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年前《新民報》採訪京劇大師馬連良

(原文刊登:戲曲曲藝兩門抱 )

本月七日下午七時餘,記者因負本報使命,特至崇外翟家口豆腐巷名鬚生馬溫如(連良)宅訪問。當承於燕室中接見,其室中陰森,涼度頗適於夏日,案上除馬君之各種大小照片外,即南鴻北鯉函信鱗櫛,佈置異常精優。馬君衣白色短衣,其瀟灑流宕,體任自然,無殊在臺上表演,因嘆古人“百聞不如一見”,信非虛語。嘗聞外間頗有傳言,以為馬君夙昔倨傲,迄今一見,始知人言之讋。因坐對馬之言談姿態,真覺不愧“溫如”也。茲將訪問所得,匯志於後。

記者問:素驗馬君世奉天方古教,但其家世,請略見告。

馬君答:先父西園公,弟兄六人,公其長也,世居西城。先父業商,開設清真茶肆於阜成門外,箭樓對面,為西城最著名之“門馬茶館”。

記者問:“門馬”之名,即為貴肆字號乎?

馬君答:否,此茶肆名“長順館”,“門馬”乃俗稱也。先父曾與譚鑫培老闆交有舊誼,故對內行先進,異常接近。彼時凡有票友崛起,必先至“門馬”清唱,然後逐漸入阜成園,自是始來南城。故內行中如孫菊仙、劉鴻升、金秀山、龔雲甫諸老先生,皆常來此,鄙人耳目薰染,後來之入科班,稍覺駕輕就熟者,亦以此焉。最後在門馬消遣之票友,乃書子元先生。彼時書先生衣棗紅紬袍,乘坐騾車,傔從圍隨,聲勢赫奕。後曾搭鄙人之班,在前演戲,盛衰代謝,思之可畏。鄙人之為此言,乃正自警惕,非敢驕盈。時鄙人方五歲,此光緒三十一年事也。


記者問:當日貴號中衛百戲雜陳乎?抑僅止皮黃清唱乎?

馬君答:僅止皮黃清唱,但有一次,則言之可笑。乃彼時海禁初開,科學未臻發達,初創留聲機,人竟以為怪事。鄙肆曾以留聲機(當時謂之“話匣子”)號召,售一滿座,人各壺茗一甌,中置留聲機,咿呀啁折,高唱入雲,眾皆相視而嬉,此所謂“話匣子賣滿堂”,亦可見彼時之風氣矣。後鄙人學業既成,先父則孜孜為善,老而彌篤。凡鄙教清真寺之修葺,清真小學校之組織,先父對其經濟方面,莫不竭力補助,故所得之董事長、董事等名譽頭銜,無慮十數。而鄙人十數年來所獻甘旨之儀,亦因之用罄。殆前年歸主,鄙人方始知之,今日思及,不禁愈興風木之悲。幸家慈今尚康強,雖已六旬,而精神矍鑠之至,是鄙人之得稍盡寸草藉報春暉者也。

記者請詢馬太夫人之氏族,馬君答:姓滿,亦鄙教中之望族也。(記者案:是日未得與馬君相晤之先,曾獲見馬太夫人,其豪邁之氣,可謂巾幗丈夫,信非是母不能生是子焉)

記者問:久聞馬君哲嗣甚多,其數為何,請以見告。

馬君答:先室王女士,今已逝世五年,繼聘陳慧璉女士,乃廣陵人,今年二十八歲。先室淑慎,陳女士則富機智。鄙人終歲牽於獻技,家事往往不顧,故胥賴以經紀扶持。內子亦嗜國劇,或有所貢獻,鄙人見有可採用者,間亦採納之。有女二人,子五,長、七皆女,二、三、四、五、六則男孩也。長女名靜珊,現在學校肄業,七女尚幼,未取學名。至於男孩,則為崇仁、崇義、崇禮、崇智、崇信。

87年前《新民報》採訪京劇大師馬連良

抱幼子崇恩

言時,適馬之七小姐來,面目韶秀,而談吐毫不避人。手持一黑光眼睛,因圓徑太大,堅膩馬君赴市場為易之。言訖,即自架於目,灼灼向人,而鏡大目小,幾佔全頰三分之一,姿態滑稽,如影片上之小明星。馬君向之問曰:“梅蘭芳好嗎?某某某(不在四大名旦之列者)好嗎?”

