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穆版《小城之春》:藏在中國古典美學裡的道德與愛慾

前言

費穆,中國詩意電影導演第一人,他所拍的電影追求中國傳統文化與電影藝術的高度結合、和諧統一,幾乎在他的每一部電影作品中都能感受到濃厚的中國古典美學氣息。

而在費穆的眾多電影作品中,《小城之春》這部1948年上映的黑白電影無疑是最突出的,最矚目的。

1948年,費穆的《小城之春》在國內上映,卻遭到了行業內外眾多人士的批評與譴責,他們認為其表達的主題與思想過於無聊與頹廢。費穆本人也因此被迫為自己的錯誤行為而道歉。

然而,是金子總會發光的。費穆的《小城之春》就像梵高的畫作一樣,熬過了漫長的歲月後,終於被世人發現原來這是一顆滄海遺珠,是整個電影藝術史上不可複製的珍品。

那是1938年,在香港藝術中心和香港電影文化中心“20年代至40年代電影回顧展”上,費穆的《小城之春》被評為“放射出讓人目眩心驚的光芒”的藝術佳作。至此以後,費穆的《小城之春》不斷地被中國兩岸三地的影評人、名導演研究、推崇,甚至引起了海外眾多專業電影人的關注,並無一例外地對它高度褒獎。一時之間,國內外關於《小城之春》的研究性文章層出不窮,可謂颳起了一陣研究《小城之春》藝術之美的狂熱浪潮。

費穆版《小城之春》:藏在中國古典美學裡的道德與愛慾

2002年,我國著名導演田壯壯翻拍的《小城之春》上映,雖然他是本著對費穆版《小城之春》的喜愛與敬意而拍攝,但是很顯然翻拍的《小城之春》難以超越前作,無論是藝術手法上,還是劇本臺詞等方面,費穆版《小城之春》所散發出來的靜謐、淡雅、含蓄、內斂之氣質與頹廢之美,都是無法複製的。

《小城之春》的故事發生在1946年,那時候,抗日戰爭剛剛結束一年,無情且殘酷的戰爭摧毀了很多人的家園,更致使他們陷入痛苦、迷惘、掙扎等情緒中。

故事中的主人公周玉紋與戴禮言就是這樣一對不敢直面殘酷現實,對生活失去希望的夫妻,他們結婚八年,戴禮言病了六年,分居兩三年,彼此之間早已沒有了夫妻情感。而戴禮言年僅十六歲的妹妹戴繡卻仍對生活充滿了信心,期待著新的希望來臨。直到周玉紋的昔日戀人章志忱(也是戴禮言的朋友)來到戴家做客,他的熱忱與陽光似乎為原本毫無生機的戴家帶來了一絲新的希望,但隨著他與周玉紋之間的情感糾葛越來越深,也同時給戴家帶來了不小的波瀾。

在這樣一段看似簡單俗套的三角戀中,費穆導演卻巧妙構思,匠心獨運,他將中國傳統文化裡的古典美學思想滲入到故事中的每一個細節裡,並刻意弱化了情節,重點突出故事人物的情緒與心理,使得整個故事彷彿如一篇清新雋永的散文詩一般,娓娓道來,彰顯著獨特的魅力與光芒。

接下來,我將通過三段情感關係的分析,凸顯這部電影中藏在中國古典美學裡的道德與愛慾。


01

周玉紋與戴禮言:名存實亡的陌生夫妻

《小城之春》的整個故事是以女主角周玉紋的視角呈現的,她不僅是整個故事的第一主角,還是整個故事的講述者。電影中的所有情節都是通過她的內心旁白展開的,她是這部電影的核心,亦是生命力所在。

電影一開場,就為觀眾呈現了“小城”的景:被戰火摧毀的城牆,荒蕪的雜草,在風中搖曳的枯枝殘葉等等。每一幀畫面都十分講究構圖比例,景色雖殘敗頹廢,卻不失藝術審美,頗具中國傳統國畫的神韻。

然後,出現了正在城牆上走著的周玉紋,她身著旗袍,手挽著菜籃,慢慢地走著,隨著鏡頭漸漸推近,她的內心旁白也同步響起:

住在一個小城裡邊,每天過著沒有變化的日子,早晨買完了菜,總喜歡到城牆上走一趟。這在我已經成了習慣,人在城頭上走著,就好像離開了這個世界,眼睛裡不看見什麼,心裡也不想著什麼。要不是手裡拿著菜籃子,跟我先生生病吃的藥,也許就整天不回家。

