宙斯与欧罗巴
今天我要花点时间来回答许多朋友们提出的两个重要问题。首先是，为什么中国神话看起来比较破碎？
是的，只要你仔细查看中国神话，你就会发现它有这样一些特点。
第一，神话多为一些不完整的碎片。比如说精卫填海、女娲补天、夸父追日，他们非常破碎，而主人公的来历和去向都不清楚，而且故事也不完整。
第二，神灵和神灵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彼此是隔绝的，也不构成一个系统。比如说精卫和女娲什么关系？女娲和夸父有关系吗？我们根本不知道。
第三，神的身份，尤其是他的身份和神格，我们也是不清楚的。你根本弄不清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你知道他们曾经干过什么，但不知道他们应该是干什么的。比如说女娲，你知道她造人、补天，她干过什么你知道，但她到底是谁？她在神界里究竟担任什么职务？谁能回答这些问题呢？
第四，有的时候同一个神却有很多的名字。比如说风神，风神名字叫冯夷，但是他有很多其他名字，像飞廉、冰夷、凭夷，甚至还有风姨，这就把他描述成了一个女人。或者有的时候，他以不同的面貌出现，来接受人们的祭拜。
再比如说傩，中国大概现在有几百个县，都有傩祭的这种典礼。那么这个“傩”是什么东西呢？大部分人都把它说成是一种祭神的仪式，其实他们全都弄错了，实际上，傩就是女娲的现代名称。可是换了一个名称和形象，大家就都不认识她了。
针对这种情况，我们可以跟西方神话做一个比较。我们会发现，那些古文明发育出来的神话，比如说苏美尔-阿卡德神话，埃及神话，希腊神话，北欧神话，甚至玛雅神话，看起来都非常完整，他们不仅有一个完整的神的体系，还有自己的神话史诗。比如说希腊神话，它是一个以奥林匹斯山为基地的众神体系，它里面包括神王宙斯，还有天后赫拉、还有日神、地神、海神、雷神、丰收神、智慧神、爱神、商业神、酒神、还有冥王——专门负责收集亡灵。当然还有他们自己的脍炙人口的史诗，我们称之为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北欧神话也是这样。北欧神话是多层体系，它由巨人、诸神、精灵、侏儒和凡人构成的，它也有自己的史诗《艾达》、《尼伯龙根之歌》，还有《撒加》（Saga），都是非常厉害的神话。
汉族的神话跟他们一比，就相形见绌了。不仅跟他们一比，相形见绌，而且跟我们的边缘民族做比较的话，同样显得比较可怜，因为这些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史诗。
比较有名的，像蒙古族的《江格尔》，藏族的《格萨尔王》，克克孜族的《玛纳斯》，就连纳西族都有自己的《黑白之战》。这些史诗描写什么呢？大多描写世界的起源、人类的起源、神圣的婚姻、诸神之间的战争，还有各种发明创造和爱情故事，等等。
为什么汉族神话会出现如此破碎混乱的状态呢？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令人难堪的局面？经过研究之后我们发现，历史上曾经出现过针对神话，当然也包括跟它密切相关的宗教礼仪、政治制度、道德伦理等等的四次文化大扫荡。
埃及绘画中的阿努比斯
第一次，发生在周灭商的时候，这一次是被历史学家完全忽略的。周在灭商的同时，把商所创造的宗教文化，包括神话在内，进行了一次相当彻底的清洗。这一次，因为被历史学家忽略，基本上没人提及。只有极少数学者偶尔说上一句，也没有做太多议论，因为实在是没有太多的证据，只能算是一种合理的推测。
第二次，实际上是东周各国诸侯对于周文化的毁灭。这方面的描写，实际上在《孟子》和《韩非子》里都有。《孟子》和《韩非子》都描写道，当时那些诸侯非常害怕有人利用周王朝留下来的政治宗教的遗规，还有一些制度、一些道德训诫、包括神话，来阻止这些诸侯所进行的政治变革。
孔子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他一天到晚在各国游说，要诸侯们回到周礼的轨道上去。他们很害怕这种人，老是来阻止他们的行动，所以他们就干脆把这些东西全部付之一炬，全部烧光。《孟子》和《韩非子》是两部非常重要的著作，他们一起作证，这件事情，应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孔子既是这场神话大焚毁的受害者——因为他想要遵循的周礼里面的很多东西都已经被烧掉了；但同时也是这场“神话大焚毁”的同谋，因为他坚持“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立场。这种立场从另外一个侧面阻止了中国神话之后的复兴。这是我们讲的第二次文化大扫荡。