七小姐曰:“梅蘭芳好!某某某不好!”

馬君曰:“某某某何以不好?”

七小姐曰:“某某某嗓子啞!”

又問:“某某某好?張君秋?”

曰:“張君秋好!”

曰:“張君秋何以好?”

曰:“張君秋嗓子好!”

記者戲謂:“七小姐此言,實足代表今之一般顧曲家也。”

因又戲問:“七小姐亦能唱嗎?”

馬君曰:“能唱‘蘇三離了洪洞縣’。”

七小姐甫聞此言,即連曰:“我不唱!我不唱!”

馬君揮之令去曰:“不唱快去!在這就要你唱!”七小姐乃倉皇而去。

記者詢其年,甫五齡耳,因嘆“一人善射,百夫決拾”,馬君為名藝術家,即其最幼小之女公子,乃亦能對於戲藝下評斷語,豈非薰陶有素乎。

記者問:聞令郎中有從事於貴業者,皆漸有聲於時,不知輩行在幾?

馬君答:此皆黃口髫齡之孺豎,何敢言有聲於時乎?長子崇仁,素習武生,因鄙人於坐科時,開蒙即從茹萊卿先生學武生工,以探莊之石秀為第一戲,今願崇仁習此,實本初旨。無如武行必須富於實地經驗,僅憑教師看工,似難臻於上乘。方今李鳴舉(萬春)乃少壯派之中堅分子,其劇團中人,莫不勇健,且鎮日露演,有席不暇暖,突不容黔之勢,故令崇仁加入永春社中演唱,且曾面囑鳴舉,萬勿顧徇餘之虛面,無論神將官兵,皆可令其扮演,所謂習伏於神,業精於勤也。聞已能演佟家塢之勝官保等。異日有無成就,要視其自發奮否矣。


記者問:聞尚有一習大面者,是否在富連成,請以見告。

馬君答:此乃鄙人之四小兒,名崇智,今已送入富連成科班六科習業,遂易崇為元。此子幸尚不甚駑鈍,刻正從諸老先生學習花面,如戰成都之嚴顏等,皆在習學中。

記者問:關於元智之私生活,何妨見示一二。

馬君答:小兒牙牙學語,有何私生活之可言。但此子既承先生錯愛,則其幼稚行動,亦不無可得而言者。此子曾在育英小學肄業,刻下鄙人之六子崇信,仍在該校攻書。但以崇信之資質,似不如崇智,故學校當局頗有評論者,曰:“小六子不如小四子。”此語竟為崇智所聞,乃私下對崇信曰:“你還不好好兒的唸書吶!將來年不出來,人家必在背後說你:看看他還是馬老闆的兒子吶!你就不怕笑話嗎?”崇信經此激勵,果然學業漸有進步,考試亦屢列前茅。當崇智之送入富連成,也頗有以其驕惰不能作苦為慮者,乃崇智竟能習而安之。其入富社,本與某君之子同時,而某君之子,一經考試,遂以不夠資格而被擯斥,但某君若肯代為囑託,一再力保,則其子依然可以入選,佔學一工。無如其子既存長難之心,其父亦恐不能作苦,竟致無結果而終。崇智本與此子結為小友,遂以言語譏誚之曰:“你看看!你爸爸不疼你,不讓你學戲,將來幹什麼去?你再看看,我爸爸疼我,叫我學戲,我將來也可以成為紅角兒。”又曰:“我爸爸那裡有汽車,可是將來我有能為,自己掙汽車坐,絕不坐我爸爸的。”其言如此,是豎子之狂傲語,無非以博一笑耳。前此伊母於循例接見家長之日,前往看視,並帶有許多食物。此在小兒常情,未有不戀母致荒學業者。乃此子則不然,只與其母落落數語,便促其母還去,曰:“您快走吧,我現在正忙著學戲呢!”其母問“學何戲?”對曰:“正學全部應天球中之周處。”言訖,忽忽竟去,其母反為爽然。又端午節夜,山西梆子張玉璽先生演贈綈袍於新新戲院,崇智適在富社,未隨眾赴津,鄙人亦曾令其前來觀看,以資揣摩。及至玉璽先生下妝後,彼亦遄返富社矣。但此子之年齡尚在幼稚,是否成就,殊不敢必。好在富社所教出之花面,至低限度,亦必能為武花配角,此則鄙人所敢保證者也。又其對於各種雜說,亦稍知涉獵。在富社中,常為其師兄沈世君說東漢演義,故人緣亦佳。

記者問:不知馬君昆仲幾人,世言馬君輩行在三,信乎?