這樣一段看似簡單實則如散文一般優美的內心旁白,不僅傳達了周玉紋愁苦的內心世界,還描繪出了她對於眼下生活的無奈與掙扎。並且,從周玉紋的身上我們似乎看到了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的身影,他們像周玉紋一樣,對剛剛經過戰火摧殘的祖國飽含著無限的深情,雖然眼下斷壁殘垣,內心悲涼,但他們還是極力地讓自己保持著對祖國的熱愛,對未來的憧憬。這樣的表現手法,正是費穆導演獨有的韻味,將中國傳統文化裡的精髓恰到好處地體現在電影藝術裡,這需要功底,更需要用心。

費穆版《小城之春》:藏在中國古典美學裡的道德與愛慾

周玉紋與戴禮言之間無話可說,毫無情感的夫妻關係也是通過周玉紋三兩句內心旁白表述的。從周玉紋的內心旁白中,我們還得知戴禮言對過去的家園滿心留戀,對現在的生活卻視若無睹,他本是心裡出了問題,卻固執地認為自己是患了肺病,面對丈夫的頹廢,周玉紋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說他有肺病,我想他是神經病。

正是這樣一句話,道出了那些像戴禮言一樣出生富貴家庭的子弟們,在經歷戰火的摧殘後,內心早已千瘡百孔,對生活失去了信心。

所以,周玉紋和戴禮言又是不一樣的,周玉紋是沒有勇氣去死,她還對這個世界有念想,對未來有期盼。而戴禮言是沒有勇氣活,他對周遭的一切都沒了感知,喪失了一個男人該有的鬥志。這樣的一對夫妻在一起生活,註定無話可說。

但周玉紋又不得不對戴禮言盡一個妻子的責任,她為他買藥,希望治好他,正是體現了她作為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該肩負的道德,對家人的不離不棄,同時也暗示了對祖國的不離不棄。這亦是費穆導演將自己當時對於祖國的忠誠與熱愛通過周玉紋這個形象表達了出來。

在電影中,戴禮言有兩次扔掉周玉紋買回來的藥,第一次扔掉藥後,被周玉紋撿了回來,然後,戴禮言挽留周玉紋,希望她能留下來陪自己說說話,但是,周玉紋卻直言他們之間沒什麼好談的,臉上的表情更是異常的清冷。這就導致了戴禮言第二次扔藥,他需要發洩自己的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因為他將自己弄得病怏怏的,整個人毫無生氣,連他自己都討厭自己,更別說會有哪個女人喜歡他了。

美國著名兩性情感專家霍妮曾指出:我們愛的對象,同時也是我們性的對象,我們的愛會隨性而動。當一個異性處於利於繁衍的時期,即他/她的身上攜帶更多易於繁衍的特徵時,其他人便有更大的可能愛上他/她,因為他/她的特徵會激發起其他人本能的愛慾和衝動;反之,則很難愛上他/她。

從霍妮的觀點中,可以得知性慾是被繁衍控制的,而性慾又操控著愛情。所以,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周玉紋無法愛上整天萎靡不振,神經兮兮,身體虛弱的戴禮言。

費穆版《小城之春》:藏在中國古典美學裡的道德與愛慾

可在戴禮言的心裡,他對周玉紋是喜歡的。這一點,從他主動找周玉紋商量要不要將自己的妹妹戴繡嫁給章志忱,就可以看出來。雖然二人已是分居多年,但戴禮言卻仍對周玉紋非常信任,並真心實意地將她視為戴家的女主人。

戴禮言對周玉紋的情深意重是打動我的。當他察覺到了周玉紋與章志忱之間的曖昧關係時,他的內心感到無比痛苦,但他又覺得自己沒有能力讓自己的妻子擁有幸福,他主動找周玉紋談話,有意撮合她與章志忱在一起。他甚至這樣對周玉紋說:

你的青春還在,我幾乎忘了你會是我的太太,我又想我不該是你的丈夫。

戴禮言的這句話,即表現出了他對自己的深深自責,也飽含了他對妻子的愧疚與喜愛之情。這也正是費穆導演的魅力所在,他總能細膩且確切地把握住人物的心理波瀾,並通過精闢的、充滿詩意的語言表達出特定情境下的人物情愫。

周玉紋與戴禮言之間的夫妻關係一直被道德捆綁著,若不是關乎道德,關乎責任,他們的婚姻怕是早就破裂了。費穆導演則通過浪漫而富有詩意的藝術手法著重刻畫了他們在道德綁架下的內心悲情與淒涼,讓觀眾頗能感同身受。

