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8 錢穆:近百年來諸儒論讀書1

按:還是在涉及《漢書*藝文志》的講稿中提到這篇文章,這是指導我讀書的最重要的文章之一。希望,喜歡讀書的朋友們都能認真細讀一番。這篇文章收錄在錢穆先生《學龠》這本書裡,書名應是取自《尚書》“啟龠見書,乃並是吉”,或為入學之鑰匙之意,非常好的一本書。

這篇文章主要是,總結了近百年來幾位大學問家對於讀書的意見,其中專門提到梁啟超的《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認為其對讀書的指導意義,“較之百年來陳澧、曾國藩、張之洞、康有為諸人的意見,全要高明得多。”

當然,前面這幾位的意見是各有其意義的。錢穆此文為我們呈現了一個一脈相承,而不斷演變的讀書的傳統。讀此文,可以幫助我們上承這種傳統,認清讀書的方向。

對我而言,這種方向,簡言之,即學所謂士大夫的讀書,而不學博士的讀書。

這篇大文章是錢穆先生40歲寫成,真大學問家!

天才加勤奮加壽數,成就了這位大師。

谷園

2018.4.16

钱穆:近百年来诸儒论读书1/陈澧

每一時代的學者,必有許多對後學指示讀書門徑和指導讀書方法的話。循此推尋,不僅使我們可以知道許多學術上的門徑和方法,而且各時代學術的精神、路向和風氣之不同,亦可藉此窺見。本篇為便初學,遠的不說,專取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者,粗述百年來,而自陳澧始。

钱穆:近百年来诸儒论读书1/陈澧

一 陳澧

(一)

陳澧,廣東番禺人,生於清嘉慶十五年,距今已一百二十餘年。當他十五歲時,兩廣總督阮元在廣州粵秀山建學海堂,是為長江下游清代考據經學傳播到南方之重大開始。陳澧在他十七歲時,始應學海堂季課,而阮元已調雲貴。然陳澧早年,因此受到很深的乾嘉考證學之影響與薰陶。他後來所著書,如《漢書地理志水道圖說》,《聲律通義》,《切韻考》等,都還遵守著乾嘉經學正統派的榘鑊。然而時代的劇變,鴉片戰爭,洪楊起事,以及英法軍侵入廣東,種種驚心動魄,使他漸漸地轉換他學術的路徑。他說:

中年以前,為近時之學所錮蔽。全賴甲辰出都,(道光二十四年,《南京條約》後兩年,陳澧年三十五。)途中與李碧舲爭辨,歸而悔之,乃有此二十年學問。

又言:

少時只知近人之學。中年以後,知南宋朱子、北宋司馬溫公 、胡安定、唐韓文公、陸宣公、晉陶淵明、漢鄭康成之學。再努力讀書,或可知七十子之徒之學歟。

這是陳氏自述因於時代轉變而影響他走上學術轉變之大概。屈指到今,恰恰九十多年。陳氏在當時,受了乾嘉漢學考據極深的洗禮,正當考據學全盛時,他能首先覺其錮蔽,要努力來創造一種學術的新途轍,陳氏實不愧是近百年來提倡新的讀書運動之第一人。

(二)

陳氏既發見了漢學考據之錮蔽,遂漸漸轉移方向,注意於宋學義理之探求,與學問大體之玩索。其最先完成的第一書,為《漢儒通義》。其書取名“通義”,即是主張從事學問該從大體上探索義理之表示。陳氏謂:

漢儒善言義理,無異於宋儒。宋儒漢儒講訓詁而不及義理,非也。近儒專崇漢學,發明訓詁,而不講義理,亦非也。

竊冀後之君子,袪門戶之偏見,誦先儒之遺言,有益於身,有用於世,是區區之志。

陳氏要從“善言義理”這一點上來溝通漢、宋之門戶,而以“有益於身”與“有用於世”二語,懸為著書講學之標幟。當時考據學家之大病,正在持門戶之見過深,過分排斥宋儒,讀書專重訓詁考據,而忽略了義理,因此其所學於身世乃兩無關益。陳氏所言,可謂對症發藥。故陳氏又謂:

經學無關於世道,則經學甚輕。謂有關於世道,則世道衰亂如此,講經學者不得辭其責。蓋百年以來,講經學者,訓釋甚精,考據甚博,而絕不發明義理,以警覺世人,此世道所以衰亂。

又說:

今人只講訓詁考據,而不求義理,遂至於終年讀許多書,而做人辦事全無長進,與不讀書者等。此風氣急宜挽回。

當時學者,正以能考據訓詁,自負為最善讀書者。而陳氏卻直斥與不讀書者等,又且加上他們一個造成世道衰亂的罪狀。由今論之,我們實不能不佩服陳氏的大膽與深識。近人尚多認考據訓詁為讀書治學之不二法門者,其實若專從訓詁考據之見地來讀書,其間流弊煞是不少。最所易犯者,常為忽略了書中平正通達的部分,而專從難解難考處下手,因此讀書不得大體,而流於瑣碎。也可說,不注意大道理,而專在枝節上賣弄小聰明。他們訓詁考據之所得,並不說是錯了,只是於身無益,於世無用。

陳氏又說:

朱子雲:“近日學者意思都不確實。不曾見理會得一事徹頭徹尾,東邊掉得幾句,西邊掉得幾句,都不曾貫穿浹洽。此是大病。有志之士,不可不深戒。”(《答胡季隨書》)朱子論當時道學之弊如此,然今之說經者,尤多此病。

蓋專以訓詁考據的興趣與見解來讀書,則讀書只為我作文地步。只求覓得書中一罅縫,提得出一個題目,寫得出幾條筆記或一篇文字,或甚至一本書,便謂學問能事已盡。卻於所讀那書之全體上,或大體上,懶於玩索。陳氏謂:

但能全觀一經者已少,況欲其融會乎?皆節取一二語,為題目,作經解耳。

當時經學正盛,而學者已懶看全經,其流弊可想。只為專以讀書為我作文題目,則極其所成,亦不過為一追遂時趨之名士,卻說不上真知學問。

陳氏謂:

浮躁者其志非真欲治經,但欲為世俗所謂名士耳。彼徒以講經學為名士,則其所作經解,不過名士招牌而已。即使解經可取,而其心並不在聖賢之經,此不得謂之讀經書之人也。

又說:

科舉之士,以一句經書為題,作一篇時文。經學之士,以一句經書為題,作一篇經解。二者無以異也。皆俗學也。

其實任何一時代的學術,只要成為時趨,久而久之,未有不成為俗學的。乾嘉經學,正為其太時髦了,一輩人揣摩風氣,追隨時尚,便不期然而然的成了俗學。陳氏這一糾彈,是值得我們深切體會的。

而且如陳氏意,像當時那般做經解,縱使做得極好,亦只是訓詁考據,無關大義,亦只成得一個博士,不成為一個士大夫。“博士”最多能知道了些人家所不知道的,卻與做人辦事一切世道仍無關。“士大夫”則須從讀書中明義理,來做社會上一個有用人物。陳氏說:

有士大夫之學,有博士之學。近人幾無士大夫之學。士大夫之學,更要於博士之學。士大夫無學,則博士之學亦難自立,此所以近數十年學問頹廢也。

陳氏又說:

略觀大義,士大夫之學也。

陳氏此一分辨極關重要。若在學術界昧失了大義,則訓詁考據亦將無所麗以自存。所以說“士大夫無學,則博士之學亦難自立”也。

而且博士之學,正因為其不究大義,只從難解難考處留心,所以又漸漸養成了一種驕矜之心,其讀書似乎只在尋求古人罅隙,有意和古人為難,卻並不能把前人所著書平心靜氣從頭細讀。陳氏說:

王西莊雲:“大凡人學問精實者必謙退,虛偽者必驕矜。若鑿空翻案,動思掩蓋古人,以自為功,其情最可惡(《十七史商榷》卷一百)此所謂博學以知服。”

陳氏論學,極提倡“博學以知服”的風氣。所謂博學以知服者,即是自己學問愈博,愈知道佩服人家。他說:

讀書者若平心靜氣,自首至尾讀之,於其誤者考而辨之,則雖言經誤可也,況註疏乎?若隨手抽閱,搜求一二以作文字,則言註疏之誤亦僭也。

若真讀註疏,自首至尾,於其疏而駁正之,雖寥寥數語,亦足珍。若不自首至尾讀之,隨意翻閱,隨意駁難,雖其說勝於先儒,而失讀書之法。此風氣之壞,必須救。

當知著書之本在讀書。壞了讀書風氣,便斷難有著書成績。當時讀書講經學的人,竟至不讀全經,不讀註疏,只是隨手翻閱,隨意駁難,貌若艱深,實已淺陋。所以陳氏說:

餘嘗言近人多言樸學,然近人之經學,華而非樸。

正因為當時研究經學的,實際上早已不能通體將經文及經疏細讀,只一意在難解難考處搜求題目作文,求勝前人,為名士,學時髦。此等風氣,不僅不能通義理,不求通義理,而且那番心理更是要不得。陳氏又說:

讀註疏,既明其說,復讀經文者,經學也。不復讀經文者,非經學也。讀註疏,自首至尾讀之者,經學也。隨意檢閱者,非經學也。讀之而即寫一簡題目,作一篇文字者,尤非經學也。學者之病,在懶而躁,不肯讀一部書。此病能使天下亂。讀經而詳味之,此學要大振興。

陳氏論學,先注重在工夫上。有了工夫,再能有表現。若把讀書認做是作文的工具,這便表現為主,工夫為次。只要東西翻閱,搜求一二題目,來寫文章,此種風氣,定會養成學術界一種懶而且躁的心理。懶是不肯平心靜氣,精詳閱讀。躁是急於成名,好出鋒頭,掩蓋前賢,凌駕古人。待到讀書人全受此種風氣之薰陶,由他們出來領導社會,主持時局,其勢自然足使天下亂。陳氏的話,一些也不過分。

然而那些不肯從頭到尾細心讀書,而專做零碎搜求的人,他們還有一套為自已辯護的理論。他們常說:“不識字即不能讀書”,這是訓詁小學家的論調。陳氏說:

近人講訓詁者,輒雲“訓詁明而後義理可明”。此言是也。然訓詁者,古今異言,通之使人知也。讀經傳之言,固多古今不異,不必訓詁而明者,何不先於此而求其義理乎?

又云:

試問今之說經者,非欲明其文義乎?明其文義之後,將再讀之乎,抑置之不讀乎?若置之不讀,則明其文義何為?若明其文義將再讀之,則文義已明者多矣,何以不讀,而獨覓其文義未明者讀之乎?

又云:

經文之本明者,世人不讀,而惟於其難明者解之。既解亦仍歸於不讀。解經而不讀經,其心曰:“我既解之,已皓首矣,使後之人讀之無疑可也。”而後之人又慕其解經,於是又解經,又不讀經,不知待何人而始讀之也。

當時學者群言經學,而其弊至於不讀經。此情真可浩嘆。即如當時的漢學家們,對一部許氏《說文》,真不知廢卻他們幾許輩的心力。然而許氏《說文》一書,到底還有不少解不通的字。而道、鹹以下,自《說文》而鐘鼎古籀,及今而又有殷契龜甲。若待識字再讀書,豈不真是河清難俟?若論考據,則範圍更廣大,更是考不勝考。若果讀書為學,不先融會大義,只向零碎處考釋,則此路無極,將永無到頭之期。如是則讀書人永遠在蒐集材料,為人作工具的準備。永遠是一些竹頭木屑之收藏,永遠無一間半架真建築。照此下去,儘可遍天下是讀書人,而實際並無一真讀書人,社會上亦並不會受到讀書人的真效用。清代乾嘉經學,極盛之後,正犯了這個毛病。而況他們還避免不掉一種懶而躁的心理,在不合理的讀書風氣下,還會製造出種種牽連而生的病態。陳澧可算是在這種空氣裡面首先有到覺悟的,在他四十九歲刻成《漢儒通義》,以後他便積極幹他新理想的讀書工作,直到他七十三歲卒年,前後二十餘年,積成了他畢生偉大的鉅作《東塾讀書記》