馬君答:鄙人手足,原為五位,伯仲二兄暨季弟已棄世,刻下只有鄙人與五弟連貴。連貴夙習場面,擅打大鑼。此外同族弟兄尚多(案:是日馬君所談甚詳,惟記者固定計劃,系對京市所有名伶逐一加以訪問,故此時只好從略,容於訪問本人時,再作詳細之記載),鄙人之輩行,誠在第三也。

記者問:馬君之學藝經過,請以見告。

馬君答:鄙人幼在清真小學肄業,但天生酷嗜戲曲,有時竟私自逃學到阜城園中看戲。彼時阜城園正演梆子,曾見王小旺先生之雲羅山等。鄙人之年齡,則甫七歲也。故於入科後逢趙美玉之弟趙鴻林亦演此戲於三慶園,遂告同學,謂鄙人曾於某處見之。鄙人於八歲時,奉先君命從樊順福老先生學戲。樊雖花臉,而能說鬚生,即樊金臺之父也。同學者有馬德成之弟,名馬武成,後為黃派文武鬚生。學習三月,樊先生之子有名“疤痢”者,常竊其父之錢,樊先生疑係弟子所為,故於飲酒之後,輒對弟子加以海罵。鄙人雖幼,已略諳人事,雅不願受此青皂不分之罵,遂請於先君輟學。翌年之正月十五日,乃入喜連成科班坐科。嘗演梆子小生,飾取洛陽之劉秀。於馬武得勝歸營,唱“有小王噯”,因調門矮而胡胡弦高,有人告之曰:“長點調門!”鄙人一時心慌,竟又唱一句“有小王噯”,至今同科弟兄無不引為笑談。繼改學老旦,以金水橋、硃砂痣賣子為最拿手,同科弟兄中之習鬚生者,無不畏之。後又改為掃邊鬚生,與高百歲演斬黃袍,鄙人習苗順,常獨獲滿堂彩聲。

記者問:斬黃袍之苗順,本為不重要之角色,馬君演之,能獲滿堂彩聲,敢問其故安在?

馬君答:普通飾苗順者,於罷斥後,多唱四句搖板,曰:“龍書案下三叩首,好似鰲魚脫釣鉤。官誥壓在龍書案,這是我為官下場頭。”鄙人則否,“龍書案下三叩首”乃唱一句散板,其下全唱快流水板,曰:“好似鰲魚脫釣鉤,罷罷罷休休休,得自由來且自由,早知為官不長久,且去深山把道修。”於“且去深山”添入拂袖、抖髯之作工,然後“把道修”三字,唱一最高之長腔下場,觀眾遂以其新穎而歡迎之。

記者問:馬君於此後何時出科?

馬君答:鄙人於科中演唱既久,亦漸有顧曲家加以揄揚,後乃私淑賈鴻林先生,餘叔巖先生亦耳其名,時來賞觀。有先輩張君,則數攜鄙人赴文明園觀看譚老闆之戲,俾有所遵循。民國六年,鄙人出科,首先赴閩獻技,出演之地點,在福州省城東街,名三山座,同行旦角為陳碧雲,老旦乃鄧麗峰。鄙人打泡之第一日,所演為失街亭、斬馬謖,竟致大受歡迎。計在閩者半年,後赴杭州,作短期之露演,方始歸來。即重入於富連成,而與茹富蘭先生演取南郡、八大錘等劇,皆在是時。其尤受顧曲諸公之賞鑑者,則鄙人之南屏山諸葛亮借東風也。逮及民國九年(按:應是民國十一年,即公元1922年),繼王又宸先生之後,赴滬演戲,地點在三馬路亦舞臺,同行旦角則為今之荀慧生先生,時以藝名白牡丹與滬上人士相見,尚屈掛二牌也。演坐樓殺惜、打漁殺家、游龍戲鳳等,亦濫竊虛聲。鄙人演至民國十年回京(按:應是1922年12月),遂搭入尚小云先生班內(按:玉華社),時旦角除去綺霞先生以外,尚有王瑤卿先生,鬚生除本人外,尚有譚小培先生。鄙人搭大班後,能演五彩輿本戲,亦在此際。除鄙人飾海瑞外,王先生飾馮蓮芳,及鄙人後來自行挑班,亦曾演此,而易戲名為大紅袍,則以郝壽臣先生飾徐海,王幼卿飾馮蓮芳矣。然此劇頭緒紛繁,在大班中,斷非一二日所能盡事,故無法常演,深可惜也。