02

周玉紋與章志忱:你我之間剪不斷,理還亂

章志忱這個人物與戴禮言是成鮮明對比的。戴禮言是憂鬱的、頹廢的,而章志忱卻是陽光的,積極的。也許正是他的健康形象吸引了周玉紋,儘管他們之前是青梅竹馬,早有情感,

但不得不承認他身上所具備的男性魅力,是喚起周玉紋內心漣漪的根本所在。

然而,章志忱突然來到戴家做客除了給周玉紋帶來激動,還有矛盾、不安的情愫,她在劇中這樣說道:

你為什麼來?你何必來?叫我怎麼見你?

連續三個發問,準確表達出了周玉紋對於昔日戀人極其複雜的情感,於情感上,她是歡喜的,可於道德上,她又是膽怯的,而這兩種情愫中又夾著她對章志忱的幾絲怨恨之情。

周玉紋與章志忱在多年後第一次相聚後,費穆導演精心安排了一場 “尬聊”戲,為什麼說是“尬聊”戲呢?因為在這場戲中,周玉紋與章志忱幾乎都是用“啊”、“哦”、“嗯”等語氣詞回應對方,並且對話內容全是看似與劇情無關的臺詞。費穆導演之所以這樣處理,正是想體現他們之間欲說還休的複雜情感。

在周玉紋與章志忱的幾番接觸中,章志忱多次有意無意地去觸碰周玉紋的手,卻又在短短几秒的時間內收回了自己的手,

這是他對周玉紋的試探,也是他內心慾望的體現。

並且,周玉紋每次偷偷去見章志忱的時候,都是邁著戲曲人物才走的碎步,或輕快,或緩慢,或停留片刻,這都與周玉紋的心理變化有關聯。當她激動的時候,她的步子是輕快的;當她猶豫時,她的步子是緩慢的,而當她膽怯時,她的步子是躊躇不前的。

費穆版《小城之春》:藏在中國古典美學裡的道德與愛慾

還有,周玉紋在與章志忱在房間裡偷偷見面時,房間裡是一片漆黑,如果某一方去開燈,另一方的心裡就會忐忑不安,因為在漆黑的環境下,他們看不到彼此的臉及神情,這會讓他們心裡好過一點,踏實一點,至少可以從心理上安慰自己這不是在偷情。

所有這些寫含羞而內斂的藝術表達,都彰顯了費穆導演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刻理解與對電影藝術之美的追求。他擅長將中國傳統文化裡頭的古典美學運用到電影藝術中,從而化作刻畫人物形象的核心手段,這不僅讓觀眾深刻感受到了劇中人物心理情感的變化,還呈現了獨有的藝術效果。

費穆版《小城之春》:藏在中國古典美學裡的道德與愛慾

而縱觀全劇,周玉紋醉酒的那場戲最能體現費穆導演的美學思想。

那場戲中,周玉紋與章志忱還有戴立言兄妹二人圍著一個大圓桌坐在一起。戴禮言坐在章志忱與周玉紋二人中間,而周玉紋總是無視坐在中間的戴禮言,並不斷地與章志忱互動,與他猜拳喝酒,甚至,喝到微醉的時候,她還無意識地推了一下戴禮言,似乎暗示著她要將戴禮言推出她與章志忱的二人世界。

就是這樣一個鏡頭畫面,就淋淋盡致地體現出了周玉紋與章志忱之間的微妙關係,更讓作為丈夫的戴禮言可笑地成為了他們之間的第三者。我想,即便是在今天,也鮮少有導演能像費穆這般懂得古典美學,懂得運用鏡頭語言去呈現痴男怨女的欲說還休。

後來,醉意熏熏的周玉紋開始精心打扮自己,她戴上一條絲巾,並在左耳上插了一朵花,然後去見章志忱了。此刻的她是異常興奮與歡喜的,就像旁白說的:

像是喝醉,像是做夢,這時候,月亮升得高高的,微微有點風。

不過,章志忱這一次果斷拒絕了周玉紋的投懷送抱,他終究還是壓抑住了自己的慾望,並下定決心要離開戴家,離開周玉紋。

周玉紋與章志忱之間的確有濃烈的愛,但即使他們愛得再怎麼灼熱,也始終不敢越過道德底線,所以,很多影評人將他們的情感關係總結為儒家思想的“發乎情,止於禮”,這也是費穆導演作為一名深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知識分子所提倡的思想。