第三次，那就是秦始皇焚书坑儒。秦国的焚书坑儒，尤其焚书，其实出现过两次。早在商鞅变革的时候，这个老兄就鼓动秦孝公去烧毁诗书。第二次是他们的后辈秦始皇，他焚书坑儒，这件事情得罪了儒家，闹得动静非常大，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千古骂名。但是秦始皇其实没有完全烧完，他留了少部分藏在国家图书馆里，而把民间的书烧掉了，但就是这些藏书，最后也难逃厄运。
第四次，也就是项羽建立楚朝的时候，他打入秦都，火烧咸阳三个月。当然，国家图书馆里的最后的那点典藏，包括神话在里，也全部被付之一炬。这就是神话的第四次焚毁。从此，中国古老的第一代神话就被消灭干净了。
消灭掉以后怎么办？许多思想家失去了基本的思想、信仰和文化资源，于是只能向外邦求援，从印度、波斯这些地区去进行神话租借，由此形成了第二代神话。
比如说，在庄子的200多条寓言里，有很多是来自印度的，季羡林先生对此有很深的研究。比如说“鲲鹏展翅”的典故，里面讲的这个鱼就是摩奴——印度一个大神养的一条大鱼，这条大鱼最后拯救了人类。还有鹏，指的就是印度的金翅大鹏鸟。
再比如《山海经》“巴蛇吞象”。这个典故也来自印度，说是象神得了一种怪病，痛苦不堪，只有用蛇神心头的肉做药引子才可以治好。蛇神倒是很慷慨地答应，甘愿从自己心脏上割下一块给自己的好友，谁知象神为了自己长寿，居然把蛇神的整个心脏全部挖出来！蛇神很生气，一怒之下，就把象神吞进了自己的肚子。这就是著名的蛇吞象的故事。《山海经》把它借过来，是用来讲自己的道理。
中亚版的伏羲女娲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残留的第一代神话的碎片，被保存在典籍里，包括像女娲补天之类。这样我们就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中国神话为什么是破碎的。
下面我要回答第二个问题，就是中国神话跟中国历史，这两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一，我们可以这样说：神话是历史的一种曲折的表达。就是说，神话其实是历史的一种象征性的，或者是隐喻性的表达。
第二个情况更有趣：神话实际上是被历史偷换了。这个偷换是什么意思？就是原来那些大神，比如说黄帝、炎帝，以前他们的名字叫黄神和炎神。可是他们是什么时候称帝的呢？“帝”实际上最初是天神的意思，后来世俗化了，变成世俗君王的称谓。在汉代，皇帝就是世俗的最高权力拥有者的名称。到了汉代，黄帝就已经被世俗化，炎帝也是这样。司马迁把这些毫不相干的神，包括伏羲、女娲、颛顼这些神，把他们归并起来，用一条虚构的单一主线，做了一个血缘传承的谱系，叫做帝王世系表。他们一个生一个，另一个再生下面一个，就形成了中国最古老也是最厉害的一个族谱——实际上就是汉族的族谱，它完成了祖先崇拜和血缘崇拜的建制。
这样实际上是把神话变成了历史。德国思想家雅斯贝斯很欣赏这种变化，他认为这是历史理性的一种全球性胜利。但是在我看来，它实际上是一场文化灾难。因为希腊虽然也出现这种情况，但是他们的神话被保留了下来，而中国的神话却在这场历史化的运动中被彻底转化成了历史。黄帝由黄神变成人君、人祖，神话就这样慢慢地被历史所代替，宗教信仰逐渐被祖先崇拜和皇帝崇拜所代替。
今天我简单地回答了这两个问题，其实这其间还有很多值得探究的地方。因为时间关系，我们只能浅尝辄止。下一次，我们会花比较多的时间，来阅读中国神话最重要的典籍《山海经》。无论人们怎么看，它都是中国神话的文献起点。我们将通过它，来遥望古代神话模糊的身影。（根据喜马拉雅音频节目《中国神话趣史》第三课录音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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