87年前《新民報》採訪京劇大師馬連良

一排左起:馬連良、崔承喜、尚小云、荀慧生;二排左起:張君秋、葉盛蘭、奚嘯伯

記者問:是時所演各劇,其名貴更當在五彩輿之上者,請略示一二。

馬君答:量人制戲,名貴二字,殊不敢言也。如鄙人與尚譚二先生合演戰蒲關,尚飾徐豔貞,譚飾王霸,本人則飾劉忠。此外較難得者,乃在打漁殺家。

記者問:打漁殺家為一習見之戲,有何名貴?

馬君答:此打漁殺家,與普通之打漁殺家人位較有不同。因彼時所演之打漁殺家,乃雙打漁殺家。所謂雙打漁殺家者,即王先生、尚先生分飾前後部之桂英,譚先生與本人分飾前後部之蕭恩。當商量分配戲碼時,尚先生之前部桂英,王先生之後部桂英,本已確定。惟譚先生與鄙人之蕭恩,尚在斟酌之中。鄙人初亦承諾陪尚先生準演前部,繼思王先生之桂英,除卻與譚老闆配演以外,輕不肯露,今若得與同臺合演,實乃鄙人生平所最榮幸之一事,故當即改言願演後部蕭恩。譚先生亦識破鄙人心理,曾謂之曰:“爺兒們拿定了準主意呀!”因鄙人與富英師弟為平輩,譚先生乃如此呼之也。及至上臺以後,鄙人時時注意王先生之行動,果然受益良多。鄙人承此提攜,榮幸有加矣。

記者問:馬君後遂獨立成班乎?

馬君答:昔時名伶林立,欲挑一班,非有特殊之藝術不可,若五日京兆,一現曇花,畫虎不成,必致貽笑於人。故當年之人,決不敢於輕易言獨立成班。鄙人自中和演戲,仍時常為人“挎刀”。民國十一年(按:應是1924年)曾與朱琴心先生合演陳圓圓等劇於華樂,又嘗與於連泉先生演坐樓殺惜於郭仲衡先生轅門斬子之前。但以社會上之人士,歡迎者日眾,鄙人經諸老名宿之贊成,與各友好之慫恿,遂毅然自挑頭牌,於民國十六年七月十一日(按:應是1927年6月10日)演全部定軍山斬淵於慶樂戲院,以錢金福先生飾夏侯淵,王長林先生飾夏侯德,張春彥先生飾嚴顏。是日溽暑蒸騰,而座無隙地,自此鄙人乃正式升為頭牌角色,迄於今歲,整整十年零十月矣。此後即入於編排新戲時代,而南北之愛好者益多,群起摹仿本人之腔調,謂之“馬派”,自顧殊慚愧也。

記者問:馬君新戲之多,時下鬚生無兩,請以其目見示。

馬君答:此等即本人亦恐有記不勝記之概,今姑略記之。則有:火焚棉山,楚宮恨史,要離刺慶忌,火牛陣,鴻門宴,取滎陽焚紀信,羊角哀,蘇武牧羊,白蟒臺,青梅煮酒論英雄,馬跳檀溪,三顧茅廬,漢陽院長坂坡,舌戰群儒,借東風,甘露寺,安居平五路,化外奇緣,哭廟斬文,應天球,打登州,十道本帶封官,三字經,夜審潘洪,全部範仲禹,清風亭,馬義救主,反徐州,廣泰莊,胭脂寶褶,全部一捧雪,大紅袍,四進士,假金牌,天啟傳,此皆本人獨有之新劇。及後來時賢摹仿者眾,遂一一流行於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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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蟒臺》飾王莽

記者問:馬君所演各戲,如九更天,一捧雪,四進士等,似不得謂為新劇,今既概括於內,敢問亦有說乎?