03

章志忱與戴繡:他是她的情竇初開

戴繡在劇中的第一次出場,費穆導演給她安排了一段活潑歡快的背景音樂,然後是戴繡打開房門和窗戶,呼吸新鮮空氣,並且,在她的屋內屋外都栽種著花花草草,一個熱愛生命,熱愛生活的陽光少女就這樣呈現在了觀眾的眼前。

戴繡年輕、活潑,不諳世事,所以,她自然是很容易喜歡上章志忱這種成熟穩重,風度翩翩的男人。然而,戴繡也有那個年紀的女生該有的嬌羞一面。

有一次,戴繡拿著自己栽種的盆栽去找章志忱,並打算將盆栽送給他。當章志忱見到盆栽時,他被戴繡的可愛逗笑了,並無意識地摸了一下戴繡的臉,戴繡當即害羞起來,並退到牆角。

就是這樣一個細節,讓觀眾看到了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形象。並且,戴繡每次和章志忱在一起的時候,無論是語調上,還是動作上,她的節奏都是歡快的,這不難看出費穆導演在戴繡這個人物身上也是花了心思的。

費穆版《小城之春》:藏在中國古典美學裡的道德與愛慾

關於戴繡對章志忱的情感刻畫,最讓我深刻的是她在城牆上與章志忱談話的那場戲。她在城牆上盡情地跳舞,章志忱給她打著節拍,跳完後,她飛快地跑到章志忱旁邊坐下,並告訴章志忱她會去上海唸書,還強調要他替她找唸書的學校。

其實,當時的章志忱是無意與她聊天的,他將心思都放在了周玉紋身上,壓根就沒有將戴繡的說的那些話當作一回事。可戴繡卻當真了,章志忱回應她的每一句話,她都默認成是他對自己在情感上的回應。

當章志忱問戴繡,為什麼總喜歡來城牆上走。戴繡是這樣回答的:

沿著城牆走,就有走不完的路。往城外一看,用眼睛使勁往遠處看,就知道天地不是那麼小。

從戴繡的回答中,我們可以看出她其實和章志忱是一類人,一樣的那麼積極,那麼向上。

可為什麼章志忱偏偏就不喜歡戴繡呢?原因不僅僅是他心裡已經有了周玉紋,更是因為從本質上來說,戴繡這樣的年輕少女根本不是章志忱所喜歡的類型。章志忱是從抗戰中走出來的醫生,他在炮火中見過人間疾苦,更感受過命運的多舛,他靈魂深處的滄桑,註定是戴繡這樣不諳世事的年輕少女無法理解的。

但是戴繡卻知道章志忱不喜歡她,更知道章志忱的心裡藏著自己的嫂子。當她從周玉紋的口中得知周章二人情投意合時,她並沒有去怪罪自己的嫂子,而是給嫂子送去了一個溫暖的擁抱。

這不僅體現了戴繡對章志忱純潔無暇的情感,還體現了她難得的善良。

我國古代春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管仲曾說:善人者,人亦善之。

深以為然。

善良的戴繡雖然無法得到章志忱的愛,卻可以得到他的尊重,他的欣賞,甚至是打心底將她視作自己的親妹妹一般。我想,這對情竇初開的戴繡來說也是知足了。

總結

費穆版《小城之春》:藏在中國古典美學裡的道德與愛慾

《小城之春》這部電影裡有太多值得我們去研究,去推敲的細節,鑑於我個人能力有限,只能以自己的拙見淺顯地分析了劇中的三段人物關係,並且,那些藏在中國古典美學裡的道德與愛慾全然不止我在文中所提及的點滴。

它的高度,正如我國著名導演張藝謀所說:

就中國的電影而言,我最喜歡1948年的《小城之春》,我覺得這部影片在當時達到了相當的高度,我們今天看來,覺得還是不能跟它比較。

在國內,很多人總是追捧著斯皮爾伯格、詹姆斯·卡梅隆、昆汀·塔倫蒂諾、克里斯托弗·諾蘭等好萊塢導演拍的電影,卻忘了早在1948年,有一個叫費穆的人,僅啟用了5個演員,並且在沒有大投資,大製作的情況下,拍出了一部極具民族色彩的詩意電影,這部電影叫《小城之春》。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小城之春》儘管在世界上電影史上的排名並不靠前,但它所呈現出來的中國傳統文化裡特有的古典美學,絕對是獨樹一幟的,也是國外導演模仿不來的。在好萊塢商業大片扎堆的今天,我們似乎更應該回過頭看一看我們自己拍出來的好作品,好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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