡,他稱之為不言之辯。不管什麼樣的方法,要能發揮作用才行;不論什麼樣的言談,要能知道停止在自己不能言說的境域。大道只有一個,但天下萬物從中得到的不一樣;知識所不能知道的,再怎麼辯論也說不出來。像儒家墨家那樣窮盡言談就不好了,大而不當。

狗不因為善於狂吠便是好狗,人不因為善於說話便是賢能。真正的大人,就像天地一樣,有大美而不以言說。有心追求偉大反而不足以成就偉大,有心追求上德反而不足以成就上德。最大的不如天地,然而天地無所求,它已經是最為完備了,爵位、諡號、名聲、財貨,又有什麼可以用來裝點它的呢!

因為它的完備,所以無所求取,無所喪失,無所捨棄,不因外物而改變自身。返歸自己的本性而沒有窮盡,順應常道而沒有矯飾,這就是大人的真性。

徐無鬼因為女商的引薦見到魏武侯,武侯一開始還以為他是疲睏于山林的生活,有所求而來的。哪知徐無鬼說自己並無所缺,故無所求,反倒是看武侯疲睏不已,前來為武侯慰問解困的。

如何慰問呢?一不為他介紹詩、書、禮、樂,二不跟他解說兵法韜略,三不與他談論國家大事,而只是講了一通相狗相馬之說。結果魏武侯大喜。

如何解困呢?不要去發揚仁愛,愛民反而是害民,讓民失去了真性情;不要去推崇仁義,為了仁義而休戰,也必定會為了仁義而興兵;不要去鼓吹美名,大家都去追求美名,就會成就諸多惡事;不要佈陣於樓前,不要列兵於宮殿;不要用險惡之心去求取,不要用智巧去戰勝別人;不要用謀劃去打敗別人,不要用戰爭去征服別人。

殺死他人的士卒和百姓,兼併他人的土地,用別人的損失,來滿足自己的私慾,這樣的戰爭究竟有何益處?到底誰是贏家?還不如停止爭戰,修養心中的誠意,從而順應自然的真情而不去擾亂其規律。這樣百姓自然就活得自在了,又哪裡用得著去發揚什麼愛民仁義呢!結果魏武侯大悅。

女商很詫異,徐無鬼說:“你沒有聽說過越地流亡人的故事嗎?離開都城才幾天,看到故交舊友便十分高興;離開都城十天半月,看到曾經見到過的人便大喜過望;等到過了一年,看到同鄉便欣喜若狂了。不就是離開故人越久,思念故人的情意越深嗎?

“武侯現在,就好像一個人在空曠的原野上,周圍長滿了詩、書、禮、樂等不近人情的雜草,四面是兵法、謀略、興功等黃鼠狼出入的小路。他一個人在雜草叢中跌跌撞撞地生活,聽到人的腳步聲就高興起來,更何況是兄弟親戚在身邊說笑呢?很久很久了,沒有誰用真人純樸的話語在國君身邊說笑了啊!”

《莊子》:過分的偏執,後果很嚴重

從前,管仲生病快要死了,齊桓公問他:“你的病已經很重了,不避諱地說,一旦病危不起,我將把國事託付給誰才合適呢?”

管仲說:“你想要交給誰呢?”

齊桓公說:“鮑叔牙。”

管仲說:“不可以。鮑叔牙為人,算得上是個清白廉正的好人。但是他對於不如自己的人,從來不願意折身交往;對於比自己強的人,又會審視對方的過錯,發現了過錯就一輩子不會忘掉。如果讓他治理國家,對上勢必約束國君,對下勢必違逆百姓。一旦得罪了國君,他怕是連命都不長久了!”

齊桓公說:“那麼誰可以呢?”

管仲回答說:“隰朋還可以。隰朋為人,對上忘記對方之尊貴,而對下不分對方之卑微。比自己強的人比如黃帝,他自愧不如;不如自己的人比如庶民,他又很是憐憫。以賢人自居而凌駕於他人之上,不會獲得人們的擁戴;以賢人之名而又能謙恭待人,就會得到人們的擁護。他對於國事一定不會事事聽聞,他對於家庭也一定不會事事看顧。不得已的話,那麼還是隰朋可以。”

鮑叔牙為人,不就相當於那個能力壓五音的卓爾不群之聲嗎?五音的缺陷他通通都能找得出來,卻把自己弄得大而不當,無法參與朝政效命於君。危險啊,他就像那隻在君王臣民面前搬弄靈巧的猿猴,怎麼能躲得過前後左右暗箭如林!