馬君答:此在今日,當然宜有是問,但鄙人亦必有內情可以奉聞者也。原老戲雖多,沿至後來有失傳者,如九更天在民國五六年間,科班以外,漸多不帶滾釘,審潘洪亦然,多日審無夜審。有隻剩零星片斷者,如一捧雪,從前薊州堂是一出,審頭刺湯是一出,柳林會是一出,至鄙人始貫成一串,並添入祭姬、杯圓諸事。有情節太冗長者,如四進士在昔皆四日演全、二日演全,鄙人始裁剪之,縮為一日演全,皆經鄙人整理,始成今日之狀,其它亦然。如甘露寺“勸千歲”之一段流水板,在今日似已家喻戶曉,但從前梅蘭芳先生等演此,其喬玄一角,只有念而無唱,至鄙人乃攢而大之。

記者問:馬君最先編排者何劇?

馬君答:乃哭廟斬文,即戰北原斬鄭文帶罵王朗。在楚宮恨史以後,所編排者不過羊角哀、胭脂寶褶、反徐州等,為數漸少。今後即將再努力於排演新劇,尚望輿論界不棄,賜以指導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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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角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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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寶褶》

記者問:馬君近日所排新戲,是何名目?

馬君答:即全部龍燈賺、春秋筆也。此劇本為梆子舊本,最古者崑曲中亦有之。在昔老元元紅郭寶臣先生演此為最有名。鄙人獲此本久矣,然恐其不真,又以太重技巧,京師為百戲所匯之區,鄙人曩在科時,雖同班弟兄有習此全部之折頭殺驛一出者,鄙人既非本學,事擱多年,此時誠不敢臆造。故刻下特商請秦腔名宿張玉璽(老獅子黑)、李子建(李世芳之父)二先生幫忙代說身段,至必要時,尚擬延聘秦腔鬚生名宿高文翰(老說書紅)先生來京一行。至其穿插結構,取精去粕,化俚為文,則由吳君幻蓀任之。好在星期一(20日)晚,本人特煩玉盛社全班演此於新新戲院,其前尚有富貴壽考,夢鴛鴦,胡迪罵閻等,均可一觀。惟其間之小關節,將來難免與敝社所演者不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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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筆》馬連良飾王彥丞,張君秋飾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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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筆·燈棚換子


記者問:馬君之一捧雪,馳名久矣,其情節為莫成替主赴難,今此劇又為義僕替死,二者得勿雷同乎?

馬君答:從來我國有一諺語,謂“賣瓜者不說瓜苦!”誠然,但鄙人對於戲劇則敢雲:人之藝術容有高下,而戲本之價值,乃公是公非,斷斷乎不可遷就言之。此春秋筆,以鄙人所見,其不與一捧雪同者,有十點之多:(一)一捧雪為玉杯而賈禍,此則以史筆直書被誣,宗旨尤為正大。(二)一捧雪之影射清明上河圖,全為影射,此中之唱籌量沙一節,純與史合。(三)一捧雪中寫莫懷古人太糊塗,鄙人演時曾刪去不少,如杯圓一場,陸炳提議結親,莫懷古則曰:“我乃一主,他是一僕,如何使得?”於是被陸炳痛加斥責,斥以不當忘莫成於地下。此皆足以寒義士之心,故鄙人演時,特為刪去。此則寫王彥丞寬大為懷,故食此報。(四)一捧雪中寫主人好酒貪杯,此則寫僕人以醉失事,二者正為相反。(五)一捧雪之旦角,只重審頭刺湯,此則前部義釋承恩,後部喬裝小生,俱有大段話白。(六)一捧雪花臉太輕鬆,此於別家困營時異常繁重,且首尾俱上。(七)殺驛時主角鬚生帶圓翅紗,穿青素,為皮黃班例來未有之扮相。(八)一捧雪換監時,莫成莫懷古同場,此則兩不見面,愈顯替死者純出本心,亦可避免人替己死者之太無心肝,一味冷酷成涼血動物。(九)一捧雪中之張龍、郭義二人寸步不離,此則殺驛時之兩差官如尹邢互避,全不見面,於情事更為周匝嚴密。(十)一捧雪中全無武場,此則有戰摩爾連捷,文武俱全。雖然,此所謂佳者,乃其本身之佳,非敢以詡鄙人藝術,好在梨園向有“人保戲戲保人”之說,若此者,則“戲保人”也。