(三)

現在就我們的時代,來平心持論,把《東塾讀書記》與乾嘉經學專務訓詁考據的許多著作對看,也確實是遠勝了。即如劉臺拱的《論語駢枝》,為當時學者所推尊,若以較之《東塾讀書記》中《論語》之一卷,其間高下得失自顯。一則專從難解難考處著想,一則改從大義大體上用心,即面目便自不同。然而陳澧在當時,他自身感受經學的影響,實亦太深了。《東塾讀書記》中所論,究竟也還脫不了當時經學的範圍;而在經學上看,究竟也還是考據訓詁的氣味重些。所以陳氏的《讀書記》,雖則竭意要追步清初大儒顧炎武的《日知錄》,而《日知錄》內容,分經術、治道、博聞三類,《讀書記》則只能自限於經術之一途。陳氏極愛讀《通鑑》,晚年徧治諸史及《通典》,惜今《讀書記》中關於史的幾卷均未成。由我們今天來平心衡論陳氏學業上之成就,也仍只可算他是一個經學家,這是極顯然的。

而且陳氏治經,先勸人從頭到尾讀一部註疏,他說:

讀註疏使學者心性靜細。

然而在陳氏當時,內憂外患相逼而來,人人有不可終日之想,究竟已非細心靜氣來從頭到尾讀註疏的時代了。即使人人再能從頭到尾讀一部註疏,人人由此養到心性靜細的地位,也不見得對社會有何真用處。因此,陳氏的讀書主張,只算是看到了從前人的病痛,但他自已所開的藥方,卻不見有力量,未能使此病霍然而愈。況且《讀書記》又是一部太過謹嚴的書,溫和有餘,峻厲不足。一輩舊派經學者見了,亦還一般的贊成。至於上舉陳氏種種言論,卻多半在他的日記、隨筆、未刻稿裡。他的《讀書記》,只是弦有餘音,引而不發,不足以發聾震瞶。所以陳氏身後,還不見有一個面目一新的讀書風氣,而仍還是五十步與百步的一進一退,在乾嘉經學訓詁考據的積習下討生活。換辭言之,陳氏在學術思想史上還不夠做成一個畫界線的人物。

正因近百年來第一個有志開讀書新風氣的學者,他自己已不能有他很鮮明的旗幟,很淸楚的路線,來領導後生學者向一新方向進行,所以直到如今,陳氏所說當時學術界的種種病痛,也多還未能洗滌淨盡。似乎現在一般的讀書風氣,也還脫不了極狹的門戶之見,也還看重在小節目上的訓詁考據之類,而看輕從學問大體上來求大義之融會與貫通。也還只像是多數走在博士之學的路上,以“為學術而學術”之語調為護符,而實際則學術未必有裨於身世。做學問的仍多隻為尋題目作文而讀書,以作文為名士招牌之餘習,依然存在。也未見大家肯細心來讀一部書,從頭到尾心性靜細來讀,也還只是隨手翻閱,隨意駁難。距離“博學知服”的風氣,似乎還尚遠。學者的心地,不僅全要掩蓋先賢,即在並世師友,亦多輕心凌駕。說到此層,則似乎更不如乾嘉當時。學者驕矜之氣,似乎比前益甚。只聽說“我愛吾師,我更愛真理”,究竟真識得真理者未必多,而尊師服善之心,則全為其重道愛真理之一句堂皇話頭所犧牲了。讀書多半是為了作文,作文最好是出奇的發見與創闢。書本似乎只是學者作文時所運用之材料,讀書似乎只為是臨文時作參考。有人從大體上作大義之融會與玩味,則反目為空洞或腐敗。喜騖新知,懶鑽舊義。極其所至,最多也只還是何休武庫之矛戟,而非鄭玄宗廟之禮器。(此亦陳澧語,見《讀書記鄭學卷》。)雖則其所考索的內容,與乾嘉經學已有不問,然就種種方面看,今天學術界的風氣與路徑,卻還是乾嘉舊轍。大體上,陳澧所謂“懶與躁”的心病,似乎仍是深深埋在我們的身裡。而世道衰亂,我們學術界也還不得不負相當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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