從前,吳王乘船過長江,登上獼猴聚居的山嶺。猴群看見吳王打獵的隊伍,驚惶地四散奔逃,只有一個猴子留了下來。只見它從容不迫地騰身而起,抓住樹枝跳來跳去,在吳王面前顯示它的靈巧。吳王用箭射它,它敏捷地接過飛射而來的利箭。吳王下命令所有人一起上來射箭,於是猴子躲避不及抱樹而死。

吳王回身對他的朋友顏不疑說:“這隻猴子誇耀它的靈巧,仗恃它的便捷而蔑視於我,這就是它的下場!朋友,要以此為戒啊!唉,不要用傲氣對待他人啊!”顏不疑聽得面色如土,大汗淋漓。回來之後,便拜賢士董梧為師,剷除自己的傲氣;拋棄享受,不在人前彰顯自己的尊貴。只三年時間,全國的人個個稱讚他。

《莊子》:過分的偏執,後果很嚴重

從前,有一種奇異的鵲鳥,它的翅膀足有七尺長,卻飛不遠;眼睛足有一寸大,卻連人都看不清。這就是大而不當啊!倘若能夠得當,貓頭鷹的眼睛哪怕只在夜晚才看得清,又有什麼關係呢?換一雙明目給它它反而不高興;麻雀的雙腿短小,仙鶴的雙腿修長,又有什麼關係呢?把麻雀的腿接長,把仙鶴的腿截短,它們反而會感到悲哀。

警惕啊!眼睛一味地追求超人的視力也就危險了,耳朵一味地追求超人的聽力也就危險了,心思一味地追求外物也就危險了。風吹日曬,而河水不曾乾枯,那是因為它守住了自己的源頭。所以水守住了土,就不會乾枯;影守住了人,就不會分離;物守住了物,就不會崩解。這就是知道執守住本源的緣故啊!

如果脫離了自己的本源,而一味向外追求,那麼才能從內心深處顯露出來就會危險,危險一旦形成已經來不及悔改。災禍滋生並逐漸增多聚集,想要返歸本性卻又為外在的功與名所縈繞,要想獲得成功便需要時長日久的下功夫。而人們卻把耳聰目明看作是最可貴的,不是很可悲嗎?

警惕啊!這三種人:沾沾自喜的人,苟且偷安的人,勤苦不堪的人。

沾沾自喜的人,是懂得了一家之言,就沾沾自喜地私下裡暗自得意。自以為滿足了,卻不知道從未曾有過絲毫所得,所以稱他為沾沾自喜的人。

苟且偷安的人,就像豬身上的蝨子一樣,脫離了本源,寄居於外物。把稀疏的鬃毛,當作廣闊的宮廷與園林;把腿腳間的夾縫,當作安寧的居室與處所。卻不知屠夫一旦宰了豬,生起火,自己便要和豬一塊兒被燒焦。這就是依賴環境而安身,又因為環境而毀滅,只圖一時的安寧而已,所以稱他為苟且偷安的人。

所謂勤苦不堪的人,就是舜那樣的人。舜講仁義,有才能,多次搬遷居處,每到一處就能聚合十萬家人。堯瞭解到舜的賢能,就從荒蕪的土地上選拔了他,說是希望他能把恩澤佈施百姓。舜一直到年老了,聽力和視力都衰退了,還不能退回來休息,所以稱他為勤苦不堪的人。

這三種人,就是過份發揚於一端,過份往外追求,而最終流離失所的人。真人,他不會與人過份親近,也不會與人過份疏遠,他只是用眼睛來看自己所能看視的東西,用耳朵來聽自己所能聽取的聲音,用心思來收回自己逐物的心思。像這樣的人,他們內心的平靜就像墨線一樣正直,他們的變化總是處處順應自然的造化。

古時候的真人,用順應自然的態度來對待人事,不會用人事來干擾自然。古時候的真人,獲得生存就聽任生存,失掉生存就聽任死亡;獲得死亡就聽任死亡,失掉死亡就聽任生存。藥物,烏頭也好,桔梗也好,芡草也好,豬苓也好,這幾種藥更換著作為主藥,怎麼可以說得完呢!怎麼可以只偏執於一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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