記者問:馬君本戲如此之多,敢問其來源所自。

馬君答:鄙人性嗜藝術,尤好新戲,凡有珍本,無論何工,亦肯以重資購歸。因曾拜孫菊仙老先生門下,故得其贈本不少。又得到劉景然先生戲本甚多,如拷打吉平。最近之反徐州、春秋筆,人知是梆子班原本,不知鄙人曩翻之假金牌,亦梆子本中之三上殿帶三上轎也。鄙人曩在開明演戲,曾聞王長林與李順亭二先生談一老劇,曰梁灝誇才。王先生欲以授之餘叔巖先生,李先生乃阻之曰:“你還嫌他的戲不夠唱吶!咱們帶了走吧!”於是此梁灝誇才一劇,竟成絕響。鄙人時方欲學三字經,亦不少暗阻,鄙人乃下大決心,誓欲學得三字經而後已,果然學成。鄙人又藏有梆子班之全家福劇本,主角為韓擒虎之父,在北國招親種種趣事個,今因忙於春秋筆,此事殆將緩商。又當王長林先生在世時,鄙人曾談及胡迪罵閻。王先生則曰:“我有這出戏,你如果喜愛時,本人可以陪演。”因王先生為武丑本工,有此戲中之小鬼。惜鄙人牽於他事,未及著手,而王先生已逝世矣。今雖有此心,不敢再造魔也。全部九蓮燈,鄙人亦有此昆本,乃朱素雲先生在世時所轉讓。其尤可喜者,鄙人更藏有一本,乃唐人尉遲恭日收黑白二氏,此本穿插謹嚴,場制生動,惜乎尉遲恭一角,乃大淨扮演,鄙人不敢越俎代庖。然藉此亦可見鄙人收藏劇本之多矣。其間為秦腔者,幾佔全數十分之六,此其來源也。

記者問:馬君之假金牌,今已自動不演,請問其故。

馬君答:鄙人自幼坐科,無暇多親文墨,後始涉獵經史文字。假金牌一劇,本以孫安為主角,而以張居正父子,皆勾花臉,植為窮兇極惡。鄙人考之於史雲:“居正性深沉機警,多智數,及攬大權,登首輔,慨然有任天下之志,勸上力行祖宗法度,上亦悉心聽納,十年來海內肅清,治績炳然。”是絕非嚴嵩之比矣,何忍誣之於身後,故決意自動放棄不演。鄙人生平類此者甚多,如天啟傳一劇,即全部走雪山,後有人告以天啟乃熹宗之年號,若曰天啟傳,彷彿以天啟為主角,遂易名官莊堡,既而終以曹振邦史無其人,與海瑞、鄒應龍有異,年來亦不再演之。又如楚宮恨史,本名楚宮穢史,後鄙人諦思:平王納媳以致覆楚,此乃千古恨事,今人演之,宜著其恨,以為後人示戒,豈可以宜古人之穢為快,乃改名楚宮恨史。蘇武牧羊中之蘇武,初誤於“中郎將”,戴荷葉盔,後乃易位紗帽。刺慶忌之慶忌,初為綠臉勾金,並不掛髯,似飛叉陣中之牛邈,在上海時,楊小樓先生曾扮演之,亦為鄙人最榮幸之一事,後因與王僚之年齡不符,乃易為勾黃臉掛黑扎。從前有以此等而攻擊鄙人者,或只見一次故,或不許人改過,要之,均極可笑。須知鄙人絕對不吝改錯,亦唯其是而已。

記者問:適聞馬君高論,足見盛德虛心,整個劇本尚且如此,是平日之詞句中,更當多所改革矣。

馬君答:改革二字,殊不敢言。但苟有所知其為錯誤者,則定能立改正之。雖然,人苦不自知,若自以為誤而仍蹈之者,殆無是理。不過劇詞中往往有錯已數十年無人領會者,是雖“一層窗戶紙”,苟無人捅破,則恐終身不能知之。如鄙人藉以浪得虛名之群英會,前部飾魯肅時,即有一大錯,君覺之否?孔明借箭,討三日限而去,魯肅懷疑,對周瑜問:“那孔明借箭,莫非有逃走之意嗎?”姑無論周之答詞如何,此“借”字可雲異常荒謬。因孔明借箭,不但魯肅此時不知,即孔明請魯肅預備快船,放乎中流,魯肅亦不知也,是以有“渾身戰抖”之種種身段。若魯肅已先知孔明有心借箭,則不必憂懼可知。是此“借”字,勢非改“造”曰“那孔明造箭,莫非有逃走之意嗎”不可。然鄙人演此已十餘年,演者自演,聽者自聽,即學者自學,亦依樣葫蘆。日前,鄙人演此,幸有蕭長華先生在無線電中聆及此語,深感不安。後於晤面時,即告鄙人以此語之失當,鄙人憬然大悟,以後演時,定當改正。繼又思之,鄙人以此劇浪得虛名,後進諸君子,多有嗜痂之癖,群相摹仿,此處僅改一字,恐仍易囫圇聽過,故鄙人以後演時,當多加念詞,俾易引起注意,不致再以訛傳訛。

記者問:梨園界過去諸老先生,多深惡人之學己,馬君乃能屏除成見,且為後之學者作種種便利,可謂盛德也。

馬君答:盛德二字,實非鄙人之所敢居。不過,鄙人有一謬見存乎其間。大抵生人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各有所能,亦各有所不能。如鄙人演借東風,旁人亦演之,不能謂鄙人全好旁人全不好,亦不能謂鄙人全不好旁人全好。譬如彼之借箭,小過節好,我即可以採之以補我之不足,彼之打蓋小身段好,我又可以採之以補我之不足。若果一無所取,則我不必惡其學我,恐即早有第三者代勸其全旗息鼓矣。是故我之四成好,更可因學我者得六成好,得八成好,吾亦何為惡其學我者之多乎?若夜郎自大,唯我獨尊,則將永無長進,好亦止於此,不好亦止於此,則其藝術不必怕人學,即求人學,亦必至於無人肯學焉。

記者問:適聞馬君之論,可稱轉益多師,江海不擇細流,泰山不擇細壤矣。然馬君之長處,不止在唱而已,若表情尤為雋絕,請問其術安在?

馬君答:人之天賦,各有不同,人知演戲須手口相應,不知尤須“心面相應”也。此其大旨有三字訣,則為“真動心”。

記者問:何謂“真動心”?

馬君答:即以臺上之古人為真我是也。仍以群英會為例,如飾魯肅,則真動為友著急之心,飾孔明,則真動虔誠祈禱之心,苟所動之心無誤,則面上之表情,亦必能立竿見影,形與俱化焉。且此種必需謂之“真動心”者,誠以世間亦不少假動心之表情,其結果仍歸失敗。

記者問:何謂“假動心”?

馬君答:此種動心,必須為戲中人而動心,非為一己之表演好壞而動心。如心中先盤算於我之此種動心,面上是否帶形?則其所動之心,先已不誠,縱能勉強裝作許多張致,亦必“假門假事”矣。如抖髯一事,能抖至快而勻整,瞬去瞬來,如若飈風,誠應謂之藝術。然試問劇中此人亦何為而抖髯乎?以此事為不然,可以抖髯,勉強用力可以抖髯,病體支離,言不成聲,可以抖髯,大悲嗚咽,抽噎提氣,可以抖髯,真氣上湧,可以抖髯,驚懼戰慄,可以抖髯,絕不可以若賣藝然平白無事即大抖其髯也。但人於異常變相之神態下,若一味抖髯不已,且根據順序,以去以來,此又過於機械化矣。鄙人演馬義救主之滾釘一場,被四校尉圍架,手扶釘板,向聞鑼鼓聲催,腦中輒嚶然一聲,頭已麻木,頜下之髯口,亦不知是否仍舊抖動,然鄙人無暇顧及也。一捧雪之法場亦然,如醉如痴,面無人色,彷彿氣短神虛。此情在觀眾或不盡知,內子慧璉則深知之,每勸鄙人以不必如此傻賣力氣,因身體亦須自保。鄙人亦非不知自愛精力,無如每演皆然,蓋亦見景生情,初不自知耳。

記者問:馬君此種“真動心”之功夫,即所謂善於“內心表演”者,人若如此,何愁不為藝術界之名宿?然世罕其人,何也?

馬君答:樂劇與話劇不同,縱使精於內心表演者,功夫仍不可無。因人之精神肉體,往往不能合一,如適間鄙人所談,只須見景生情之一要,固鄙人演至滾釘頭已麻木,假使長此麻木,尚能終場乎?更如演一捧雪,後且須飾陸炳,世間豈有昏頭搭腦之陸炳哉?故必須精神與肉體合一,此乃曾用幼工所致,所謂“習伏於神”也。否則,因此而使精神受重力之刺激,則難以繼續演完矣。鄙行之人,所以多享高年,盡多古稀之人,亦以此也。聞外國之女演員,有時演劇過悲,致不能完了而即閉幕,此在樂劇則不可能,姑不必論易人演唱,觀眾之不認可,即臨時趕扮,亦來不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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